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日。♀
大傩节的最后一天是祭祖之日。
正午便是祭祖的时辰。人们将自家的傩神从傩祠请回家里,安放在祖先排位之上,稍后才是祭祖的真正开始。
临近正午,正堂的门被打开,傩师手中托着银盘,陆陆续续的进来。银盘上放有几个玉壶和数个小盏,都是精致的玉瓷,散发着药草般的香气,让人心神荡yang。
只见那些傩师将玉壶里的液体倒入小盏中,一边托着傩女的下颚,一边把小盏贴合檀口,硬生生的灌入傩女们的口中。傩女们如同破败的女圭女圭,怎么也反抗不了。等回过神来,一个小傩师正向我走来。
我僵硬着身子,耷拉着眼皮,装作有气无力的样子。
小傩师似有质疑,手中的小盏摇摆不定,随后问其他人,“这傩女不是宋二小姐吗?到底因何就救傩鬼?分明是傩鬼害死她的胞妹,难不成真被邪魅附了身?”
“那夜的事莫要再提。连城主大人都不愿过问她,可见血脉亲情已断。”一人停下手边活,叹息道:“好不容易寻回的双生子,一个跌落山崖,一个胆大妄为。宋家三宝,锦绣绫罗,已然去两。如今也只有宋大小姐一人苦苦支撑了。”
“这珍酒还要不要给她喝了?”我旁边的小傩师晃着小盏,试探的道。
那人蹙眉,“喝是要喝的,你且记着少喂些。她要是兴奋过了头,恐怕再蒙生事端。”
小傩师应允,抬起我的下巴,将小盏里的液体喂下。
只感觉那液体像是一团火焰,灼烧着五脏六腑,把浑身的疲倦赶尽。月复中升腾着热气,如火如荼的窜上心口,整个人燥热难耐,张口便吐出一团湿气。两颊滚烫的可怕,带着醉酒似的微醺,脑海里既清醒,又迷糊。
眼前清晰起来,傩女们晃动着身子,一个个竟有了精神。♀
本该频死的傩女们,全都反常起来。朱唇绯红,面颊生春,或是跪坐在地上,或是盘坐在地上。我刚想出声,喉间炙热至极,只得压着嗓子,等这股燥热劲头过去。
“珍酒到底是何神物?”小傩师讶异,不解的道:“刚才还动不了一下,现在都像是活了过来。”
“这珍酒妙极,实乃‘精品’。你去那颠鸾倒凤的地方,一淘一个准,都不用苦哈哈的在傩祠里求。”其他傩师笑道。
小傩师目瞪口呆,“传闻中起死回生的珍酒,就是欲凰楼里的催情药吗?”
“那你以为何?罗城这边陲小城,哪能求得珍酒,不都是另想法子代替。珍酒过分珍贵,用一瓶给傩女,还不如留一瓶保命呢。”老傩师教导,“反正傩女都活不了六日,怎么也得献给大傩神。”
听到这,我咬牙切齿,又不敢吐露一句。
傩女的命运早已人定,分明是活活饿死,再加以催情药的摧残,活不了六日是必然的。这些傩教教众无不道貌岸然,用暗地里的手段,想尽办法把傩女折磨死。
月复中的热流愈发猛烈,毫无办法之际,只得咬破舌尖,让血腥和刺痛止住燥热。灼烧感被盖住,汹涌澎湃的心潮也平静许多。
待傩师们走后,我站起身子,朝四周望去。
先前要叫喊出声的傩女,此下仍是一动不动,不知是窒了息,还是昏迷过去。当时慌慌张张,也没来得及确认,方才也并未引起傩师的怀疑。
我动了动酥麻的腿,准备跑路。
既然傩女是必死的。即便是活过六日,也会遭到杀害。
没等动一步,门外突然响起炮竹,傩鼓声沉沉,伴随着人声鼎沸,向正堂这步来。♀看来是祭祖迎神像的时辰到了。
我继续盘坐在神兽像下,不敢轻举妄动。
大门被彻底敞开,滞留数日的空气得到肃清,人们满面红光的踏入正堂。华服锦衣,喜装浓抹,犹为郑重。
人群有序的祭祖焚香,领回自家的傩神像。偏偏有一些人注意到我,眼睛里带着憎恨和仇视,错开排好的长龙,狠狠的逼近。那一双双眼睛猩红血色,恨不得将我拆骨进月复。想来都是因火灾痛失了亲人,这才怨愤不已。
情形险峻之时,突然惊起一地的碎裂声。
一些瓷片散落在我的脚跟前,引来所有人的目光。
“失手了,诸位继续。”那声音温和平静,透着七分谦和,三分疏离,不偏不倚的在我耳边响彻。
我抬起头看他。
他正俯身捡拾碎片,皙白修长的手配上折射微光的碎瓷,一同恍惚了眼睛。精致的五官温润清冷,在日阳的轻抚下,一寸寸流连婉转。比初见时的惊为天人,更让人心痒贪婪。贪一抹温存,贪一世繁华,于眼前,难得到。
我开口唤道:“白端···公子···”
“倒是委屈了廖老板家的傩像,为见个野猫,不得不砸了去。”他不做正视,继续捡拾碎片,“几日未见,猫儿可好?”
