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掠夺了我们的脸 第三十二章

作者 : 陈染

大概我和母亲都有些孤僻,我们很少邀请客人来家里闲坐。特么对于+我只有一句话,更新速度领先其他站n倍,广告少有时候,实在太沉闷了也会下决心约上一两位朋友,心里兴奋着筹备着聚会的餐饮,整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到处擦着,甚至连卧室别致的门把手、卫生间隐蔽的小门闩,都不放过。但是临了,忽然觉得烧菜弄饭要一大场麻烦,心里还不停地设想聊天的话题,实在是累人,终于临阵逃月兑,放弃聚会,然后深深喘一口气,坐下来。这样的情形反复发生过好几次,我们终于认清了自己的懒惰本性,邀客人聚会的提议就越发慎而又慎了。

家里是不能没有生气的,我开始在阳台上大肆发展“农业”,在这远离乡土的城市高楼之上,我从花木市场里选购来散尾竹、变色木、荷兰铁、国王椰子、橡皮树、冬青、芍药、百合、瓜叶菊……我把这里集木坛、花坛、果坛、草坛、刺坛于一体,它们一日日疯长,比我长得都结实;家里的厨房也不再干净得不忍心做饭了,每天,这里的柴米油盐、锅碗瓢盆都热烈地搅合成一团,油烟袅袅,盛满人间烟火,为了收拾饭后残局,我和家人常常你推我搡,“谦虚地”称赞对方才是世界上最勤快的人;书房也开始被我们肆无忌惮地摆开“战场”了,桌上沙发上到处散乱着稿纸和书籍,大部分抽屉都半开半合着,如同一只只话多的舌头。母亲还买来了画架、油画板、颜料,摆开了画画的阵势,一个外行偏偏却画意大发!那些工具家什也摆放得毫无规矩章法,书房弄得个乱七八糟。桌上堆得太满了,有时候她会顺手把一只茶杯放在地上,直到不喝了也想不起把茶杯拿走放到柜子里边去,只是不嫌麻烦地绕着它走来走去,仿佛它就应该摆在那儿。母亲画画的时候,由于比例的问题,总见她拿着个尺子侧着头、眯起眼睛夸张地量来量去,哪里是画画,俨然像个瓦匠。母亲无师自通,果然出手不凡。然后,她端详着自己的大作,号称一万块钱卖给我,这个价位还是看在我们母女关系的情分上便宜了我。对于母亲的童心我虽然窃窃失笑,却一向是大肆支持的,到了母亲这般岁数,能够没事找事、自得其乐,真是我的福气!这样一来,满地都是母亲的画样草图,进入书房须跳着舞步才行。有时我心里就不免有点烦恼,但转念一想,书房嘛,原本就是为了弄乱的。

我的身体比母亲差,母亲的岁数比我大,加上我们过分民主的关系,就越来越像姐俩了。她经常是在书房忙着什么自我陶醉的事,兴兴然地施展着手脚;我呢,则坐在自己房间里电脑前胡思乱想,涂涂抹抹。窗外又在下雨,雨打在不知谁家的空调室外机上,乒乒乓乓地响,敲得人心里空洞洞的。雨天阻挡了我的脚走出门去,其实,即使不下雨我也无处可去,我不知道有哪一趟车通往想要抵达的归宿。人生嘛,真是太多的虚幻,曾经执意追求的事物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自贻伊戚而己,有时想一想不免心冷。

而家永远是真实的,是我们永远的安身之所。

5、提前降临的“晚年生活”

我所谓的“晚年生活”似乎是从30岁开始的,确切地说,那是一种心境,与时下忙碌进取、物欲膨胀的生活相比较,对于我这个60年代出生的人来说,实在是显得太早了。

所谓的晚年生活,是指生活的节奏尽量顺其自然,没有太多的焦虑、急迫的心理控制着你、压迫着你、让你必须服从它的规律紧急行动起来。♀无论是写作还是出版社的工作,每一天对于我,如同一张光滑柔软的白纸,在早晨自然醒来的时刻舒缓地展开,我往上边涂抹什么、怎么涂抹都可以,抑或不着一痕地掀翻过这一页,从晨钟到暮鼓呆呆地想上一天,任凭思绪游刃有余地在日常琐碎中浮游。这思绪是我内心深处若有若无的一丝怅然若失,以及隐蔽得连我自己都不易察觉的某种反省。我不惧衰老,更不怕死亡。我反复思量的是,我要如何面对未来几十年漫长而重复的乏味。乏味,这其实才是我们平凡生活的本质!只是,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法——积极的或者消极的——来对待罢了。

“晚年生活”的标志之一是我和母亲无论春夏秋冬无一例外地在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出门散步。据说康德也有散步的习惯,每天傍晚他如同钟表的时针一样准确地出现的街道上,附近的居民甚至以他的出现确定钟点。我们无意攀附仿效伟人,我们既与伟人无关也不喜欢做伟人,我们愿意默默无闻地不被人注意地生活。但是,每天下午当我和母亲走出电梯经过门卫的时候,门卫总是善意地和我们打招呼,他知道,我们的出现意味着此刻一定是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了。

