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下沾满土腥的双手,睁着眼望他。
好像初见时那样,他翩翩不入尘埃,我奄奄滚进凡尘。此时的他也是干净俊秀,反衬着我的满身狼狈。就这样把我瞧在眼里,平静无波,不露情绪。
我坐在土堆上,拍着双手,掸落泥土,用从未有过的冰冷声音,道:“公子不用特地来寻。我是天谴傩鬼,一旦知晓,便是祸起。”
“哦?那又如何?”他不甚在意。
“给公子个建议。”我指着刚挖出的大坑,嘲讽的道:“最好把我和他一同埋在这里,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省得你一路上,百般猜忌,千般试探,万般想结果我的一条命。现在只要杀了我,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他的眉宇兀自一紧。
这些日子的悬崖勒马、消落青丝、暗中试探···我以为都可以不去在意。
我总想,他与他那么相同,哪怕只是巧合,也不该猜疑我至此。若是我能守住初心,也会拨得云开见月明。
可我高估了自己的耐心,也低估了白端的狠心。
温和月复黑,步步算计。翩翩公子,人面桃花。哪怕是这次驱傩的把戏,也在他的算计里,带起点点滴滴。当我跌落山道的时候,就注定是一场劫。逃不去、渡不了、化不掉、抹不开,而我还偏偏甘之如饴。
此时此刻,一颗初心被毁的干净。
我直勾勾的瞅着城里的火光,方才叫嚣不堪的心,早已冰冷下来。大喜大悲后,徒留空虚一片。我哑着嗓子,不耐烦的催促他,“要杀便趁早,过了这个村,下个店不知何时才能到呢。”
眼前一道蓝影掠过,带起夜间的露水和林间的寒气,朝我袭来。
玉手扼喉,肤如凝脂,我的后脑勺重重的磕在土堆上,胸口近乎闷息,怎么也喘不上气来。眼泪在眼眶里辗转,使得视线蒙上一层淡粉。看着他疏离淡漠的神情,心里一阵抽痛,只得强忍住眼泪,不泄一滴。
喉间的力道越来越紧,呼吸被全全抑制住。夜空越来越悠长,月色越来越清亮,一切仿佛要归于静止,连同我的生命。
脑海即将空明的时候,他突然松开手。
脖子得到释放,新鲜空气喷涌而入,我大口大口的吞吐着,好几次被呛得眼冒金星。
“死的感觉,猫儿觉得可好?”他双手撑在我肩侧,一双眼睛俊雅至极,黑袍凌乱,隐约露出颈下的旖旎。
我别过视线,不敢注视他,“还好···没有想象中的利索。”
“只是这样?”他用手重重的弹了下我的额头,“你已不是学舌的孩童,再过赌气,也该珍惜自家性命。”
“求公子放过。”听他这么一说,我满月复委屈。
我和白端将林轩埋在这莫名之地。
手中的土撒在他身上,盖住一脸青白,淹没一身惨状。一座小丘,已是青冢。人亡此世,它界不知。
原来死了,便是死了。
自以为高贵无价的生命,是如此的浅薄可怜。
即便是为神作戏,也不能挽回逝去。上神看到的,只是戏止。看不到的,是他的逝去。从此两界之中,再也找不到那个斯文清秀的人。
我找了块凹凸不平的木头,用匕首削去一半,露出木面,也是参差不齐。手里还留有鲜血,看着狰狞可怕。
不知该写什么,只得简短的抹上:吾亲林轩之墓。
这座小丘里,埋了他的骨。若能再返回,定是记得这。我披上白端的黑袍,踉踉跄跄的离开。♀月华渡在小丘上,寂静无声。
街上嘈杂动乱,人们对今夜的火光议论纷纷,丝毫没注意到我。
我跟着白端穿梭在人群之间,将傩衣的红色掩盖完整,到了客栈,才略微松口气。
客栈里的人早早上楼,并无人在正堂徘徊,唯有几盏灯火彻夜明亮,映得正堂像是陷入火光。只见狗儿急急的擦肩而过,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我拉住他的衣角,狗儿顿了一下,不耐烦的回头道:“有何事?”刚一见我,傻愣住。猛地挣开我的手,避尤不及,“你还想怎样?”
“你嚷嚷什么?”我跺了下他的脚面。
他不做反应,似有恐慌,一双手指着我道:“你起了那么大祸事,不赶紧逃命,还回来做什么?是想加害我们一行人吗?”
