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间疯 第十二章 鹰起之风

作者 : 无字的简讯

浓烈,那浓烈的黑云汇聚成巨大鹰隼的形状,遮天蔽日!它暴戾的怒意磅礴,从锯齿般的云端边缘切割而来,让人窒息惶恐。寒冷像实质的沙尘那样铺天盖地,粘附在任何面对它的生灵身上。

白蒙蒙的灵魂围拢成环,挂在黑云之鹰的脖间;他们是它的食粮,是它的眼眸;给予它力量,给予它仇恨;大陀赞天听见苦难的哭喊、哀切的恳求,在那些承受了所有压迫的亡灵口中一遍一遍地重叠,使它重新记忆起佛陀的业障,阎罗的手段。

在它的脚部,那连接天空的草丘上,北荒的氓民像一具具枯骨排矗着,他们感受着深切的死亡,而且想要把它带到草原之外,带到那些仇敌的家宅中。但他们还在等待,等待那些仇敌永远难辨的诡谋。

此刻,分隔奎娄与壁州的城关下,一长队牧民从城门正向着北方蔓延,那是滞留“金临城”的奎娄平民,正被守城的将领全数遣回。北荒诸部不得不停下愤怒的攻势,等待它的子民归来,同时揣测敌人隐藏在背后的用意。

北荒诸部的升起反乱的狼烟时,这些平民仍还无知无觉地在城中做着一些营生的粗活。闻听北荒各部诛杀商旅、集结兵马,边境护军才在惊诧中将他们扣押进了监牢,等待长官的指示;可统领城关的将军远比部下们来得有才能,至少在避祸上。在所有人察觉之前,素有“肥豺”之称的被下属忘了真名的费将军便消匿无踪了,连以什么工具代步离开都没人知晓,边境首关——金临城顷刻大乱,逃兵无数。

最后,身居副将的苏氏辅军公子——苏进良降下通往南侧内陆的第二城闸门,将逃军困于瓮城夹间,乱箭射杀。冷血的年轻身姿震慑住了无数以凶恶难驯闻名的边庭将士,压下了军营动荡,而第二道惊世之举便是下令将城牢中那些北荒氓民统统放回奎娄草原。

“饥饿,远远超出**之外的饥饿,他们失去了太多的东西。”苏辞站在城关门楼上,狠狠地叹了口气,他抱臂抬望着阴霾天空,身上的骑甲似乎是受了潮,沉重异常,压得他刀削的身板摇摇欲坠。

“报!北地平民已经全数放出‘金临城’!”传令兵王由奔上门楼。

苏辞点了点头,有些疲惫地道,“有劳了,老王。”

王由愣了愣神,皱着眉犹疑一会,终于打定主意靠近这位也曾和普通兵卒厮混过的长官,轻声问道,“可是公子……这么做真的不会出事吗?”

年轻的副将转过来,望着老兵的愁苦面容,吐舌耸了耸肩,“不然怎么办?我一点也不怀疑,那些牧民里头最老的阿嬷,也能把我们最强壮的大吉折成两半,别提老王你这样的了。把他们都放回去,杜绝了敌人内外接应,也顺便卖了个人情,到时候求饶也有点情面呀。”

“呵,”老兵被苏辞的戏谑感染,稍稍安定下心来,倒不细究,只是转念又有愁容,“可营里有些弟兄说……说公子这么做是通敌,是叛国,不是将帅该为……”

“我呸!”苏辞恼怒起来,“这些个白长了人脸的猪脑子,他们是不是还说,应该留下这些人做挡箭牌,好让敌人顾忌不敢妄动?”

“……大抵,大抵是这样,”王由有些畏缩,他也这么想过,北荒之民重情义,押着人质到时候打了败仗,换换俘虏也是好的。

“唉,真是愚蠢……也罢,这算不上机密作战,不必多隐瞒。”苏辞拍拍王由的肩膀,“你们怎么不想想被当做人质的牧民会怎么办?这些不要命的民众血性一起,拼着自尽成全乱军这还是轻的,要是再刺激了那些蛮横的氓民,他们徒手就敢爬上城墙啃我们的骨头。”

老兵很是发了个抖,他不是没听说过北荒上的巫术,像是魔鬼从亡者的骨骸里头爬起来、浑身裹着血之铠甲的战士像野兽一般跃上城墙,那都是从来不曾断绝的故事,没人说得清真假。

