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乱葬岗平时除了流民雇工搬运尸体,挖一个浅坑,卷一席草席把尸体入土为安之外,也没有人进来,大家多嫌不吉利,也不会有人路过取道,这个老道士看着连走去散粥处领一碗稀粥的力气都没有,其下场也只能被活活饿死。祝清风看了他一会儿,心中挣扎,却还是走了。
这日,祝清风照例在这片的难民区寻找了一遍,却依然一无所获。傍晚时分返回的时候,他踌躇了下却依然走了乱葬岗的路。远远地他就看见,那老道士还在那里,依偎着一棵树。
他犹豫了半天,还是上前拍了拍老道士,手里拿着个有点干枯的果子,那是他从青阳山出来的时候采摘的果子,因为是夏末果实大多还是酸涩,山腰处没有难民经过,果实都还幸存,就便宜了他。
这果子吃一个就少一个,光靠官府每日散一碗粥人是活不长久的。祝清风还是个六岁的孩子,他对生死的滋味品尝的却已经很深刻。
然而他还是蹲了下来,轻声唤着老道士:“老丈醒醒,醒一醒。给你果子吃。”
那老道士眉毛轻轻地颤抖了下,眼睛微微睁开,那双眼睛昏黄无光。他看了看那枚还没长熟就被摘下的果子,皮色青青,有点流失水分而发皱,顿觉得口齿里都是酸涩的感觉。
令祝清风意外的是,这个老道人却虚弱地说:“我得了一种病,要是一次吃不到一个月的饭菜,还是要死的。只有这一个果子我是活不下去的。好孩子,还是你吃吧。”
这老道人本意只是随口胡诌想赶走扰他清静的祝清风,而祝清风虽然从来没听说过这个病,但是自从他见识了修仙人和女魃之后,这天底下任何事情他都变得意外地能接受,祝清风只得讪讪地收了果子,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那老道人继续闭上眼睛却又惊讶地张开,只见祝清风行了一段距离却又折身回返,这次他满脸羞愧和坚定地蹲在老道人旁边。
老道人满脸惊讶,然后震惊地看着祝清风伸出的那只手掌:手掌上有些湿润,这个孩子不知做出怎样的决定手心都沁满了汗水,令老道人惊讶的是那枚丹药。
一颗暗红色圆溜溜的丹药就停放在那小小的手掌中心,这丹药没有任何气味,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剑形标志,它甚至沾染了一点点汗渍。这正是叶青青给祝清风的那枚辟谷丹,祝清风听得这枚丹药可以抵挡一个月饥饿,就硬生生三日内只吃了山洞里面残存的几个果子,也没舍得吃那颗丹药,他原想见得绿萝或者焦大叔的时候给他们,或者用来在最后关头救命。
时至今日,他本想救这个老道士,却只肯送他一枚果实。当老道士说必须一个月吃食才能救他,祝清风却犹豫了。他舍不得也不敢把最后救命的丹药送与他人。而猛然意识到这些的祝清风却对自己鄙视不已,祝朗文常常教导他不要执着于财物,要常与人为善。孩子心里惭愧地想着,一条性命他可以救,也只有他才能救,但是他却不肯。这难道不是在杀人么?
这个年幼的孩子于是硬生生转身回来了,他送上了那粒辟谷丹。他脸红了,为自己而羞愧,为祝朗文每日对他的教导而羞愧。他低垂着头,对老道士说:“这是一位仙子送我的仙丹,可以让一个人一月不吃不喝。你吃了罢。”
那老道人昏黄的眼睛里闪过精光,他看着那个对自己仍感到惭愧的孩子,心里很满意,他捏起那粒药丸:“那我吃了。”
祝清风有点遗憾和不忍心地点点头。
那老道人把丹药放进口中,嚼开咽下,心里暗叫了声快哉也,五行剑派的辟谷丹就是自家的要好。
祝清风却满脸期冀的望着看,那老道被看得毛了:“你这是要做什么,女圭女圭?”
