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掠夺了我们的脸 第三十四章

作者 : 陈染

3、我的悲忧之业,我的快乐之门

那天,我从潘石屹的文章中看到亚丁的一段言论,他说,“人的思想就像葡萄汁一样,存放的时间越长,酿出来的酒就越好,刚榨出来的葡萄汁马上就喝了,这是浪费,要想有更高的价值,就得花费几年时间酿造红酒。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发,搜索+你就知道了。红酒就是小说,鲜榨的葡萄汁就是博客,同样的思想你到底愿意选择葡萄汁,还是选择葡萄酒?”

我以为亚丁之言甚合我意。

潘石屹选择葡萄汁,因为他在现实中从不喜欢喝酒;而我的情况是不喝葡萄汁,也不喜欢喝任何“甜腻”的东西,只喝醇质的葡萄酒。这样就遇到了一个“冲突”:博客的形式已然限定了它的质地是“葡萄汁”,倘若我是一个影视明星,或者是潘石屹那样一位思想型的商界大腕,“葡萄汁”显然是可行的不错的交流方式,因为写作不是人家的专业;但是,如我这种类型的作家,制作“葡萄汁”显然违背了我写作的初衷,在这件事上,我是经历过“挣扎”的。

博客于我,仿佛是一个陌生的女人走错了门,先是惶恐,然后就看见了温暖。那么,我为何不可以用装“葡萄汁”的瓶子,来装我的“葡萄酒”呢!何况,我的写作就是用文字酿造“醇质葡萄酒”。

至于写作,作家的行业如同体育、演艺、文化、商业等等业界一样,都存在着创造力的高峰期和衰落期,这里面有人的生命力的旺盛以及思维的饱满等等诸多复杂的限制。无论所有的作家怎样齐声否认自己将面对创作枯竭的窘况,声称自己最优秀的作品还未诞生,我只想诚实地说出:一个作家最优秀最饱满的作品,只能是他(她)高峰时期的创造(除个别特例之外)!然后是漫长的日渐弱化的延续,甚至是聪明的戛然而止,如同相爱的人懂得在绝望之前含泪分离。我还想诚实地说出:任何一种纯粹都如同绝美一样是一种障碍,限制着人,我时时面临这样一种创造力障碍或“不说也罢”的苦恼,如同我所崇敬的法国作家尤瑟纳尔所说的“一个不写作的作家的绝望”(大意)。而且,这个苦恼或绝望,将伴随我一生。

我愿意像一把诚实的椅子安详地面对一张桌子那样,安详地面对生命带给我的一切。

请允许我坚韧地把守着自己生命中最后的一个坚持:哪怕是很少的“葡萄酒”,哪怕是越来越少的“葡萄酒”,哪怕是最终拒绝或者销毁写作,带着谦逊销声匿迹,但我要求自己的文字必须是“醇质葡萄酒”!

对于写作,我的内心始终像太阳落山前纷繁撩乱的云朵,色彩交织的穹隆,有爱亦有恨。我的伤旧惜古的易于沉缅与遥望之心,在这里找到了寄托。为此,我愿意。

当然,任何词藻都是靠不住的,未来依然是水月镜花,谁也说不定。只是时时自省而已。

4、一个作家的生活片段

a一个仪式

在写作的日子里,我似乎每一天都要在自己的小工作间里磨上一段“挣扎”的时光。这个情形外人是无法知道的,连我身边的人也难以窥察。我脸孔平静,神情肃然,寂静地坐在桌前,身上是柔软的半旧的棉布衣裤,不佩戴任何饰物。我面窗而坐,桌上是一台打开的电脑。我的双手洗得干干净净,像个在幼儿园里吃饭前的乖孩子那样,双手合拢一动不动。

似乎是一种全然的静止状态。然而,我自己知道,明净的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形地潜伏着流动,“静态”中正有一种看不见的“动态”喷薄欲出——那是内心的光线,当我被这缕光线照亮的时候,一些文字就开始慢慢地坐落到我电脑中的纸页上来了。

这似乎成为我每天的一个仪式。

以前,我曾在这个仪式中,让电脑呈关闭状,因为听说电脑屏或多或少存在辐射。有一天,家里的小阿姨进来询问我事情,见我端坐着,电脑并未打开,便问我在看什么。我“喔”了一声。从此在这个仪式开始便打开电脑了。

