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北方的冬天总是那么寒冷,西北风打着哨子洋洋得意地扫过山坡、田野、树梢和房顶,然后栽下头来刮着一两片零星的树叶抖动着飞跑。树叶像躲藏罪恶一样瑟缩着寻找自己的归宿,而光秃秃地一切仿佛根本没有它们的藏身之所。
方洁茹的小山羊站立在寒风里,眯缝着眼睛飘扬着胡子发出咩咩的叫声。方洁茹放下书包,把小山羊牵到羊圈里,把干得一碰就碎的山药蔓放到它跟前,抚模一下它那两朵花似的弯弯的羝角,没有像往常那样等待小山羊给自己爱的回应——用舌头舌忝噬自己的手,而是头也没回地直奔西屋而去。
西屋靠墙根安静地摆放着一条长长的板凳,那是方洁茹梦寐以求的工作场所。她一步跨过去坐在板凳上,虽然被板凳的边棱扼得生疼,但她顿时感觉像骑着威武的骏马一样豪迈,外边的寒冷丝毫不能阻挡她做这项工作的热情。方洁茹把那些旧书和本子用剪刀裁成长方形纸条,一张一张地卷在那根细长的擀面杖上,然后在板凳面上紧紧按住,双手握住擀面杖两头,均匀地往前一推,等纸条全部缠绕在擀面杖上以后,再用糨糊把最后的纸边沾好,一个规整崭新的炮筒就这样形成了。这项工作可谓是方洁茹长期的工作,可以说从炎炎夏日一直到数九寒天从未间断,所以炮筒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窗台、炕边、抽屉、屋角、甚至羊圈,堆积如山,蔚为壮观。望着自己辛勤劳作的成果,方洁茹除去满心欢喜之外,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盼着过年。等年关一到,她就会缠着父亲早早地去买黑药,等把黑药装进炮筒里,再用黄土把炮筒两边定死口,用锥子在炮筒身上钻了眼儿,放上炮捻儿。她想象着自己在院子里点炮的情景,就有说不出来的兴奋与愉悦。虽然那种理想或者叫愿望每次都是竹篮打水,令方洁茹的心像炮筒一样空空如也,可她还是依然决然坚持不懈地那样盼着,干着。
闷葫芦夫妇一直把方洁茹当儿子养,他们听说女儿当儿子养成人,久而久之,方洁茹也真的养成了好多跟男孩子一样的爱好,喜欢放炮就是其中一项。
“丫头,出来,”闷葫芦手拿着推子剪子在屋外喊,“来推脑袋(理发)啦。”
每到过年,方洁茹最不愿意干的事就是推脑袋。推子撂在头皮上冰冷得打冷战不说,有时候推子钝了,推头发就像羊吃菅草一样,连吃带拔。尤其那些又硬又短的头发沾在衣服上,扎得浑身难受,可等你月兑光了身子冷得打牙去寻找它,却怎么也发现不了那头发在哪儿。每次方洁茹说不推,闷葫芦就会说,不推不行,不推要等一个多月,那就成疯子了,再说正月里剃头,妨舅(指舅舅死去)。
方洁茹钻在屋子里呆了半天不出来,闷葫芦着急了,他进到屋里:“哎,快走啊。告诉你个好消息,今年我给你买炮药。”
“真的,太好了!”方洁茹听后大吃一惊,几乎跳了起来,“哦,爸爸,给你商量个事呗?”
“啥事?”
“俺想留个明星头,长发飘飘的行呗?”
“哦,不行,疯颠颠的,不好。”
“都三年级了,还假小子似的,不舒服。”
闷葫芦想了想:“也是啊,那好吧,留长点吧。”
方洁茹跳起来亲吻了一下闷葫芦,说道:“爸爸真好!”
