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知了(蝉)总是给人以无限的烦躁,村西河堤上的凉爽转眼间就成为过眼云烟。方洁茹和板寸、刘自立走在被太阳爆晒得烫脚的沙滩上,脸好像浸在了蒸笼里那样潮热难耐。板寸光着脊背,黝黑的脊梁沟里闪着亮光,方洁茹第一次看见他把用来炫耀他身份的雨鞋月兑了下来,赤脚走在沙滩上。但是板寸受不了那沙子的滚烫,脚一点一点飞快地跑着就像蜥蜴一跳一跃,他说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脚放到筐里背起来走路。刘自立总是比方洁茹他们俩聪明,他知道把褂子月兑下来顶在头上,乍一看很像庄稼地里吓麻雀的稻草人。刘自立随着他像蛇一样的飞跑,头上的袖子在风中飘舞,整个就是一个鬼子的屁帘。方洁茹走在最后边,矫健而又无所谓。
他们走进高过头顶的芦苇地里,芦苇地茂密而又闷热,脚踩在的苇根上和泥地里,感觉比沙滩上幸福多了。当然,又黑又脏的泥不断被脚带起来溅到身上脸上,他们一会儿就成了泥鳅。
“啊呀。”刘自立突然在前边惊叫了一声,跳起来老高,肩膀上的筐扔出去很远,筐里的镰刀飞起来,贴着板寸的耳朵嗖地削过去,逍遥自在地挂在一棵芦苇上晃来晃去。
板寸吃惊地“操”了一声,也跟着刘自立跳了起来。
“咋啦?”方洁茹一丝不落地看过了板寸刘自立他们俩鱼跃龙门的精彩一幕,心里暗笑他们的年轻浮躁,在后边稳坐钓鱼台似地说,“大惊小怪的,长虫(蛇)钻眼儿啦?”
刘自立像躲避瘟神一样地躲开自己刚才踩过的地方,歪斜着身子指着那地方让方洁茹他们看。板寸按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可他却站在那里不敢动,竟给方洁茹叫起了姐姐,让方洁茹去看那是什么。当然,在他们三个里边论岁数方洁茹排第一,他们给方洁茹叫姐姐那也是应当应份的。既然司令都叫姐姐了,方洁茹何不干脆端一把当姐姐的架子,于是方洁茹肩膀一纵,破筐一撂,鬼子探地雷似地踌躇前去。
方洁茹慢慢地走到刘自立刚才踩过的地方,定睛一看,不禁暗笑他们胆小如鼠。因为在那里并没有什么洪水猛兽,而是黑糊糊的一条死鲶鱼平躺着。方洁茹一边伸手去拿,一边高声学着《平原游击队》电影里龟田小队长的腔调喊道:“什么ji巴破胆量,一条鲶鱼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要是李向阳来了你们还不得尿裤子汆稀(拉屎)啦?”但是,当方洁茹手指模到那条软忽忽、粘忽忽鲶鱼的时候,只听“唧”得一声,鱼嘴竟吞住了方洁茹的手指头。方洁茹“啊”地跳起来,使劲甩着手跑出去很远。然而方洁茹心里想,看来那家伙要破坏我这大姐姐的形象,不行,我不能就这么被他们看贬了。所以他略定了定神,招呼他们俩和自己一起上。其实再一起上也是白搭,最后下手的还得是一个人。方洁茹之所以这么做,只不过让他们给自己壮壮胆罢了。于是方洁茹带领他俩手拿镰刀再一次慢慢地逼近鲶鱼,使尽浑身力气,镰刀拼命地锛下去,那家伙再怎么“唧唧”也无济于事了,它的鲜血已经染红了方洁茹他们的镰刀和他们的脸。
他们把鱼抬起来,放到刘自立的筐里。方洁茹说:“这回你爹有鱼汤喝了。让他补补身子吧”当然,方洁茹和板寸的真实想法是嫌那鱼太沉了。
他们好不容易来到了水边,银亮亮的河水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地。板寸和刘自立三下五除二地扑通扑通跳进水里。河水凉爽地环抱着他们,使他们不约而同异口同声地唱起了“模呀模,模着一个大泥鳅,哈哈哈,仔细一看是啥呀?那是自己的脚指头……”。
方洁茹站在岸上吃吃地笑着的时候,她突然看见板寸像中了什么斜一样,正静静地朝河中心走去,缓缓的河水正一点一点慢慢地漫到他的脖子、下巴、嘴唇。板寸虽然在陆地上是司令,但在水里他是标准的旱鸭子,一点也不会游泳。每次下河他总是比方洁茹他们俩胆小。方洁茹也知道,河水在漫过xiong部以后人就会无法控制自己,只能由着水的性子来,那才应该叫真正的随波逐流。板寸的眼睛睁得很圆很大,惊恐而又安静。他为什么不喊?后来方洁茹才知道他如果张嘴说话水就会乘机而入。方洁茹他们平时到河里玩,一般都是在浅水,从来不敢去深水区。眼看着板寸那样,方洁茹和刘自立一下子都傻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水火不留情,板寸突然像软泥一样入溜到了水里去。