“好吃吗?味道怎么样?”祝清风眼睛里发出光问道,顺便舌忝了舌忝嘴唇,“我上次吃了一粒丹药,但是却不知道什么味道。”神色已是十分遗憾。
祝清风信条很简单,丹药很珍贵,但既然丹药都被吃了,自己也没必要可惜什么了。祝清风一下子就把丹药的珍贵和来之不易抛在了脑后。并没有惺惺作态什么。这正是祝朗文每日念些“君子事来而心实现,事去而心随空”的境界。
那老道人哈哈大笑起来,中气十足,猛地拍了祝清风的脑袋:“好小子!”哪里像一个快要饿死的病人呢。他看着祝清风越看越满意,这孩子的心性当得上万中无一的善良通透,绝对是良才美质。
他双目盯着祝清风目光逡巡了祝清风全身上下:“你叫什么名字?”
“祝清风。”
那老道士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吓了祝清风一跳:“清风,你三日后午时到这里来找我。我送你一场造化。”
就这一句话,改变了祝清风一生的轨迹。又或许,这句话是把祝清风推向了他命运应有的轨道。
——————三日后,祝清风虽然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但这日还是告别了李姑姑,如约在午时到了乱葬岗那棵老树下。
那个老道人已经站在树下等候,祝清风看着那个老道人只觉得奇怪,明明三日前皮包骨头的老道士依然瘦如槁木,却精神奕奕。
老道人牵着祝清风的手大步走出乱葬岗,朝着荆州城的北门走去,祝清风满心狐疑,却不知从何说起。眼看着城门就在眼前,卫兵们甲胄上的纹路都隐约可见,祝清风沉不住气了:“你有进城的铜钱么?”
“自然是没有的。”老道人依旧笑呵呵。
“那怎么进城去?”祝清风奇道。
老道人摆摆手笑而不语。
城门处突然有喧哗声起,只见几个胥吏出得城门,把城门口几个靠着城墙的难民推开,一个小吏提着小桶手脚麻利地在城门外的城墙上刷了一层浆糊,准备张贴什么告示。
“这位小哥,可是郡守府大人的公子病重要延请各方名医之事?”老道人拉着祝清风凑上前去,依旧笑吟吟地问道。
那正准备张贴布告的小吏愕然望着老道人,一旁的差役赶紧展开布告,上面正是几行漂亮的正楷:犬子日前得一诡疾,多名医师皆束手,故恳请四方名医垂询救治,必有重谢,郡守荆某人拜上。
那楷书竟是郡守大人亲笔所书,众人哗然。
“好字好字,端正圆润,骨架疏朗,乃君子风范。可惜略显心浮气躁,是为不美。”那老道人对着布告竟是评手论足起来。
那小吏瞧着那老道人,心觉是个有几分本事的人,当下十分恭敬:“请教先生如何称呼?”
“好说好说,贫道道号大吕。”
“大吕先生,您是否对公子的病情有把握?”虽然道号诡异了点,但是现在是个有三分本事的都不能放过,这小吏心思通透,愈发恭敬起来。
大吕道人模模了干枯的胡子:“见了就好说好说。”
那小吏使了个眼色,旁边就有人忙引着大吕道人:“请道长上车,小人这就送您去郡守府。”
直到坐到宽敞地有着郡守府标志的马车里面,祝清风还难以相信,这个大吕道人要去给郡守府的公子看病。
看大吕道人满脸不在乎的颜色,祝清风也把所有的担忧置之脑后,干脆欣赏起街边的景色起来,城外难民遍野,而城外却是一片太平景象,一墙之隔,却是云泥之别。
有孩童在街角追逐打闹,集市上仍然秉承着“日中则市”的传统,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一个少年郎为少女插上一只玉钗,换来少女婉转一笑,一个孩童偷吃了一个包子,被和面的大叔追上来拿着沾着面粉的手狠狠挥起又轻轻落下拍了几巴掌,落了满脸面粉“臭小子,下次让你爹吃包子给双份钱!”一个少妇在阁楼上晒着被褥,俏脸抬起头微眯着眼注视着太阳,露出一个满足惬意的微笑……
看着老神在在的祝清风,大吕道人奇道:“你就不怕我不会治病被打一顿扔出来?”
马车里面陪坐的小吏身子一僵,脸色难看起来。
祝清风抬起眼看了眼大吕道人,目光中带着一点点狡黠:“你都不在乎,我在乎什么。”
似是对少年心地明净无杞人之多忧感到满意,大吕道人这次笑得眼睛都没入了眉毛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