闷葫芦被女儿亲过以后,转着圈不知道要干嘛了。
“真是个可爱的爸爸,椅子在这儿呢。”
闷葫芦按照女儿的指点,看到了屋里的椅子,说道:“真不争气,女儿一亲给亲蒙了,来,快坐下,爸爸给你推个明星头,长发飘飘,盖过明星。”
为了迎接过年,更是为了迎接放炮,方洁茹做起了更美好的准备。她找来了一块木板,掏出书包里的铅笔,在木板上画起来。尽管方洁茹很羡慕村里的电工架在电线杆子上的那种感觉,羡慕他们戴着弯弯的铁脚钩子跨跨上电线杆子的威风凛凛的样子,因此曾幻想着当电工,在课堂上也画过无数次的电线杆子,可是此时笔在自己手里就是不听使唤,画出的东西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闷葫芦见方洁茹满头大汗一事无成,接过方洁茹的铅笔亲自画起来,笑嘻嘻地说:“还是俺来吧,俺有办法。”父亲虽然是泥瓦匠,木匠活儿也会一点。不一会儿,一只手枪在木板上画好了,还是五四式的呢。接着他又拿来锯子,顺着线左弯右弯,弯成了手枪的模样,再用矬子打磨光滑,一只手枪就这样形成了。
闷葫芦把手枪拿在手里,举起来,闭上一只眼睛,伸着胳膊朝着远方一瞄准,嘴里喊了声“叭够”。方洁茹见此情景,赶紧跳起来夺过父亲手里的手枪,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叭够”了一声,然后飞也似地跑了出去,闷葫芦在后边喊:“干吗去,丫头?”
板寸家是个又长又宽的大院子,在村子里算是蝎子拉屎独一份。院子里摆放着一个石头碾子,碾子旁边是一溜儿南房,板寸的村长父亲住在紧靠南房的那排西房里,板寸和他的俩哥哥都住在南房里。西房方洁茹一直没敢进去过,因为板寸父亲在方洁茹的眼里一直都犹如老虎一般可怕。老虎的住处自然就不是人常去的地方喽,它在方洁茹眼里也自然就觉得威严渗人的很。尽管方洁茹每次去他家遇上他父亲,他父亲总是显得很和蔼的样子。所以方洁茹每次去他家,都是一溜儿小跑地直进南房。
“司令,板寸,”方洁茹人没进屋,声音早就飞进了屋里去,“在家吗?”
虽然没听见回答,方洁茹依然破门而入。
方洁茹像没头苍蝇一样跑了进去,竟一头撞在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上,把方洁茹吓了一跳。随着一声“嚷什么嚷”的怪罪声,板寸的大哥从炕上跳下来,他身上没有穿一丝衣服,肉乎乎的就像一头过年吹了气刮了毛的大肥猪。站在炕下的还有一个女人,她也跟他一样,浑身上下一丝没挂。被方洁茹撞住的那个软软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这女人的肥大的**。女人被方洁茹撞了个趔趄,一边唏嘘一边把手里拿着的衣服慌乱地挡在胸前。
方洁茹的神经末梢这时发挥了作用,没有通过她的大脑就向她发出了信号。她不由分说调头就朝外边跑,板寸的大哥在后边压低着声音急喊:“等等,等等!”
方洁茹把跨出门槛去的一条腿拔回来,眼睛怔怔地望着他:“俺,俺,俺是来找板寸玩儿的。”
“你手里是啥东西?”
“枪。”
“啊?你想干吗?”
“嘻,是木头的,想找板寸要洋炮子(子弹壳)。”
“要那干吗?”
“安枪上,放炮。”
板寸的大哥把一直提留在手里的衣服穿好,神情略显松弛了一些:“这样吧,按说这洋炮子不能随便给人,你知道不?这是军用品,咱村除了俺们家,恐怕找不出第二家有了,这东西属于危爆物品,不能随便给人,可是我今儿个破个例,给你一个,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方洁茹一听他这话,心里的紧张一下子变成了高兴:“好啊,太好了,没说的,有啥条件随便提,俺一定答应。”
板寸抚模着穿好了衣服重新从里屋钻出来的那个女人的头,说:“你不能把今儿个的事说出去,要说出去我可轻饶不了你。”
“放心吧大哥,俺什么也没看见,真的什么也没看见。”方洁茹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条件哩,原来是这。方洁茹暗自高兴自己今天走了鸿运。等板寸的大哥把洋炮子交给了她,方洁茹走出他家门的时候,得意洋洋的样子连傻瓜都能看得出。
