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日。♀
供神。
大傩神是一个粉雕玉琢、白白胖胖的小女圭女圭。
倾回每家每户都供有大傩神的神像。等到供神之日来临,便带人将自家的神像放入傩祠,供养到傩节结束。
客栈多有往来客,有些赶不及回家的行人,只能让客栈老板带着一同供神。
那个姓廖的中年男子腆着发福的肚子,让一双儿女捧着金蝉钵,在客栈里外四处转一圈。说是纳了钱,才能一块供神,视同自家人。此下也没有蒙骗大傩神之嫌。
虽然有诸多不满,但供神又有占问之说,是人们问询运程的好时机。许多往来客不愿错过,情愿交点钱,也要一同供神。
白端对供神之事并不是很上心,原本打算在街市上逛一圈,等晚些时候去傩祠看傩鬼。可我十分好奇,向他几经央求,终于迫使他答应。
狗儿拿了些钱财,放在女娃的金蝉钵里,算是纳钱。
一行人等着正午将至。
正午的时候,廖老板恭敬的上完香,双手紧紧的捧着神像,带着十七八个人,浩浩荡荡的向傩祠进发。
沿路上都是捧神像的百姓,像是一股股河流,齐齐的汇聚。
等到傩祠前,也是人山人海,人头蹿动,却不显得拥挤混乱。一些身穿黑衣赤裤的男子,蓄着发髻,一脸肃容。只要是他们目光扫到的地方,人们都闭口不言,不敢造次。
我从人们口中得知,这些人是傩教的教众。
在这里要尊称一声‘傩师’。
许多流浪汉匍匐在地,不顾人群的踩压,缓慢的爬往傩祠,口中大喊,“改我轮回,收我苦难。结我因果,顾我本神。”声音凄惨的让人动容。
只见一个傩师走到流浪汉们面前,冷漠的道:“离州流民,傩神所弃。♀即便是跪在傩祠前九天九夜,大傩神也不会改变决定的。当初离州动乱,山河破碎的时候,你们这群蛮民是如何造谣大傩神的?”
“那都是山主的错,与我们这些贫苦百姓,又有何干系?”流浪汉们辩解。
傩师们不再理会他们,很快便把这些流浪汉们赶得远远的,不让他们靠近傩祠一步。
我看着流汗们不甘的眼神,于是小心翼翼的问白端,“这离州动乱是什么?”
“离州在倾回正西方。几年前山主带领离州百姓,发起动乱,诋毁傩教。”白端护着我,跟着人群移动,耐心的解释,“此后傩教肃清山主,平复动乱,却不再对离州进行管制。如今离州早已成了荒芜的州域,十里黄沙漠漠,人们叫苦不堪。”
“真的有大傩神存在?”我好奇的问。
白端轻笑,漫不经心的道:“神颜难得一瞻,万年来无人见过。傩教的傩主,相传是大傩神所传之人。每过二十年之久,于各地寻一次。一次得有四童,被封为‘傩子’。傩主会从中挑选出下一任傩主。”
我思索了半天,没敢继续问下去。
轮到我们的时候,太阳已经西下。黄昏如血,拉长众人的影子。
黄铜傩钟摆动一下,示意我们进去。
傩祠的前堂宏伟宽广,古屋素朴,青檐飞角,彰显威仪。离近一看,不亚于佛堂的大殿。只是倾回未听闻有佛家。
门口摆有十一个傩鬼像,全身污黑,眼睛血红,瞪圆珠子,很是吓人。
一进门就是十二神兽像。‘伯奇’和‘噩梦’的铜像就在其中,同我和白端的面具有九分相似。想是摊主的手艺好,雕的面具都没有差池。♀
再抬头,又是十二个金身雕像,将祠堂围了一圈。
这些雕像少有狰狞,多是神威,没有夸张的嘴脸,却处处透露着肃杀。
从没见过这样的金身雕像,就是傩面也不曾雕刻过。我拉下白端的衣角,轻声寻问,“这些金身像是什么?为何没有相应的傩面?”
白端压低声音,以防入了他耳,“这是十二位神将。腾蛇,勾阵,青龙,**,朱雀,天一,天后,太阴,玄武,太裳,白虎,定吉凶,断成事。神将的傩面只能由将相官侯所戴,平常人戴不得。”
难怪市面上没有这些傩面。
在十二神将之中,像青龙白虎这些不绝于耳,其他的便很少听到过。
供神,又分三步:朝贡,供神,占问。
朝贡就是摆放瓜果贡品,供神就是把自家的神像放入后堂,而占问就是接下来所做。
我跪在几米高的大傩神神像下。
两边各是繁茂摇曳的老槐树,树叶翠绿,躯干挺拔。树下熏有檀香,香气袅袅,从小炉中飘散而出。我被檀香熏得神清气爽,心海平静安定。
老傩师摇动枝干,晃得树叶唰唰齐响。直到一片绿叶缓缓下落,这才停手。
那片树叶被老傩师拈住,他昏黄的眼睛瞧上一番。而后大吃一惊,好像不确定一般,眯着眼,将我好生打量。
我做贼心虚,总觉得大傩神神乎其神。若被他道破我是穿越者,该怎么办?