“最关键的是,”苏辞顿了顿,面上流露一丝愧疚,“北荒诸部的粮草,早前受着朝廷的严格控制,他们没人能吃得饱……离上一次换粮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的储备必定不多,现在把‘金临城’务工的那些人放回去,近万张嘴……很快连草根都不够吃的。”

王由愣了愣,想起前些日子城中处理仓库中的霉烂陈米时,兵士们厌恶的面容和那些枯瘦的牧民伏在泥土中粒粒拣起的专注。

“那……”他强按下心头的罪孽感,不去看城下蹒跚搀扶向着北方蠕行的人群,“我们关城死守,就能让那些蛮族退兵了吧?”

苏辞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面容饱满一些,无奈地笑了笑,“是!你先下去吧,老王。”

“……是,公子。”老兵有些犹豫,他还想听听那个“是”后面的理由,尽管他总也听不太明白,但是少了那么些字句,似乎就少了许多说服力。

年轻副将注视着他的灼灼眼色,让他不得不遵从,他再点了点头,从门楼下去了;在那个射杀逃军的号令掷下之时,这个没有架子、混迹在底层士兵中的公子就已经换了另一种面目了,而且,再也换不回去了吧。

苏辞听着忧惧的步子声消失不见,瞥了眼侧旁的阴影,狠啐了一口,那方暗色的袍影也不回避,就任唾沫命中袍子的下摆。“公子,龙首的命令到了。”

“故弄玄虚的狗腿子!”苏辞扣住了右手的食指,一点暗金色的光芒圈状收放着,那是召引兵刃的起手式;他转身贴近那袍影,嘴角的冰冷笑容可以截断铜铁,完全不似先前温文模样,“说说看,下次如果你是奉命来杀我,我需要多久才能察觉。”

“公子的余生。”那个声音毫无感情的答道。

苏辞的神色被杀意笼罩了一瞬,闭目又睁开,“说。”

“龙首密令:放弃金临城,拒守牟庆关……*迫、引诱,不惜一切促使北荒部族南下!”那袍影的迟疑停顿落入苏辞眼中,勾起一丝疑惑。

“让北氓南下姑且不论。牟庆关,通往北玄的万丈峡关……北玄那片荒芜沙漠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苏辞的眼神凌厉,咄咄*人。

“属下不能说。”袍影的语调未再有一丝波澜,“公子若有机会,亲自询问龙首吧。属下另有任务,告退了。”模糊渐渐爬上阴影。

“哼!”苏辞举起右手,食指微曲扣着刀环,环连着一枚柳叶刃,“三——二——一!”

话止歇,散手叠摞曳影,耳边一声裂帛、楼柱一道白痕。黑羽柔弱地沿着那刀风向两边散开,烟尘般弥散,那片深邃的袍影消失不见。

苏辞并不意外,负手转身,遥望北方。

那队放出的北荒平民已经快要全数归入山丘那头。

……

佛巫寺坐落在正北牧廉星宿的下方,处于奎娄草原最贫瘠的一角,它是一座苦棘缠裹着历代巫僧骨骸作为基柱的尖顶庙宇——那些苦棘是共生的植物,它们相互交缠成群,合成一个巨大的个体,大多会形成普通的树那样的样式,枝杈网布,担当末梢的那些苦棘甚至会抽出棕褐色的芽叶来——苦行的僧侣们把它的底部根枝撕扯扭曲,填入北荒的盐碱红土,铸成庞大坚实的墙体。

在远处遥望,那寺庙像是一个被巨大古树的根须镇压的墓冢,棕色火团包裹着苍白的灵魂之光,像果实一样挂在顶上张牙舞爪的荆棘枝干上。寺庙中央一方血池,池中心的根须基座上供奉着神鹰大陀赞天的泥尊,从荆棘缝隙中投射进的光束像穿插在苦行僧身上的箭簇,感染了红土的血色,但比那些都刺目猩狂的是双目之下的两行恐怖泪槽。

在那神鹰塑像前,成群的老者围坐在那,它们的骨肉中正在长出荆棘。荆棘像活物一样夺取那些人最后的老迈生命力为养料,不断生长抽芽,寸寸鲜红,向着那个血池延伸。一场献祭,以灵与肉,在苦痛的亡却之路上去交换湮灭仇敌的力量。

引领这一切的巫僧以一个双弧阵式,坐禅在寺庙的入口,像逐步风化的岩石,又有一圈简陋的固定有削尖木刺的矮墙四面围住,只留一个不似门扉的缺口。

寺墙外的小土丘上,熊元抱臂盘坐着,虎背熊腰的身躯像一尊不动明王,但横肉满布的面上,看不出拯救苍生的慈悲,“牺牲……包裹着华丽外表的肮脏交易。”他皱着浓眉,“他们就非得这么做么,老邱?”

