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走到离他还有几步远时,琴声停了下来。
陌生人将他那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搁在琴上,而后,慢慢地睁开了眼。
墨色的眼,冷薄的唇,微勾的唇角,乍一看十分迷人,可在她冷眼看来,那笑中,分明天然带着点讽刺之意。
“叶小姐,久仰大名。”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声音清而朗然,声线迷人。
“你是谁?”
又为什么会认得她?
“简府的四爷,简仁。”
换句话说,也就是督查院的副督御史,京里来的大官,简大人。
封了她书院的,竟然是简府之人。这倒是叶西仪没有设想到的情况。可要说是简府的人做的,她也能理解。毕竟,就凭她与简府曾有过的过节,足以令对方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但——由简大人亲自出手,却是最下策。
简府与她的恩怨,摆明了是个人恩怨,简大人身为御史,惯常做的不就是监督官员,不许他们滥用职权吗?如今,简大人以身犯法,只要她去御前告上一状,简仁的官职定然不保!
这位简大人,到底怎么想的?
“简大人,我想知道,这事是你做的吗?”她毫不避讳地问道。
面对她的直接,简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闭目,摇了要头,答道:“是我做的。”
“理由呢?”
“叶小姐觉得,会是什么样的理由?”
他站了起来,走到茶几旁,跪坐下去,姿态从容地倒了两杯茶,并将其中一杯放到一旁,招呼叶西仪过去坐下。
“叶小姐,过来坐,请用茶。”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的情况下,叶西仪并未抗拒,坐过去坐下。
待她坐下后,简仁并未立即解答她的疑惑,而是闲话起来:“在京里时,就听了些关于叶小姐的传闻。传闻叶小姐年幼聪慧,十分能干。由你所创办的书院也是前所未见,连孔老先生、赵先生、黄先生他们都被你请了来。当时我就好奇,这位小小的叶小姐,会长成什么模样?”
“如今见到了,很失望吗?”他要打太极,她便陪他打。
“怎会?今日一见,才发现,原来能干的叶小姐长得这般可爱。不过,也正因如此,更令我难以相信,你——竟是世子殿下口中那位牙尖嘴利,贪婪无比的丑恶之人。”
世子殿下?叶西仪冷笑:“所以,是裴安然让你把我的书院封掉的?”
什么御史,还不是王室养的一条走狗!
未料,简仁却否认道:“世子确实有所抱怨,不过,这并非是本官要查封集贤院的主要原因。”
“不是裴安然,难道为了你们简府?”她不相信官居高位的简仁会如此不明智。
“虽然你是大官,但,你可别忘了,你身为御史的职责,可不包括仗势欺人!”
简仁仍是笑着否认:“本官受朝廷恩泽,自然谨记己身职责。叶小姐不必为本官担忧。♀”
不是裴安然,又不是简府,那他到底为什么要对集贤院出手?
简仁的出现本不在叶西仪的预期内,他的所作所为也不在她的合理推测范围内,但他那高高在上的地位,他给她带来的强大压力,却都令她无法回避,更无法抵抗。
这个人,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越发迷惑了。
“在叶小姐看来,这世上做任何事情,都得有个理由?”他又说道,“叶小姐的个性十分直接啊。呵呵,可你得记住了,有理由,也未必就都会告诉你。”
“那你能告诉我什么?”叶西仪换了个方式询问。“怎样,才能把书院还给我?”
“这个问题嘛……”简仁顿了顿,喝了口茶,才又慢悠悠地说道,“查封集贤院,乃是办案所需。等案子办完了——也许会还给你。呵呵,就看到时候叶小姐还敢不敢要这地方了。”
“什么案子?”她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集贤院是所学校,除了学生,就是老师,他们都不可能惹事。会惹事的,只有她。但排除了裴安然跟简府,她不认为自己还曾惹了别的事情。
“官府办案,需要保密。”简仁婉转地拒绝了她,却意有所指地说了另一番话:“其实查封集贤院的理由,叶小姐自己好好回想回想,自己曾经都做过些什么,自然也就明白了。有些事情,一开始错了,就注定往后的每一次都是错的。不管它将带来多么丰硕的收获,多令人喜欢的结果,它都不会被宽容,也不会被允许再停留在这世上。”
一开始就是错的……御史……
她心跳加快,警惕地看着简仁,希望他所指的,并非就是她所想的。
但现实却她失望透顶。简仁的表情似乎就在说: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简仁面上那天然的嘲讽之色,越发鲜明起来。
如果,如果真的是她所想的那样,那么,简仁的到来,将是一场毁灭的开始。他不只会毁掉她的一切,还会毁掉萧家!