我们喜欢走一条被我们私自命名为“俄罗斯小径”的小路,那其实不过是北京市区再普通不过的一条林荫小路。夏天的时候,路两旁高大茂密的浓荫搭起一条绵延的伞篷,小风贯通一吹,格外凉爽。有时候我们会遇到在树下举着长杆粘蝉鸟的人,知了们高声叫唱着,为着自由的生命而欢悦,我们驻足仰头观望,多么希望它们能够平安地尽情欢叫地度过短暂的一生。然而,它们自然的欢悦却暴露了自己的目标,如同诚实的人在人际复杂险要的环境中跳出来说出实话一样,粘蝉的人轻易地就把一只撒欢歌唱的知了从高高的树冠上粘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剪断它的翅膀,然后把它扔进自家的笼子里去。一只自在的小生命就这样束手待毙失去了自由。我们为之深感惋惜!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要这样做。我禁不住上前和颜询问,那人说,他家里养了几只漂亮的小鸟,它们特别喜欢吃这种蝉,所以他为鸟儿们来捉蝉。我无以言对。是啊,我们自己不是也在吃鱼吃肉吗!大自然的食物链和人类的游戏规则一样,弱肉强食。我们只有怀揣不忍默然走开。

我们经常去的地方是附近的一个公园,冬天的园子几乎没有什么游人,湖面上暗绿的波纹沉闷地翻滚一两下,夏季里那些茂盛的荷叶及不知名的水草都消失殆尽荡然无存了,只有一些枯枝败叶浮在水面上,显得静寂而萧条。然而我觉得这一切很符合我的心境,蓬勃旺盛是一种美,清寂凄然也是一种美。我和母亲经常一路走一路联想到我们的生活,太平的日子来之不易啊,反省我们居然经常感怀生活的无聊、乏味,真是太不知足了!在政治风云中人们还有暇无聊和乏味吗?从某种意义上说,无聊、乏味也是一种“审美状态”。

春天时候,候鸟们从南方长途跋涉迁徙回来,有许多野鸭子落户安家到湖面上。望着三五成群的野鸭们悠闲地嬉闹戏水,母亲便似乎是自言自语轻声说: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太闭塞了?现在差不多是闭门索居、不与人来往了。我低头观看清波漪澜的水面,说,是啊,野鸭是低等动物,它们的秩序太温驯,人类可比鸭子聪明多了,竞争也生猛残酷得多。现在的人们变得越来越实惠了,还有多少人没事瞎聚啊,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时间也是一种成本,以朋友名义下的交往,大部分是变相的“公关活动”,咱们与人家闲谈不是白白耽误人家的时间吗。我们这样聊着,走着,心里却感到一丝茫然。

秋天是最美妙的,虽然有时刮起一阵阵风,但天空又高又阔,偶尔会有乳白色的云朵,我们分享着秋天的殷实,仿若寄身于高邈开阔的天空中,使我得以在现实中归于恬淡。我曾经听到过一位我所尊敬的长辈提到“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感触良多。他们是经历过太多的历史沧桑风雨人生的啊,“乐观主义”已经成为他们生命本能中抵挡灾难的盾牌,战胜险恶的武器,这除了健康的心理与人格,还需要智慧和境界。这个“乐观主义”不是肤浅怠惰,不是廉价的知足常乐,更不是软弱愚昧的妥协,而是一种大气的从容的深刻的感情和力量。任何非正常的外力的打击以及日常生活本身的平庸琐碎都不能打败一个乐观的人、一个面带微笑的人。我们凭什么要忧戚人生、小气地哀哀怨怨呢?乐观其实是一种大勇气。以我现在对生活的理解,日子过得平平常常,甚至乏味无聊,是人生的常态,也可以说是人生的本质;而充满激情和兴奋的日子,是短暂的,是非常态的。一个成熟的人必须勇敢面对和接受平凡甚至乏味的生活,而被庞大的平庸乏味的生活消灭掉的只能是弱者。

太阳落山的时候天空偶尔会出现纷繁的云朵,我们走到售报亭,买上几份报纸。报纸是我家的必备之物,具有浏览价值的部分我和母亲用来翻看,空洞无物套话连篇的版面就给我家的小狗三三铺在阳台上用来方便。天色黯淡下来,我和母亲买上一些新鲜的蔬菜瓜果,怀着一路交谈后的清爽,怀着对平凡庸常的日常生活的感念以及对三三的牵挂,满载而归。回首当年,我的内心如同一只敏感的天平,一粒芝麻就会失重,那些日子不堪回首。没想到“老年生活”的心态,在我还未真正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提前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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