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掠夺了我们的脸 第十二章

作者 : 陈染

6、享受安宁

清晨,伴着刷刷的雨声醒来。寻找网站,请百度搜索+

我蜷缩在床上,眼睛却眺望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深褐色的秃树干。尽管屋里依然是冬天那一种暖暖的干燥的热气,但我可以预感,房间外边已是早春的湿湿润润的气息了。

迅速起床,推开阳台上的窗户。果然,一股**的由土地呼出来的雨水的味道沁入干燥的肺腑,我感到所有沉睡一冬的小虫子肯定都会在这个雨雾濛濛的清晨睁开眼睛。

阳台上的龟背竹又长出了女敕绿的新芽。回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浑然一体的宁和气息了,甚至,已经几年没有看见早春时节街道两旁满眼的树木是如何抽叶发芽的了。一直以来,城市的噪音、人群的纷争以及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的压力,使我对身边这些安宁的事物几乎视而不见。不知是这第一场春雨,还是什么莫名的奇怪的引力,这会儿我终于重新看见了它们,一时间,竟恍若隔世,惊叹自己何以多时以来浑然不知?

其实,此时天地万物的安静之感,首先缘自内心的安宁。

这几天,我感到一股奇妙的无声的力量在内心里生长,它们先是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进而渐渐成形,然后它们成为一股清晰而强有力的存在——那是一团沉默的声音,它们一点一点浸蚀、覆盖了我身体里边的那些嘈杂,然后一直涌到我的唇边、涌到我的指尖上来。我清晰地听到了它们。于是,我的唇边和指尖都挂满了丰沛的语言。♀我无须说话,无须表达。但是,如果你的内心同我此刻一样,你就会听到它们。由于它们的存在,当我独自一人对着墙壁倚桌静坐的时候,我的眼前不再是一堵封闭的墙垣,相反,我的视野相当辽阔,仿佛面对的是一片丰饶多彩的广袤景观,让人目不暇接,脑子里边的线路与外部世界的信号繁忙地应接不断;而当我置身于众多的人群里,却又如同独处一室,仿佛四周空空荡荡什么都不复存在,来自身体内部的声音密集地布满我的双眼。

这感觉的确相当奇妙,但外人却难以察觉。它似乎是一种回家了的感觉,也似乎是复苏了的感觉。以前很多时候,人在外面,在茫茫人群里,嘴和脚是动着的,但是,我可以肯定,心脏和血液几乎是静止的。而此刻,尽管肢体一动不动,但心脏和血液却都活了起来。

多么好!

桌上的这一页白纸,几天前它就空洞地展开着,张着嘴等待我去填充,如同一个空虚的朋友,饥饿地等待灌输。然而现在,我对它依然不置一词,可这张白纸却分明在我的眼睛里涂满了字,充满了内容;电话机安静地卧着,像一只睡着的小动物。但是,它的线路却时时刻刻在我和我的对话者之间无声地接通着,我无须拿起话筒,交谈依然存在;

泰伊的弥撒曲远远地徐徐地飘来,其实我并没有打开音响,那声音的按钮潜藏在我的脑中,只需一想,那乐声便从我的脚尖升起。我甚至不是用耳朵倾听,而是用全身的皮肤倾听;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我一个人倚坐在沙发里,看着室内橙黄色的灯光与窗外正在变得浓稠的暮色,看着它们小心翼翼地约会在玻璃窗上,挤在那儿交头接耳。再仔细倾听,窗外的晚风似乎也在絮絮低语,间断掉落的树叶啪哒啪哒如同一个个逗号,切割着那些凌空漫舞的句子;

……

你肯定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种时刻,所有的嘈杂纷争、抑郁怨愤甚至心比天高的**,全都悄然退去了,宁和、富足甚至安详便会从你的心底盈盈升起。

7、被分割的我

在某个单位或者某个社会群落中,一个人倘若不能够经常地迎合别人,别人就会转回头送还给你一堵石头砌成的墙壁。渐渐,这样的“别人”多起来,你身边的墙壁自然而然就会四处而起,八方林立,你就会觉得生活的窗口处处向你关闭,方便与通融之门的把手被握在各种各样的“别人”手中,你寸步难行。你甚至开始怀疑你自己。