大年三十晚上,远处的炮声很厚重地咚咚响个不停,近处的小鞭儿则很肤浅地啪啪脆响得像蹦豆。方家的院子里虽然由于炮的亮光一亮一亮地印出方洁茹的身影,但总体还是伸手不见五指。方洁茹手里燃烧着的香头在黑暗里飞舞,像个萤火虫似的。她把那些卷好了的炮放在地上,用铁丝固定住,然后点着炮捻儿。等炮捻儿丝丝响起来,方洁茹再赶紧把香放下,双手捂住耳朵。等炮捻儿不再闪亮的时候,随着咚一声闷响,一团火光拔地而起,像一束盛开的花朵,把院子照得通亮,方洁茹的心也随着升起的炮花一下子升腾起来,当然方洁茹捂着耳朵缩着身子的杂戏团小丑的影子也马上印在了四周的墙壁上。那样持续了一会儿,那个本来就不很长的香头燃没了。
方洁茹跑回屋里,把早已隐藏多时的那个东西拿出来,再到灶间找出洋火(火柴),嚓一声划着,把那东西一头叼进嘴里,嘴巴马上撑得难受起来,再把洋火点着那东西的另一头,使劲嘬一口,随着烟头一亮,大口的烟吸进了她的嗓子里。方洁茹本来可以大声咳嗽一声,把烟喷出去,但怕父母知道自己抽烟,所以没有喷,而是生生地把烟咽进了肚子里。那烟卷方家庄的人俗称“驴牲烟”(驴的yinjing),用烟叶卷成,又粗又大,黑糊糊真的很像驴的那个经常硬邦邦敲打肚皮的阳物。
方洁茹开始不满足于把炮放在地上点燃了,她把手枪拿过来,想把炮插进安装在手枪上的洋炮子里去放,可费了半天劲也没能把炮塞进洋炮子里去。因为洋炮子实在没有炮那么粗,里三外二五的结构方洁茹竟没有想到,这使他痛恨了自己好一阵子。但是活人不能叫尿憋死不是,方洁茹把洋炮子干脆塞进了炮里去。可是这样她就不敢再拿在手里燃放了,想找个地方把手枪放下。她找了半天地方也没有找到,方洁茹又想干脆自己拿着得了,要不怎么叫手枪哩。
方洁茹一手握着手枪,一手把“驴牲烟”从嘴里抻出来,勇敢地点燃了炮捻儿。没点燃的时候,方洁茹觉得用手拿着无所谓,因为方洁茹看见电影上的人用左手都敢打枪,自己用右手还有什么可怕的?可是等方洁茹点燃了以后,她后悔了。她想放下,早已经没有时间容她找地方了,于是方洁茹把头一歪把眼一闭,爹死娘嫁人,爱谁谁了。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方洁茹除了耳朵吱吱直响以外,剩下的地方都不响了,浑身的知觉一下子全都失去了。
按照村里的习俗说法,第二天大年初一必须早起,否则一年都会不吉利。方洁茹在父母的催促下很早就起来了,她的头依然感觉天旋地转,走路脚下也没根。父母说是被炮震的,起来清醒清醒就好了,所以方洁茹吃了饭,跟着爸爸出了家门。
方洁茹他们家是个大家族,远方的哥们弟兄很多,再加上方洁茹他们小一辈的人总共有三十多口。这三十多口人雄壮地走在本来就很狭窄的那段小街上,简直没有了别人走路的地方,满街筒子都是方家的人了。方洁茹他们到长辈家里去拜年磕头,常常是后边的人还没进到院子里去,前边的人已经折了回来。方洁茹总是走在最后边,那样不但可以躲过磕头那一关,而且往回一折,方洁茹还很自然地就后队变成了前队。然而,这次方洁茹上当了,她万万没有想到突然人群里有一个大哥这样喊起来:“咱们还没看见过小洁茹磕头哩,这回叫她到下一家磕第一个,别人不许超过她了啊。”这不是故意为难自己吗?明知道自己不会磕头,还偏偏刁难自己,这人真可恨。可是我方洁茹也不比别人差呀,这回我非给你们磕一个叫你们看看不可。于是方洁茹一点都没含糊,蹶哧蹶哧走得飞快起来,后边的大哥一看:“哈,这孩子行啊,追啊,快!”
方洁茹他们像打狼似得很快来到了下一个长辈家里,方洁茹丝毫没有犹豫地冲了过去,口里喊着长辈的称呼,扑通一声磕在了地上,大家没有想到这小子真的会磕头,便一起欢呼起来。可他们哪里知道,方洁茹一头磕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
等方洁茹醒来睁开眼的时候,父母哥哥和其他婶子大娘一圈的人惊喜地喊:“醒了,这傻孩子醒过来了!”但当方洁茹说大年初一晚上还要去放炮的时候,他们高兴而又惊奇地告诉她:“傻孩子,今儿个是初三了!都大姑娘了,别玩那些男孩子玩的东西了,也玩点女孩子的事吧。”
大家都以为那次是方洁茹大年三十晚上放炮把头震晕了,才一直从初一躺到了初三,其实方洁茹心里最清楚,那是那只“驴牲烟”的尼古丁在作怪,让她晕了整整一天一夜,这个秘密也许一辈子也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