“你有何价值,能让我加害。”我不屑的道:“一堆狗毛,臭不可闻,又吐不出象牙。”
好半天才止住狗儿的一惊一乍。
他平复了神色,这才跟白端道出,檀香失踪已久。傩祠的动乱差不多安定下来,街上的人群也各自回家。找了好些地方,也没见到檀香的踪影。
我们在客栈正堂等着,终于看见一道瘦弱的身影。
她从不远处的街口走来,金莲摇颤,杨柳扶风。没有了以往的温婉柔美,浑身散发着熏天的酒气。
狗儿惊呼,“是檀香。”
我却觉得,是檀香,又不是檀香。
她脸颊绯红,越发的迷人,细腰飘带,懒散的折下,整个人就像初出的月光,晶莹剔透。迷离的眸子向这看来,眼神微合,细加辨认,不自禁的流露出喜态。
这喜态是对白端。
檀香跌跌撞撞,酒香混着清香,没有让人觉得恶心,反而特别的好闻。
她朝白端走去,跌在他身上,姿色缭绕,红唇微开。就这样攀在他的胸口,抬头索望,眼里转有流光,只听她轻轻的道:“公子啊,檀香喜欢你,你可知道?”媚态绝艳,娇骨**。
我和狗儿惊呆了。
一边是公子佳人,一便是阿猫阿狗,这两对按戏码来说,都很相配。实在称得上是,皆大欢喜,恭喜之至。
这样艳se唯美的戏码,很快被人打断。
客栈的廖老板点头哈腰的引来一群人,皆是黑衣赤裤,一身肃穆。
“宋二小姐,跟我们回去吧。”领头的傩师话锋一转,厉色道:“若如不然,当下处死。我劝二小姐莫要执迷,傩神天威,不容质疑。”
“我回去便是。”我将面纱往上掩一掩,知道再抵赖不得。有着傩女的身份,也好寻个机会逃月兑出来。若是暴露出我是傩鬼,那可真就回不来了。
林轩的下场,我清楚记得。
眼前的一群傩师还算客气,没有将我五花大绑起来,大概是有所顾忌。我不做抵抗,乖乖跟随,路过白端身旁,几次想开口。伏在他身上的檀香,圈起他的脖颈,酒香袭来,完全没有小家碧玉的模样。
我皱着眉,不得不离开。
没有意象中的鞭打酷刑,傩师将我关在傩祠,和傩女们待在一起。
傩女在驱傩之夜献舞过后,会在傩祠待上六天,净身素衣,简红妆颜。十一个傩女盘坐在十一个神兽像下,空余的神兽像,就是我盘坐的地方。
我打量一身的污垢,鲜红的傩衣已经看不清初色,伴随着土腥味和烧焦味,异样的难闻。坐在神像下,我解开傩衣,将白端的黑袍裹在身上。
周围分坐着傩女,各个都憔悴不堪,身上的傩衣空荡荡,锁骨也高高的隆起。没有鼎中的熏香,这些傩女像是精疲力尽的候鸟,即将沉没在傩祠里。高达威严的神兽像,渺小憔悴的傩女们,如此鲜明的对比,让人情不自禁的伤痛。
傩教的崇高,是用鲜活的生命堆叠而起的。
人们对其盲从信仰,将儿女的骨肉齐齐奉献,等着微薄的赏赐和可悲的怜悯。眼前的一幕,是辉煌底下的真实,是除去光泽的暗影,是宏大背后的卑微,是人们眼里看不见,却又真实存在的可怕。
傩女,洁净之体,世家争夺。
能活下来的傩女,当真寥寥数人。数不清的傩女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害死。死在无知,死在阴险,死在傩祠。
六日的净身,只有清晨的一碟甘露,可供饮尝。所谓一碟,就只有一个小酒盅大小,根本解不了饥饱。我饥肠辘辘,两眼昏眩,倚着神兽像,看着傩女们一个个的倒下。
清晨的光从开起的门缝里透来,是傩师来送例行的甘露。
我动了动僵硬的身子,缓慢的向甘露小碟爬去。手里的小碟晃晃荡荡,回途经过一个傩女面前。她摇晃脑袋,抓住我的手臂,有气无力的道:“宋二小姐,救救奴婢。”
是先前唤我上台的消瘦傩女。
我将手中的小碟贴在她唇边,以防喝得过猛,一点一点润着她的嗓子。
“好点没有?”我问道。
“你不是宋二小姐!她才不会救奴婢!”她清醒一些,突然睁大双眼,紧紧攥住我的手臂,声嘶力竭的喊道:“快来人呐!这不是宋二小姐!这是傩鬼!放我出去!”
我眼疾手快,用手捂住她的口鼻,止住叫喊。
本想帮她一把,谁曾料到,差点给自己招来劫难。傩师顾忌到傩女身份,企图将我和傩女一块饿死,于外可以彰显威仪,于内可以掩盖痕迹。我之前并未消耗多大力气,只要安稳度过六日,就有十足的机会出去,绝不能让她喊出声。
没过一时,傩女渐渐的翻起白眼,脸色也开始发青。
我松开下力的手,见她缓缓的倒了下去。
如今落魄到这个地步,不但保不住自个的性命,还要夺去他人的生机。狡诈、算计、欺骗、流离、苦难、死去,在不经意间,向我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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