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是怎么回到客栈的。♀
思绪仍停留在傩祠前。齐腰的木台,紧俏的火光,颓死的傩鬼,叫嚣的人群。
众人高呼,“罚天谴,驱傩鬼”。用嗜血的目光,紧紧盯着木桶内的他。拥挤间,快要逼至木台。木桶里的他已然发长,胡须根泛青,浑身毫无血色,犹如一摊烂肉,不知死活。
我推搡着人群,试图穿过去,可没等迈下一步,便被人无情的挤出来。不管我是如何嘶喊,都如一叶扁舟,在人海中翻腾不出浪花。
天谴,傩鬼。
驱逐,杀伐。
这就是我们即将面对的灾难。
浑身上下都成了不可触碰的伤口,我像伤痛极了的小兽,不知该如何是好。人是血淋淋的,心是血淋淋的。当世间最丑恶的一面,直直的平铺在眼前,想到的只有十三岁的那一夜。
数不清的恐慌和失望,还有对现实的妥协。
人群还在叫嚣,等我回过神来,嘴里弥漫着血腥。我一把推开眼前的白端,跌坐在地上。
下一刻,众人的脚就要踩上来。
他稳稳的环着我,笼罩着四周,就像是这片小空间的天威。拨开抬起的膝盖,抵住拥挤的身躯,拂去数人的责骂,不许任何人侵犯而入。
我看着那晃在眼前的雪花六棱形花脚,咽下口中的血腥,哀痛不已,“白端,人伤我,我该怎么办?”
他眼光深邃,右手从脑后没入我的发间,用极沉极沉的声道:“你想怎样?”
“人若伤我,我必回之。”我咬牙切齿,瞳目染火,极想毁了眼前的一切。让欺我辱我折我杀我的人们,皆承受到报应。
他没有言语。
胸前映出一捧血花,是刚才被我咬伤的。
从傩祠回来,我便老老实实的对白端一行人道出想法。
狗儿被我吓住,后退几步,下意识的往门外奔去。好在我早有准备,当即拿起桌上的利刃,直直的向他指去,“自刚才起。我便早已没了退路。你先前遇到的我,纵然毒舌,却不毒辣。但此刻不同。你若敢向傩教告密,我就敢拦在你之前。是你的腿快,还是我的刀狠,自个好生掂量着去。”
见我血气弥漫,目光死死的咬住,狗儿略带惊吓的看问白端,“星降逆端,视为天谴。山道荒野中,竟然捡个天谴回来。公子,此时不诛她,还要待何时?”
白端脸色从容不变,檀香只是颇受惊吓,唯独狗儿反响最大。
我见其余二人都没他那么大的动静,于是开口威胁,“先不论能不能出这个屋子,就算你带来傩教众人,我也能把你诡辩成同伙。”
“你这该死的傩鬼。”狗儿见靠山不动容,嘴里不满的嘀咕。
我朝他冷笑一下,“你在我眼里,只是个恶罗。不光是你,就是傩教,也仅仅是夜煞鬼魅,聚合之众。我的同伴沦落至此,全是因为那些人的胡言乱语。”
狗儿还想说什么,被白端一举打断。
“救回傩鬼并不难。”他温和漠然,云淡风轻,“只是猫儿,我为何要助你?”
我正se道:“奴从主,一生依你。”
白端听后浅笑,应允。
驱傩之夜,会有傩女献舞。
营救傩鬼最可行之法,便是化成傩女,制造混乱,趁机救人。
檀香花了一夜,教我学习傩舞。倾回姑娘皆以傩女为荣,所以各个都习得好舞姿。此下教我,也不过是想以假乱真。在驱傩之夜,更有可趁之机。
饶是像我这样惫懒人物,也不敢插科打诨,习得浑身乏力。终于一夜不眠不休,在天亮时分练成。
第二十二日。
驱傩之日。
我站在窗前,眼睛酸胀,手脚虚浮。明明困到难以忍受,却偏偏怎么也睡不着,只是直勾勾的看着傩祠的方向。
阿真曾道:“哪怕你的嬉笑怒骂都是假。只要愿意活着,便是好的奢望”。
逢场作戏,过犹不及。一直是我在重复演戏。
檀香找来上女妆的胭脂色料,让我褪去衣袍,不留一衫。我抖着手,将束带解开,缓缓的露出酮体。此时在灯光下所看,一片雪肌,配上惨烈的伤痕。让我说不出的难过。
这些伤痕就是人们诛罚时所致,到现在近乎一个月,还是未能完全褪去。檀香叹息,用肤如凝脂的手,点触着红色胭脂色料,细致的在我身上纹绘。从背后至腰月复,从小臂到脸颊,无不细致入微。
只见一朵朵鲜红滴血的花卉,在我的**上盛开怒发。配合着记忆中的火红傩裙,正巧遮住了所有的伤疤。
随着我的抬手举止,这些花卉富有活力,宛若鲜活。
彼岸花,又称两岸花。花开半度,花落半度,一度永不相见。是忘川黄泉中最古老的诅咒,在我们那里是凄婉的象征。但在倾回传说里,却是最唯美的诉说。就像鹊桥相会,花开花落之时,和和美满,度度春风。