你还看到,很多时候,人群判定一匹马的价值,并不是依据它的矫健和力量,而是依据它的鞍具是否漂亮、贵重;判定一阵春风是否和煦,并不是用肌肤本身感受它的温馨和舒展,而是去用耳朵倾听风铃是否清脆和亮丽;作为精神食粮的一本书的分量,却被放在称量饼干几斤几两的天平上来计算;而一个丰富、复杂的活生生的个人,则更是……似乎一切都是依据事物本质之外的表象来衡量。

既然如此,聪明的马就不必再去忙着奔跑,有悟性的风首先考虑的是要在自己的颈项上佩戴许许多多的铃铛……

这时,你发现你的双脚需要的不仅仅是鞋子,鞋子下边还需要有道路,这道路自然不能是那种拧着劲儿的绊人脚步的绳索,而是那种势如破竹、水一样通畅的“出路”。你需要出路,就如同音乐需要耳朵,绘画需要目光,如同氧气需要肺,佳肴需要胃。

慢慢你发现,人群实在“危险”,你必须舍弃一半本真的自己,把这半张脸孔化装成毫无个人特征的众人皆同的模样,半边身体的骨骼也必须是圆润的,以换取各种各样的“别人”在各种各样的路口的通行证。你必须学会与他人“处于危险的一致”。

能够生存下去,正是在于你无时无刻地脚踏这种危险而平庸的基石之上。这也正是克尔凯郭尔以抗拒和否定的态度所指出的“群众的时代”、“个人不能救助的时代”。

你其实只有半条命!因为,你若是想保存整个生命的完整,你便会无生路可行,你就会失去全部生命。

许多年来,我始终在自己的身体里,为保存半条生命还是失去全部生命,进行着无声的选择。这一场看不见的较量从未离开过我。我无法彻底“这样”或者彻底“那样”。

最终的答案是无疑的:我只有半条命,我只能拥有半个自己,只要还想活下去的话。

我作为半个人而存在着,她像一个清醒的旁观者,冷静而痛惜地看着被割舍、牺牲出去的另一半,如同看着另外一个人。她们就像合租在一套住宅里的漠然的邻居一般彼此无关,同时居住在我的体内。

属于我自己的这一半,尽管她有更多的时间独处一室,显得冷落寂寞,但她忠于了自己,顺从着自己的精神,因而她是充满趣味的,内心充盈的;而被贡献出去的那一半,每日混杂在热热闹闹的现实生活里,接受着别人不断地抛掷给她的许许多多应接不暇的貌似真实的虚伪,她不得不给自己的思想和本意戴上面具,甚至是镣铐,像每天消化食物那样消化掉那些真实的虚伪,所以她依然是孤独的。

8、所得与所失

大年三十中午,我因一时疏忽,吃了一些应当禁食的东西,然后就开始担心胃的毛病要来找我的麻烦了。我警觉着它的动静,果然,一会儿胃便不安分起来,先是隐隐的,渐渐就恶心并且剧烈地疼痛起来。像往昔一样,我只好躺到床上去忍着。倒霉的岁末要在这种难熬的折磨中度过了。

节日里电话铃声不断,像轰炸机一般令人心惊胆战,我一边疼痛着呕吐着,一边在间歇中喘息着接听了几个电话。很久以来,除了至亲密友,我对于电话早已是恐惧之至,某一些现代文明在为人类提供了便利的同时,其实也剥夺人们内心的安宁。

也许是物极必反吧,我躺在床上,怀念起夏洛蒂·勃朗特与奥丝丁时代,一封情书要用半天时间才能用马车从一个庄园传递到另一个古堡去。在那个时代,一个感怀伤逝之人,她的敏感的内心是能够守住一份相当的安宁的,因为她可以拥有很多时间凝望远处天角的云朵;可以拥有很多时间静静地用肌肤去倾听湿润的土路上由远及近的马车轮子的吱扭声;她可以拥有很多时间一边在厨房里怀揣心思剥着豆角、一边等待一封渴望已久的书信,或者等待一个用信函相约了半年之久终于快要抵达的友人;她可以拥有很多时间把她那一双没有发达的交通工具可去乘坐的双腿安静地蜷卧在座榻之上领悟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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