“能好吗,就是饿。”我抽搭鼻子。
他浅浅一笑,如沐春风,“那就继续饿着好了。”
其实按照我的思路,怎么也得委屈一时。
可白公子没给我那么多机会。
“我些许觉得你胖了点,难不成嘴里抹了供神的油水?”他揶揄道。
我忿忿不平的道:“公子是在外逍遥快活,但也不能嘲讽我的苦难。你见过哪家偷腥的猫长成这狼狈样?还油水呢,连露水都喝不饱。”
“困你几日,还是这么气盛。”他淡淡一笑,终是将我纳入眼里,“八宝记的‘糖’还要不要了?”他将碎片捡拾干净,收在衣包里,缓缓的起身之际,塞给我一个物什。
我惊讶一下,反应过来,紧紧地捏住,藏在袖子里。
白端掸了掸没有灰尘的衣衫,回到疏远柔和的样子,对刚走过的傩师悠悠的道:“傩师大人,这位傩女求在下帮她逃走。”
变化速度之快,让人称奇不已,我收拢嘴巴,抑制住惊讶。
傩师睨了我一眼,我垂首低眉,力图达到温婉可亲的样子。大概是我的顺从,令他消去疑惑,当下只是冷冷的呵斥道:“刚才见你异态毕露,就知道你又想鼓捣些点子。你若不是傩女,早该立即毙命。大傩神赐你恩惠,本本分分受死就是,还想作甚鬼事!”
我诺诺点头,来不得跟白端再说上句话,便见他捧了碎裂的傩像,随着人群走出正堂,顷刻间不见身影。
夜正浓,香尽空,一室寂静。
我蜷缩在神兽像下,将身体紧紧的缩合。双手紧紧的攥住手里的物什,任高烧疯狂的侵略,黏稠濡湿的汗渍浸透黑袍,将消瘦的身子团团围裹。额头像是有颗跳动的豆角,撩拨神经,昏沉酥麻。
记忆中很少发烧,但凡高烧不退,都会有阿真陪着。她用细女敕的手一遍遍抚过我的额头,温柔细致,静默安然,“阿端,睡一时就好了。”
如今偌大的正堂里,只留我一人苦苦挣扎。
手里是包着纸的药丸,快要被汗水化开,连同纸上的小字,齐齐的没入手心。
服之既止。
这是白端留给我的话语。
难以想象,方才还是调笑莞尔,让人触动,此刻竟落得这番下场。他给我生机,将我从山道崎岖中,带至身边。他给我结局,在我沦陷傩祠的时候,赠药赐死。短短一个月,大喜大悲,大灾大难,眼下一颗药丸,就足以断送性命。
难过?失落?已然不重要。我痛彻心扉,却只能咬住唇,不让自个哭出声。万千思绪打着结,随着药丸和纸条的下月复,齐齐幻灭。
他终究不是他···
没有疼痛,没有饥饿,我甚至感觉不到手指的颤抖,只是眼前还徒留一些景象,映着迷迷糊糊的灯光,一群群飞蛾扑朔而来,不加思索,不计后果。
头脑昏沉,汗流不止,隐约中听到两人的对话,细微低沉,就站在正堂门外。
一人声音柔和清丽,是个女子,“就这么让她死了?”
“凤血种脉,勾阵将星,我怎会让她轻易死去。”一个深沉阴暗,是个男子,“她是药引,又是钥匙···”
“你···到底想做什么?”女子问道。
男子嗤笑,“我想做什么,岂会容你揣测?”
女子沉默不语。
四周是浓稠不去的黑色,锁着我的骨,困着我的身,任我怎样奔驰,也跑不到尽头。
记不得走了多久,脚下没有冰冷和触感,每一步都缥缈空虚,像是下一步就会踏空,跌入烈火红莲里,焚烧干净。看不到奈何石桥,找不到忘川不息,哪怕是死去,也成了一个人的游荡。
突然黑暗被撕裂出一道缝隙,一只滴溜溜的眼睛冲我眯笑。我吓得要往回跑,可无论怎么跑,那只眼睛就是在上空。
“你是谁?到底想怎样?”我精疲力尽,心中愤怒。
稚女敕的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可算找到姐姐了,你在这里玩什么?”
“玩什么?我在这里等着投胎,人之已死,还能做孤魂游鬼不成。”我敲了敲酸疼的小腿,没好气的道。
“谁说姐姐死了···姐姐明明还活着呢。”童声清脆,接着又道:“这里是我的幻境,不是幽冥轮回之处。你再仔细瞧瞧,看能不能辨出当年的痕迹。”
我还活着?
那颗药丸又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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