按照这里的流传。
这里是‘离界’。我们那里便被称为‘古府’。
狗儿看我的目光早有不同,带有厌恶和嫌弃,甚至凶相毕露。而我看他的目光,也不是无谓和嘲讽,倒成了憎恨责骂。
我们仿佛是两个阵营。
他不愿意过来,我不愿意过去。
如果不是有白端檀香从中调解,依我们自相发展的话,必定是挖苦厮打的趋势。好在我忙着跟檀香学习,狗儿一声不吭的跟在白端后面,倒也没发生多大的摩擦。
我草草了结晚饭,身穿袍衣,戴着傩面,只等着跟随众人混进傩祠。
白端怕狗儿起事端,就命他在客栈候着。不论傩祠方向发生什么,他都不可肆意的跑出来,更不可向傩教告密。狗儿本想争辩,但看到白端眯起眼,便老老实实,沉默安静。
白端带着我和檀香,混在人群不起眼的位置。
到了傩祠外,便示意我进傩祠,寻傩女去。我万分小心的避开人们的目光,刚要穿过人群,就被白端一把拉住。
身子顿在半空,实在很难受,我回头疑惑,“公子还有何吩咐?”
“小心为妙,不可大意。”他长身旖旎,嘴角莞尔,分明一副温润公子的样子。只见他拨动我头上的假发,顺着鬓角,素手恍惚,缓缓的道:“你且记得一身皮骨归于我。万不可见哪个幽府鬼差,生得俊俏就跟着去。我留你在先,日后自有用处。”
“公子大可放心。幽府多有红颜暮骨,就是寻常鬼差,都不屑收了奴婢。奴婢也只配为公子提鞋抹泥。”我打趣道。
他松开我的臂弯,轻弹我的面颊,“早去早回罢。”
星空烂漫,不问世事。
我躲在傩祠后园的假石,本想肆机对傩女下手。
只是这些傩女大多有气无力,走两步就晃荡,跟我想象的尤为不同。三三两两相扶,脸颊消瘦骨感,都坐在花园的石凳上,眼神迷茫,脚下鲜红。
别说是单独游散的傩女,就是动两下,也实属不易。
我在假石等了多时,眼见傩祠外腾起烟花,知道驱傩之时马上到来。等到鸣鼓三次后,就轮到这些傩女献舞。愁眉不展之际,终于听到一个细微的脚步声,伴有抽泣,正往我这走来。
一个傩女哭得是梨花带雨,以袖掩泪,湿了半边女妆。
我趁其不备,从假山后悄然走出,一把捂上她的口鼻。将白端带给我的匕首,明晃晃的架在她脖子上。她被吓住,几经呆滞,我本不想对她怎样,只求她能配合。
但口中威吓有加,“我只说一遍。一是不可喊出声,二是不可逃离这,三是不可使心机。不遵其一,便杀之。你可记住?”
怀里的傩女含泪点头。
我放下捂住她口鼻的手,匕首不松,让她转过身来。
竟然是赠我花灯的那个傩女。
她也想起我是谁,眼里的惶恐被讶异取代,于是压低声音问我,“姑娘为何如此行事?”
我见事有转机,于是简略的提起换身之事,请她相助。令我没想到的是,她毫不犹豫,满口答应,忽而破涕为笑。
她娓娓道来,“傩女并不是想象中的高贵。现在你也见到我浑身无力,纵然能舞出一祭,也断然熬不过六日的清露衔食。待到九日圆满,能活下来的傩女实属万幸。不能活下来的傩女,视为脏污化身,乃是傩神收容。”
这就是献祭的真相。
只是更能愚弄那些自以为是的百姓。
和傩女换完衣,傩鼓响起两次。我慌忙走出假山,为求逼真,只得装作有气无力的样子。
一个肩膀消瘦的傩女寻来,口中恭敬,“我的二小姐,你刚才去哪了?这一身的两生花是何时所画?”
“些许是有点疲惫,便自行散心去。心思起来的时候,就给自个绘了几下。”我圆谎的技术越来越完善,现在真能张口闭口的满嘴唱词。
第三更鼓起。
我混在傩女中低眉顺眼,只求能赶紧完事。快要出院子,才发觉自己紧张到不行,眼睛不经意间,向傩女藏身的假山瞟去。
隐约见到一块衣角,在昏暗处模糊不清。
我眼皮剧烈跳动,忽然心神不宁起来,直觉今夜不会太平。
在踏上木台的那刻,火柱映着红毯,脚下像是一个烧红的砧板,一切一切都让我局促不安。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从中寻不到白端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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