后面人见等得太久,开始骚动起来。老傩师不再耽搁,照着叶片上的念,“勾阵将星,又名勾陈。战斗诤讼,杀伐绝戮。”
接着对我道:“女娃生得凶险,一生流离堪忧。老夫在傩教尽职多年,从未见到如此将星,不知是好是坏。出了傩祠之后,莫要耽搁,免得被人捉住。”
我点头应允,心中七上八下,望着白端惶惶不安起来。
他眼里流光变幻,一汪眸子就像结冰的湖,让人害怕。过一时,才抬起手,抚模我的发,安抚着,“别担心,有我在。”
轮到白端占问,我执意等在一边。
老傩师像先前那般摇晃树干,只等一片树叶落下。他看向落入手心的叶子,表情比之前还要惊讶,眼睛直勾勾的盯着。
白端从容淡定,温和疏离,耐心的跪在地上。长发半束,香火萦绕。
老傩师没有念词,只是用复杂的看向我和白端,似有叹息,又有讶异,“二位好自为之。”
我趁机偷看他手里的树叶。
一片绿叶,一滴水珠。
再无其他。
刚出傩祠,白端就让我带上傩面。
以防万一,狗儿又和我换了衣服。
只见身后有几人擦身而过,在人群中四处寻找,脸上狠戾焦急,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白端告诉我,这些人都是寻我而来。
世人互相嫉恨,尤其是占问之后,一些眼红他人之徒,就会暗中使绊子。更有狠毒之人,遇到阻挡自己的对手,还会下刀子见红。
神将的占问,几乎难得一遇,何况是在这座小城。自然有人贪图和嫉恨,一心想找寻到。好在占问的时候,只容几人等候,其余的人都在百米之外。纵使能听到老傩师的只字片语,也并不能完全听清。
消息眼下还未传遍小城,白端带我胡乱转了一番。等到星辰满天,我们这才重回傩祠。
傩祠前火光如炬,十二个柱台陡然矗立,将一个刚搭起的木台团团围绕。
和刚穿越时看到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
听到傩鼓响奏,我紧紧的堵上耳朵,脑海里全是那三天的回忆。仿佛自己仍被吸血藤蔓绑缚,眼下的一切只不过是重演。
狗儿拉着我的手比划,不知在说什么。我松开手,方才听到:“你不是好奇傩鬼吗?台上便有个十恶不赦的傩鬼,要不瞧瞧这害人的牲畜长什么样?”
一听真有傩鬼,我慌忙摇头,很没骨气的躲在白端身后,不敢向台上望一眼。
狗儿嗤笑,“平时胆大似虎,就是遇到公子,也敢巧舌如簧。我现在还记得你当时的样子。眼下看个傩鬼,怎么还退却了呢?难不成你和傩鬼一家亲,这才不敢望其受难?”
“谁没三五个害怕的。只许你怕东怕西,不许我怕得合理吗?”我伸出个脑袋,不给他好脸色,“让你狗仗人势,小心鸡飞狗跳。我要不骂的你狗血淋头,你是不是浑身不舒坦?”
狗儿瞪我一眼,“小爷刚才好心帮你,现在指不过嘲笑你几句,这都受不了。真跟傩鬼似的没心没肺,让人看着生厌。”
说完将我往前一推,挤着前面的人。
我顶下抱怨声,好奇心作祟,往台上瞟了一眼。
这一眼,像是望尽了云荒,望断了黄粱,让我彻底清醒过来。只是手在不住的颤动,心里也惶恐不已。
傩鬼被放在木桶中,身上盖满艾叶,大半个身子赤luo在外,布满酷刑肆虐的痕迹。空中弥漫着一股腥臭的味道,夹杂着血气和艾香,毫不掩饰的向我扑来。
我捂着胸口,呕吐不止,到最后只有苦涩的胆汁。
这些天早已忘了岁月无情,只想着和白端多带上一时,好弥补对另一人的怀念。可是平稳的日子一旦过去,剩下的就是刀割火炙,满眼的苦果。
人们对这傩鬼坑骂诅咒,恨不得去撕扯一通。
唯独我心生荒凉与愤怒,苦痛对我百般折磨。
“丑丫头,你现在真像那傩鬼,连眼珠都是猩红。”狗儿大吃一惊的退后几步,惊惧的道:“你到底怎么了?”
我眼角抽痛,万分厌恶,“什么傩鬼!在我眼里,你们才是恶罗!”
那傩鬼不是别人。
竟是我一同穿越来的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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