一个大大的旋涡在他下去的地方立即旋转起来,随旋涡泛上来的是绿莹莹的水草和浑水。方洁茹下意识地大喊:“救人啊,救人啊!”可是广袤的河里除了芦苇在沙沙作响,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一刹时,刘自立也不见了,方洁茹转着圈寻找,急着喊刘自立的名字,可河水依然缓慢而安静的流淌着,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方洁茹脑袋嗡一下大了,突然意识到他们所呆的地方正是流沙流动的地方。这些地方一般原来是深坑,由于沙子是被水新冲过来的,所以很松软,一旦走过去,就会被流沙陷进去,而陷进去了又不容易拔出腿来。方洁茹绝望了,她认定他们俩是被流沙陷进去了,而自己明明知道他们被陷了进去也不能去救他们,因为那样只能是多一个无谓的牺牲。方洁茹心想,他们俩既然死定了,自己就不能再傻老婆等汉子自寻没趣了。
方洁茹疯狂地呼喊着,不一会儿,在下游不远的地方,方洁茹看见板寸的头露出了水面,进而是他黝黑的身子。等他完全出了水的时候,又看见刘自立猛地一使劲,把板寸推向了河岸,而他自己爬在河岸边上却一动不动了。方洁茹飞快地跑了过去,一把拉住刘自立的胳膊,像拽死孩子一样把他拽上河岸。方洁茹看到,他们俩爬在河岸的沙滩上,嘴里吐出来的水洇湿了沙滩一大片……
回家的路上,他们完全恢复了先前的活泼,后来想起来就后怕的事情被他们很快地遗忘到了脑后,尤其是他们还津津有味地讲起了他们上学给麻雀点天灯的事,个个显得津津有味。
电影是方家庄最主要的娱乐方式。每当学校的操场上挂起电影银幕的时候,小孩子们就顾不得吃饭,一边疯狂地喊着“演电影啦,挂幕啦”一边早早地跑去占地方。方洁茹他们三个是在从河里回家的路上得知演电影的消息的,所以他们也早早地跑到学校,蚂蚁一样地从四面八方搬来石头砖头,泥瓦匠似地垒了凳子准备看电影。
好不容易等到电影喇叭响了,银幕却依然没有人影。板寸父亲却开始在喇叭上喊话:“今儿个的电影是特地给我们的小英雄演的,要让我们的小英雄站在中间,其他人等不得在正当间占地方。”
除了刘自立以外,方洁茹和板寸理所当然地被手拿竹竿的小伙子们清理出了队伍。大人们可以站在后边看,而方洁茹他们站在后边就只有看大人后脑勺的份儿,所以他们和其他孩子一样,跑到了银幕反面。在反面看电影的感觉觉得很有意思,尤其是电影上的人竟用左手开枪,所以方洁茹他们也模仿人家用左手不断地比划着。
当他们正比划得正起劲的时候,突然一片光明,电影机子那儿的电灯照得人们鬼头蛤蟆眼闪闪发光。方洁茹他们的目光一齐看向那里。只见板寸父亲披着一件发了白的绿色旧军衣,把话筒拿到嘴巴底下,呼呼吹了几口气喊道:“大家注意了,下面我说个事。”人们对他的这些已经习以为常,因为村子里经常在放电影的时候说事,所以七嘴八舌的声音一直嗡嗡着。
板寸父亲顿了顿,他说:“今天我那个他娘的那个小子差点死了,”底下的人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是老刘家的孩子救了他一命,在这儿我真真地对那孩子说一句:感谢了。他老子别看不怎么样,赌博被人打残了,可孩子还是祖国的花朵嘛,希望大家向这孩子学习,学习他舍己为人的精神。经村委会研究决定:破格给予刘自立同学见义勇为称号,责成学校通报这一决定,并希望在全校立即掀起向刘自立同学学习的热潮。这个,啊,我的话就ji巴讲完了。”
回到家里,方洁茹兴奋的钻进被窝里睡不着觉。方洁茹真心的为刘自立高兴,尽管在电影现场,当板寸父亲宣布这一决定的时候,刘自立激烈地抽了风。
晚上睡觉的时候,迷迷糊糊中,黑暗里一个轻而亲切的声音叫着:“闺女,闺女!”接着,一股温热的香味钻进了方洁茹的鼻眼儿里,方洁茹心里其实很明白那是怎么回事。那是父亲正用筷子夹着油条走过来了。父亲和别人合伙在方洁茹家里弄了一个轧棉花的机子,他们经常在晚上轧棉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方洁茹经常听到那机子嗡嗡和嗒嗒的响声。他们干了半宿活儿,实在饿得吃不住了,就用棉花籽油炸油条吃。
方洁茹假装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模模糊糊装腔作势地问:“什么焉?”
