宅间疯 第十章 辰印再现

作者 : 无字的简讯

尾苍州的盛夏就要尽了。午后的天空,云层很稀薄,阳光虽然还强烈依旧,却少了芒刺般的毒辣。风从南方的高空吹进龙尾山脉,被高巍的大峰阻挡,顺着山脊逆吹回来的时候,多了份凉意。

山道上一支十来骑的旅队向山月复里的谷地蛇形。道路转为向下蜿蜒已经第三天了,林木渐密,但隐约透出的人迹反比前些天更多。道旁散置着些伐倒的木材,是乡民不伤根本的砍法。

头顶的阳光被纠缠的枝叶切割成刀剑般的光束,隐隐而成压迫,让人无法抬头,只能低头望着颤动的马鬃,由着这旅程延展。灵魂仿佛渐离,俯视着自己的躯体,一股慵懒厌倦涌出来,好累,为了什么?眼皮不自觉地坠下,狭窄而黑暗的视野里晃荡不稳的世界好像就要崩塌。武非使劲揉了揉眼睛,感觉却更糟了,困顿的泪水蒙蒙地遮罩住了一切。

在武非就要放纵自己坠落的瞬间,队伍前头的几个骑手身影停顿下来,暴烈的马嘶像一记响鞭抽在了他的额顶上,那是首领的伏龙马。他震颤着惊醒过来,从捂住面门的手指缝中去窥视周围。

“周圆之阵!方位?”王异低声问,自从背上箭袋抽了一支,拍手按上马侧强弓。

“破门·宫虚-右二、上三。”贺希提着左袖遮在眼前,右手掐指应道。

“中!”雕翎弓满弦而发,王异勾起嘴角。

削头的箭矢势疾穿林,凭空消失在半途,旋即传来一声吃痛的怒号,紧接着周遭像裂帛般簌簌响动,片刻复归沉静,便明亮清爽了许多。

“复元好箭术!”罗昂拍手称赞。

骑队中也多溢赞词。

“是首领的伏龙惊慑住了白面猿……”冷淡的声音出自武非身前的黑袍少年,他静静远眺,“它的第二层困境已成型不了,那箭其实多余,反而……”

“……”场面悠忽冷却。

“呆子……”罗昂嘀咕道,不悦地瞥视。

武非汗颜,干笑着赶上,“老大厉害那是自然的嘛,哈哈,不过异哥那箭真有风范,让我精神一振啊。”他以肘推推那黑袍少年,低声道,“壁言,别说了……”

“白面猿本性记仇,尤其厌恶藏匿被揭破……”连均一脸漠然,兀自说着,无视武非的示意行为。

“哎呀,原来如此,那该不会有什么恐怖的报复吧?”王异以壮硕如成人武士的手掌拍拍头,一脸歉然,“古夫子的奇兽课我历来听不太懂……”

“哈哈,你不是听不懂,你从来是睡着了听不到。”张磊揶揄大笑。

“呸,那都是偶尔……”王异在众人的起哄中涨红了脸。

“呼——”武非松了口气,看着连均面无表情地转向前头注视首领,那个不似平时那么闲散的中年武士。

而望着这些统统不过二十的少年,卫雍把一声喟叹化作了粗缓的鼻息,“总也是有那么多不同的啊,我们都按着年少的性子长成了么,人呐……”,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着,抚了下脸上的火兽面纹,“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不是真的想要一个答案,而是杜撰出一个可以欺骗自己的说法,便也够了。越是长大成人,越不会刨根究底地问,倒不全是因为懂的多了,而是擅长杜撰了,直到会说连自己也相信的谎话了……”

“好长的自言自语啊,老大!”黑脸的少年捂着呵欠挨着他。

卫雍猛然绷紧身子,转过头来,死死地瞪住了陆央,“清川……下马捂着耳朵从树上走。”

“啊!……可是,老大……”陆央吐着舌头求饶。

……

“老大!我们好像到了!”

一座山壁结束了眼前的路径,像一扇拒客的门扉。卫雍停下马,去读面前那块铸进山体里的铁碑。

“天之既高,无尊鸾凤,此间为雍,休与物竞。地之既广,不弃蓬藜,此间为雍,休与世争。”

他的声音异常地沙哑晦涩,听不清晰,兴许是太久不曾开口说话的缘故。

武非便自己抬眼去细看,那碑有十六尺高,工整地排着那几个笔画繁多的古体大字,篆刻的力道十足,即使暗青的苔痕满布,也遮掩不了分毫,倒是平添了许多深厚遥远的感觉。刻文底下,还有一个线条简单的图腾:一条露出半截身子的有角蛇盘绕着瓮瓶。尽管那瓶子占的比例远超蛇身,但仍能让人感觉到主体只该是那有角之蛇。

“瓶蛇—泽离”连均的声音冷冷的,倒像是自言自语,但武非明白那是解释给这边几个皱眉思索的人听的。

“戒备,按着安排……”卫雍清了清嗓子,回头扫视一群少年,“帮我筑好生门啊!我想活着回去找我的相好的!”