这可怕的预感刺激得她片刻都坐不住。等简仁走后,她立刻去找萧黎禾,想将她心中的预感说给他听。但当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明白,她回来晚了。
萧黎禾看起来有些憔悴,坐在萧家总店的书房内发呆。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封摊开的信。看到她出现,萧黎禾明显一愣,眼中闪过一丝痛苦,而后倾身向前,慢慢将信收了起来,放进怀中。
“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干涩,显然长时间未喝水。
“书院被封了。”她走到他身旁。
他抓着她那两只细小的手臂,勉强自己扬起笑,对她说道:“何时回来的?那么远的路程,一定很辛苦吧?待会儿我给你接风,吃顿好的,你再好好休息,养好精神。”
“我说,书院被封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难以置信他竟然对书院的异变置若罔闻。
集贤院不只是她的产业,是他们两个人的产业!
“我知道,集贤院被封了。♀”他僵硬地答道,“……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吗?你希望我做什么?——你为什么就不先问问我怎么样?离开了那么多天,你……就不问一句我怎么样吗?”
感受到他的反常,她愣住了,不知所措。一直以来,都是萧黎禾在帮她,所以,遇到了事情,她也习惯性地希望他能帮她。但听见方才他情绪失控地问她的那几句问话后,她发现,自己竟答不上来。
为什么见了面,明明看到他的难过,却不主动关心?
在责怪她呢,责怪她的冷情……
更可悲的是,她清楚地知道,集贤院目前的困境,完全是她咎由自取。如果,她继续自私地依赖他的帮助,那么,她将是这世上最无耻的人。
如往常般,他将她抱进怀里,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但这习惯的亲昵,于今日的氛围下,却悲伤四溢。
“离开这里吧。”他艰难地说道。“离开这里,凭你的能力,去哪儿都可以活的很好。留在这里,你……”
如果她留在这里,他们谁都好不了。
因为一开始,他就做错了!
他不该利用外舅祖父的官位,给她开具虚假的身份证明,以及办学所用的批文。如今,简仁不知从哪里收到的消息,来查他的外舅祖父。只怕再过几日,这些事都会被简仁查出来。到时候,外舅祖父会被问责,官位不保,而他们萧家,同样难道一劫。
可她怎么能走呢?她这一走,萧家就真的完了。
萧黎禾,这个她曾动过念头,想与之共度未来人生的男人,她所喜欢的人,怎能为了她而失去一切,并为此背负不孝的骂名?——想到这里,她又想笑,悲哀地笑。好不容易动了心,老天爷却又不准她有个好结局?
难道,她的命运注定是孤独?
“我不走。我们也都不会有事。”她承诺道。
“西仪……”
“萧黎禾,你……喜欢我吗?”她忽然问道。“是那种想要一辈子在一起的喜欢?有过吗?”
他不知道她为何要在这时候问他这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将他的心脏瞬间扯疼了。
“很喜欢,非常喜欢。我一直打算着,只要你不嫌我老,咱们就——一直在一起吧。”明明是轻松的话,却说得他十分痛苦。
自从明白彼此的心意后,先是有母亲跟妹妹的反对,如今,又要遭受这等灾难,……而原本笃定只要他坚持,只要他努力,等她也喜欢上他,两个人就可以在一起的萧黎禾,再没办法给这段感情以任何保证了。
“既然你也喜欢我,那,等过了这一关,我们就在一起吧。”她抚上他的眼角,认真对地提议道。
而她确实就是这样打算的。就算集贤院保不住,就算她在琅轩的生意都保不住,她也不再因不甘心而去做什么。就像叶富贵所说的,他们并不需要那么多的财富,但——她希望身边有他陪着。
只要他们两人都好好的,她会带上他,两人一起去岐州,在那里重新开始。
要是换了别的时候,听到她说这番话,萧黎禾必定欢喜得大叫起来。但现在,他们再说这话,还有可能吗?叶西仪,萧家,外舅祖父,要保住他们三方无一损伤,有可能吗?
“好啊,我们以后,要一直在一起。不分开。”
他用力地抱紧她,无奈地闭上了眼。
翌日上午,叶西仪派人去简府送信,约简仁出来见面。简仁很给面子地出现了。
这次见面,依旧是在集贤院内。了解情况后,叶西仪再不像第一次见面那样,被他喧宾夺主。她以主人之姿,面对简仁。
“简大人,请喝茶。”她将冲泡好的茶双手递给他。
简仁也不客气,接过去,小饮一口,慢慢回味,赞道:“叶小姐好手艺,这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茶。”说着,又连着饮了几口,不住回味,叹息道,“若是天天能喝到叶小姐泡的茶,真是人间一大美事。”
叶西仪神色平静地听完他的恭维,才接着道:“简大人,如果我放弃这所学院,你——能放过我们吗?”
“舍弃集贤院?”简仁感兴趣地问道,“听说这书院花了你不少精力跟钱财,如今,又渐入正轨,叶小姐当真舍得?——叶小姐真是个妙人,于钱财一项上,其实是十分豁达呢。”
“正如简大人所言,一开始是错误的,接下来的每一步,注定都是错的。既然不会被宽恕,就让它不再存在。这样,简大人可满意?”
“呵呵,虽然本官十分欣赏叶小姐,但,公事还须公办。况且,叶小姐以果为因,本末倒置,就算侥幸糊弄过本官,你觉得,自己又能走多远?”