父亲很亲切地说:“看看,睁开眼看看。”方洁茹心里说话:还用看,晚上鼻子比眼睛不更尖(灵敏)?于是方洁茹根本不睁眼,只是把手伸出去,猫逮老鼠一样准确无误地抓住油条,上去就是一口,然后把油条拿到被窝里来。父亲急着小声喊:“油,油,看油蹭一被子,这破孩子!”
第二天,方洁茹高高兴兴地去上学了,在教室里刚坐下,王老师走了进来,告诉方洁茹到她办公室去一趟。方洁茹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在方洁茹的印象里,学生犯了错误老师才叫到办公室里去的。
方洁茹小心翼翼地跟着王老师进了办公室,在墙根站下再也不敢动弹了。方洁茹虽然还是第一次被叫到办公室,但是她看见别的同学在办公室里经常就是那样站着的。方洁茹这就叫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自学成才无师自通吧,所以不用老师说,自己先站过去算了。她紧贴着墙根笔直的站起来,还特意抻了抻卷起来了的衣角。
王老师走到方洁茹跟前,圆圆的眼睛看了看她,圆圆的嘴巴又动了动,然后把圆圆的往凳子上一坐:“看把你吓的,不用立正了,稍息吧,问你个问题,你回答一下。”
方洁茹丈二和尚更加模不着头脑,动了动身子,动了动嘴,但是没说话,她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把头点了点。
“二乘以三得几?”
“啥?”方洁茹哪儿知道,她光知道二加三等于五。她听说乘法高年级才学,可自己刚是一年级呀。方洁茹一直把高年级的同学看得十分高级神秘,拿那么神秘高级的问题来问自己,这是……?方洁茹觉得王老师的问题无以伦比地深奥。那么想着,方洁茹眯缝着眼睛,眉头皱着,装做在算,嘴里还“那么那么”地小声嘟哝着,其实方洁茹什么也没想,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想什么。
王老师笑了:“别算了,等于六,你看啊,二乘以三就是两个三,两个三不就是六吗?”
方洁茹突然一阵拨开云雾见晴天的感觉,可不是吗?原来乘法就是这么简单呀,方洁茹兴奋地说:“那三乘以三就是三个三,三个三就是九了,对不?”
“对啊,你很聪明。好,你别在一年级了,跳级吧。”
方洁茹望着王老师:“真的?”
“是啊,你和刘自立不是小伙计吗?”王老师说,“村里决定开展向刘自立同学学习活动,你是他的小伙计,又是见证人,你脑子又灵活,就准备在全校大会上发言吧。这次你和刘自立、板寸一起跳级,你们都很聪明。”
方洁茹听了王老师的话,高兴得简直跳了起来。因为她觉得高年级的学生就比低年级的学生高级。
方洁茹跟着王老师一进三年级教室门,板寸马上腾地站起来,大巴掌拍得叭叭山响:“大家鼓掌!”这小子,方洁茹没料到他早在教室里了,突然来了那么一手,一下子弄得她脸憋涨的难受,她觉得一定是通红通红的。随着稀稀拉拉的掌声,方洁茹走到讲台一边站住,等着王老师发话。
王老师走上讲台,手模了一下没法模住的短发,扫视一眼讲台下的男女同学:“同学们,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方洁茹同学,她是你们的新同学,她和板寸同学。刘自立同学一起跳级到咱们班,希望大家帮助他们。别看他们已经十多岁了,但是还不知道二乘以三是几呢。”台下的同学们哄一下笑了,方洁茹觉得无地自容,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发现有一只脚指头从鞋子里钻了出来,于是她赶紧挖弄挖弄那只脚指头,好让它退回到鞋子里去。王老师接着说:“但是方洁茹同学很聪明,稍微一点拨现在已经会了,还知道三乘以三等于九呢。好了,你去坐最后一桌吧。”
按照王老师的安排,方洁茹坐在了最后那张课桌前,同桌竟然还是刘自立,隔壁的课桌就是板寸。天呐,真是天随人愿,方洁茹他们三个死党注定是要搞到一起啊。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