被他唤做“老邱”的同伴站在几步开外,以一块青黑片石磨砺着铁枪,没有答话;那是一张冷淡从容的脸,嘴角下拉得那么自然,像天然岩刻的表情,但偏偏让人觉得深谙智巧,胸藏韬略。

“喂,我们到底在这里等什么?”熊元揪着身旁的草皮,瞥了瞥不远处的两匹战马正艰难地找寻容易下口的草料。

邱毅完美重复的动作顿了片刻,来插入一句回答,“守着。”

“……没劲!”熊元嘀咕道,不满地拍打站起来,向马匹走去,“太没劲了……”他重复着,苦恼满面,从马背上取下了一个瘪了一半的酒袋,转身瞄了专注的邱毅一眼,叹了口气,便依靠在马身上,开始啜饮烈酒。

“北地的‘苦狱汤’真是莫名的风味,把所有的软弱都压下去了。”熊元感叹道,喉鼻间充溢着疼痛的辣味,把惫懒一丝不留地掩盖去了。

“逆劈长屠!”不等他对“北荒苦酒”做更多的赞叹,邱毅冷冷的低吼炸在他耳边,那枚磨刀的片石向着额头而来。

熊元向来脑筋不快,但是一个信赖声音的指示不需要思考,他丢弃酒袋、矮身下蹲,片石在他头顶被一道羽芒切断没令他迟疑分毫。虚握的双手中,棕色的符咒亮了一刹,那柄熟悉的沉重战斧贴紧皮肉。

“吼——”熊元咆哮着借着腰力转身,战斧暗沉的光走了一个大车轮道,向后、下而上破斩而去。那是一记最远弧线的劈杀,在正背后战斧的重量和劈杀的力度会完美地重合,达到最大,逆劈长屠!

身后那匹战马首当其冲,被撕得碎裂,但威猛的力量让血肉向两侧泼开,甚至没有一丝染在斧刃上。从战斧挥开的空间,熊元看见了那个偷袭者的身影,他像不会落地的乌鸦,带着一身越来越淡的黑芒,向后飞退。

“神似‘帝王会战’!”那个袍影赞叹一声,“但、不是!”,那黑芒人影竟然能在瞬息停住,凭空反折向前扑击刺杀而来,无数锋锐寒光的羽毛刀锋扬起,包裹着他的右手,彷如一体,“寒鸦·乱羽泊!”这一击取的时机凛冽,正是熊元的劈杀力竭,被重斧的惯性带离双臂之时。

“酒后助兴!”熊元粗野笑道,双手斧在他手中失去踪影,他调整架势以对,松手再握,棕色符咒又亮,便已双手各持一柄单锋短斧夹杀而落,竟是不顾触身羽芒,扼蛇七寸、反杀之术。

但那袍影仍旧是不可思议地转换身形,仿佛毫无重量。他在贴近刀锋之时向前倾倒,斧锋堪堪掠过背脊,而后贴着旋转,右腿后扬踢起。

熊元闪身躲避,仍旧不及被腿刀挑断左臂筋脉,血泊中才看清对方小腿竟然只余留半截,往下乃是由黑色短剑替代了双足。那瘦若仅骨的腿划了个折线,所装短刃直取熊元脖颈,迅疾如风。

“残废……你是‘兵祸’!”熊元恶狠地抬起右手握住了那截腿刀,“得死!”他紧扣右手,不顾手掌几乎断裂。

邱毅的铁枪无声配合贴近,宛若蛇信,直取袍影心房。

“死!”邱毅只念一字。

“似阵若法。”袍影甩腿月兑开熊元所握足刃的机括,后翻以双手推地,弹上半空,另一只腿横扫出一片羽刀飞镖,*退邱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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