有时候,这个仪式很短暂;有时候却很漫长,漫长到一天,甚至很多天。

我无法说清这仪式中快乐与忧虑的比值是多少,也不愿意计较。谁愿意计较对自己的孩子所付出的快乐与忧虑的比值呢!

b键盘之舞

常常是一些混乱的雪片般的念头在脑中飞舞旋转,我找不到源头,心烦意乱,魂不守舍,感觉有什么东西存在又抓不准,想月兑开身又走不掉。恍惚中,有些“雪片”等不及我凝神屏息,就溶化消失了,有些“雪片”则顽强地与拥挤的“热”斗争着,存活下来,等待我的手指把它们敲击在我的键盘上。

第一句话终于从脑子里漫天飞舞的雪片中冲出来了,似乎从额头打开一个神秘通道,其它的句子就顺序涌出,轮廓渐次清晰,直到抵达深处,抵达我的某个意图的完整和圆满。它们像一只只听话的小虫子,神秘地听任我的摆布,在我的电脑里安了家。

对于我个人的精神活动来说,这个时候,我的乐趣已经完成,也已经足够;其它的社会化过程,则是另外的事情,那些不再与我个人的乐趣相关了。

我曾偶然听到过一句歌词,“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这是我们熟谙的话语。它使我想到写作,写作其实是孤而不单,是一场和所有人在一起而谁都看不见你的独享的狂欢。

c我终究是可疑的

我常常在电脑前写了又划掉,划掉又重写。从转椅上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我写了一首诗,写完改了又改。第一稿像出自一个二十岁女人之手,激情而碰撞;修改之后,又像是出自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节制而深沉。然而它们的作者都是我,我是一个年龄随时变化的女人,同时又要求自己谨守自己的规则。时光流逝了,我依然在这里。

我常常疑虑,一个作家在电脑上颠来倒去、纸上谈兵,与一个生活的实践者在现实中的身体力行,哪一个更真实?哪一个更老练?哪一个更强大?

无疑是后者。而在现实中我终究是一个可疑而胆怯的人。

d梦与写作

我常常对写作本身发生深刻的怀疑,最持久的一次怀疑发生在几年前。那时,我的生活状态也是一团糟,难以解月兑的苦恼。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写一个字,精神极为抑郁,在医院治疗了数月才恢复。

我曾反复出现的一个梦就是考试,梦到自己面对试卷回答不出的惊惧。早年读荣格、弗洛伊德们学说的时候,记得他们关于考试和惊恐的梦大致是这样的解说:考试的梦意味着梦者对自己的生活发生了新的评判,暗示出梦者对自己的怀疑和强烈的审视。而惊恐则昭示梦者正饱受着某种精神折磨,潜意识中存在着梦者想要正视现实中的怀疑和焦虑,并且面对现实。

无论我们对西方精神分析学、特别是对弗洛伊德学说持有怎样的批判立场,但在这一点上我是充分认同的。在我重新开始写作之后,有关考试惊恐的梦,便不再做了。

我为梦里不再面对考试的惊恐而感到解放。为此,我愿意写作下去,思考下去!

e我如何“深重”

倘若,只有主动选择冒险、苦难、动荡、分离、痛苦等等现实生活的元素,才可换来一个作家的创作源泉的话,那么这样的作家我是不会主动去做的。我愿意保持生活的安宁、平衡与和谐,并为此付出努力和责任;我愿意让那些纷乱如麻、探求明晰的思想,只活动于脑中,成为一种精神活动。而我本人的生活,为什么要主动成为一个颠沛流离、动荡不安的实践者呢?为了写作而“苦难”吗?不,决不!

同时,这个世界不能为了成全你是一个“深重”的作家,而故意战争连绵,也不能为了成全一种主流的苦难意识而永保苦难。和平、文明与幸福照样产生“深重”!问题在于,我们传统中“深重”观念,似乎只被定位于社会动荡、苦难贫瘠、居无定所、动荡流离等等相关的生活。

中国传统的文化艺术观念,似乎不苦难就不足以深重。难道发达和文明,就意味着深重的作家灭绝消失吗?不苦难就没有深重吗?倘若如此,那么人类发展的美好趋向真是与我们中国作家的职业追求相悖逆!

不,决不是。

战事连绵的伊拉克有战争的深重。

穷困的乡村僻壤有贫瘠底层的深重。

走向文明的现代都市有繁华锦簇的深重。

底层、中产、精英各有各的深重。

“深重”,怎一个“苦难”可以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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