“先生说过他怎么都不会接受你的,老大……”

“……闭嘴!”卫雍狠凿陆央脑门,“我的相好多的是!而且,我不喜欢男人,特别是你先生那种!”

“哈哈哈。”少年们的紧张顿时削弱许多。

“可……真的没问题吗?就靠我们几个……”方全忆起这两个组织可以追溯到上古传说的神秘莫测。

“当然很成问题!可是……”卫雍笑了笑,看着面前的少年们,用认真的口吻说,“只有你们可以做到!拜托你们了。”

两侧的林影躁动起来,像庞然巨物,又似成群蝗虫。

卫雍转身面对山壁,咬破了指头,以血在半空画了一个“业火焚天”的图案,“自保为上。”他最后叮嘱一句,冲进了山壁中。

“他说谎……”连均静静地说,“是因为阵主‘凡蛇’只会对评判有罪过的人下杀手,而我们都算不上……”

“啊,壁言……那、那我每日偷吃伙房的干粮会不会……”陆央慌张地问。

武非皱了皱眉,罪过……组织的大叔都在罪过的标准上么……

“先办事吧。”王异以手兜住耳朵,“阵法组的结界,护卫组的……来了!”

枝叶簇动,青面獠牙的巨兽成群扑出。

“这是凝虚成像,味道很浓,应该有化实的杀伤力。”贺希从袍袖中取出玄斛木杖,“我负责辅助法术,老大的生门筑就交给连均主导吧!”

“护卫!”罗昂竖起长枪一马当先,贯穿了两只猛坠的“虚兽”,“‘兽群之栖’么?古董级的阵术,一点想象力都没有!”

……

虚境中往往是扭曲的实象,宝瓶谷中墓冢如田地般排布着,天空似一方明镜。

从古至今,阴雨晴云,天气总也没多大变化的。不过,人自己的眼睛会改造看见的环境,大概就是象由心生那样的道理。

此刻,天灰蒙蒙,四下无风也冷,万顷梯田里,农民的嚎哭像是蝇群之声般扰人心神。穷苦的氓民会们用那沟壑纵横,干瘪皱缩的脸来刺激心软人儿的眼,调戏他们的泪腺。一股愤慨伴着他们的心酸升上来,凛然地质问着虚空,散尽天良的事何故太频频?善良人,贫贱人何故总被欺?但少不多事,这愤慨便淡然了,再看点乐子,便丝毫不在心上了,你是这样吗?

“我时时刻刻都不能安宁。”说话的人是站在茅草屋檐下,披着破烂的斗篷,帽沿低垂,只露出半张虬须满布的面。斗篷之下,他也许穿盔披甲,像怒目的金刚;也许,粗布葛袍,像粗犷的贼匪。但不管怎样,没有一点文人的气息,他咧嘴像在笑,但压不下咬牙切齿的颤抖,“全身都在痛,我像得了狂症一样放松不了身体。但真正疯了的是三魂七魄,那感觉是极度的冷,绷紧得无法呼吸。”

“热和冷到了极致,是同一种感觉。”回答他的是一个斑白老者,蒙翳双眼,他说,“你觉得痛苦,便是你的心在提醒你回避这不正确的道路。罢手吧,盲目只会徒增伤亡。”

“不,不要把评论留在最后作为幌子,我不是易骗的蠢人。痛苦?绝对不是!就像兴奋的颤抖会被认作畏惧,痛苦的表征下,我在为看见时代的转机而欣喜。不论睁眼闭眼,那些‘焚穹’的武士都在我四周冲锋,他们在呼唤我!”

“住口!放下那些偏执的念头,你想毁了父辈千千万万人的血肉筑起的基业吗?‘焚穹’不是能够容许野心来玷污的。”

“哈……玷污?睁开你被回忆迷蒙的眼吧,不管你们过去做了多么伟大的牺牲,都没有在现在炫耀的资本了。口口声声说为了变革奉献上了一切,却又因被时代的进步抛弃而发牢骚,未免太可笑了吧。说到底,你是害怕过去奋斗的痕迹再也无人在乎,年纪越大越觉得人生渺如沧海一粟,对吧,老、人、家!”