“……大人希望我退到哪一步?不妨明说。”为了萧黎禾和她自己,更为了曾经帮过她的萧黎禾的外舅祖父,她已经做好失去一切产业的准备。
“不需要叶小姐做任何退步。”
“简大人!”叶西仪恼怒地瞪向他。“你的真正意图,不妨直说。既然你没有直接把我抓起来,不就意味着,你想跟我谈点什么吗?”
简仁有职权,也拿着他们的把柄,但她仍是自由的,萧黎禾也没有被怎么样,而从萧黎禾昨日的表现来看,他的外舅祖父应该也还没有被问责。种种迹象表明,这个自诩深明自身资质的御史大人,未必就如他面上所表现出来的这么正派。他正在利用人的恐惧心理,玩弄着他们!因此,如果说萧黎禾是只狐狸,那这位简大人就是一只狡猾至极的豺狼!
简仁因她的直接而发笑,继而说道:“叶小姐,你说的不对,公事公办,怎可能有商量的余地?你这么说,岂不是置本官于不义?若是传了出去,可是会损害本官的本威!知府韩有文徇私枉法一事,本官早已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恰巧其中一项,正是叶小姐你。”
“简大人打算怎么判?——据我所知,官员若因家人犯了小错,不害人,也不危害江山社稷的,都会从轻发落,或口头警告,不予追究。”
“叶小姐果然懂得很多。连朝廷的规定都清楚,难怪连知名状师都不得不佩服你。可——叶小姐是韩知府的什么人?是韩知府的哪门子亲戚?”
“我……”叶西仪语塞,这时候再要说什么亲戚的话,只会将局面往坏处推去。
“什么都不是。对吧?”简仁替她回答。“叶小姐跟萧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只不过是我简府府上的一个逃奴。”
“你的目标,一直是我?!”
“本官来办案的。”
叶西仪冷笑:“你们简府真是可笑!为什么就一定要咬定我是逃奴?就算是为奴,也有赎身的机会。”
“那也得主人家愿意才可以。”简仁又扬起那嘲讽的笑,“叶小姐觉得,我们简府会愿意让你赎身吗?”
“如果我出五千两,换一张卖身契,你们肯吗?”
犹记得,当年叶小花卖身也就卖了五两银子,两年后的今天,她得花五千两给自己赎身。不知真正的叶小花知道了,会做何感想。
然而,就算是这样的条件,简仁还是不肯接受。
只听他道:“叶小姐觉得自己只值五千两?呵呵,叶小姐又真的值得五千两?——实不相瞒,韩知府的官位,肯定是保不住了。不过,相比与被罢职,若韩大人自己告老还乡,风光名声都保得住,这种离去的方式,算得上体面。至于萧家,虽说做了些不太对的事情,但,据闻萧家少爷最近脑子不太好使,被迷了心智,也情有可原。而这一切,决定权都在叶小姐手上。好好斟酌斟酌吧。”
简仁说的隐晦,意思却很明白。他要的是叶西仪的屈服,要叶西仪回简府继续履行那张十年卖身契约。
他在向她宣告:主动权在他手上,而他,不允许叶西仪做任何的条件交换。
保全萧黎禾,还是保全自己?
面对这一室的凄清,叶西仪默然无语。
另一边,简仁出了集贤院的大门,坐车回到简府。
简老太爷看到他出现,立时笑容满面,问道:“仁儿,事情办得如何?”
“父亲放心,再过几日,肯定能如您所愿。”简仁答道。
简老太爷乐呵呵地直点头,过了一会儿,想到简仁的身份,不放心地又问了句:“仁儿,你这样做,没问题吧?会不会……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儿子只是依惯例办事,不会有事。父亲只管放心。韩知府的问题不大,儿女情长,因私忘公,却也没令朝廷遭受多大的损失。一般这种情况,督察院的做法,都会让他们自己请辞,保全他们的颜面。”
“这便好,这便好。”简老太爷迭声道。
在场的简慨等简老太爷说完,连忙上前,对简仁道:“四弟难得回家一趟,回家了还得忙这些事情,真是辛苦!”
“多谢二哥关心。”
简老太爷没好气地看了眼不争气的二儿子,又笑眯眯地对简仁说道:“仁儿是能者多劳,也表明我儿深受朝廷重用,为我们简府争光添彩。爹就知道,你是我们简府唯一的希望!”
简老太爷一时忘情,狠狠夸了简仁,但他这捧一个,踩其他的做法,令在场其他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大房只邓氏在场,她丈夫双膝废了,不能行走,自然再帮不上家里的忙。虽是情有可原,但老太爷刚才说的那话那般不体恤,实在落了大房的脸面。二房更是悻悻然,简慨一向被简老太爷骂他不求上进,不务正业,他媳妇程氏则是个争强的个性,听了自然也十分不开心。三房的简谦一直低着头,看不出是喜还是怒。
总之,在场除了简老太爷跟简仁笑得舒畅外,其他人都憋得慌,便是勉强自己赔笑,也笑得短促而僵硬。请牢记本站域名,屋?檐?下的拼音.后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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