“你!”老人怒而气结,周身颤抖,过去的回忆像酒劲般浮上来,让热血贲张,瞬而又嘲笑般骤冷成了悲凉。可叹雄心未已,宝刀已老。

“‘焚穹’是个好名字,它的力量如它的名字一般美妙,那是强者的利剑,而非弱者的仆从,用荣耀正义这种把戏,可控制不了它。”虬须汉子大步跨出屋檐的阴影,昂起头注视天际。那空中灰云背后似有蠢动的暗流在他炙热的目光中要挣扎而出。

“不要以为,你得到那些‘辰印’兵器,就得到了‘焚穹’之力。天空是众生共有的,你为一己之私挑起的假火,终遭背弃!”老者平复下来,挺起胸膛作责难的架势,却不觉退了一步,埋进了黑暗中。

“陈词滥调,毫无新意!”汉子的笑声太过鄙夷,“我或许胜、或许败,但众生不过是草芥柴薪,充其量会选一条路走,化作‘焚烬’。决定一切的,是燃起火头的引路人,我是其一。火最旺而焚者众便是赢家,与真假何干。堪破这一切的,才有资格来相争论世。”

“你也许会战无不胜,但是到最后,你的变革之路只能赢得一个残破的世界,短暂而孤独。”

“赢?!我想你错了,那不是我要的,不是最后的完结。千秋万代与我何干,对于我来说,每一刻都是结果,是我一切行为的结果。对于自我的思考将会永恒,与我争斗的人便是我最好的伴侣。生存的乐趣在于填补空虚的意识。”

“你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太高了,向低处看本可以找到等值的快乐,何苦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连累苍生。”

“哈哈,我真是太喜欢你这说话的口吻了。明明你也是站在睥睨天下的高度,却一副道貌岸然。保卫者的存在感让你上瘾了?!我敢打赌,比起我,那些人更不喜欢你这种悲悯的态度,因为对于同情,连反抗也不能。没有压迫做前菜,他们可吃不惯这一套。”

“……世事通达……你本可以在任何规则里游刃有余,为何要走上绝路。”

“你说到了重点——规则!多么神圣而又不可侵犯的高墙壁垒。只可惜,前人的道,我走不惯,买路财显贵了!”

“旧屋可翻新,何必毁了根基?”

“梁柱遭蠹蚀,不如推倒重来!”

天空的异变像是突然,又似乎是厚积薄发。那层黯淡颜色申吟着如瓦片般皲裂,火红的光芒从创口迸裂出来。

汉子转过身来面对老人,突起的风掠走了他破烂的斗篷,露出了那副平凡朴素的陋甲,也露出了那张刺着火兽图腾的刚强脸庞,“开始了,羽獠墟谷的阵术我们压下了全力。这很短暂,快做决定吧,你没有更多的时间,一刻之内打不倒我,你无法启动救援的辅阵。那么,‘辰印兵器’将重临这个天下。”

老人立在原地,静静端详着面前这个人,隐隐有种错觉——像是面对着一座燃烧着的煤矿。他本以为他够老了,已经想不清对错,只要用那份残存的顽固把生命耗尽就是最好的完结。但是,尘埃蛛网遮掩的东西并不是消失了,众口一词认定的错误也不会成真的。当做决定用的两面钱币抛在空中,你就已经知道你想要的结果是哪一种。

于是,他笑了,仿佛刚刚学会。

“感谢你的退让,老家伙。”汉子后退一步,右拳按在心口,恭敬地低头。

“不必,你会看到我的坚持还没有完结。”

“当然。抉择的力量属于我也属于你。但是,放开束缚是您对我们最大的仁慈。”

“一味否决,是找不到真正的道路的。此话,你我都该谨记。”

“愿您活的长久,看完我这邪魔的胡闹。”

“唯用我的命,维护这个天空。”老人转身步入了茅屋,它孤零零地在这山谷中央,独对万千墓冢,环绕四方的风声似乎是永恒的叹息,永恒却在此刻终止。

“……”汉子忽然惊诧瞠目,“你……您的坚持,真是令后辈无言以对啊。”

汉子再退一步,叹了口气。一对铁锈色的肉翅在他背上像扬起的斗篷般破展开来,他荡尽风尘,冲天直上,遥远的山谷那方,歌啸龙吟,百年姿态一朝复苏。

“唯用我的命,焚尽星天的阴霾!”卫雍凝望着那些与天幕裂口接合的多彩光柱,它们仿佛支撑着整个东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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