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慕勤将原本预定好的计划暂停了下来,因为他觉得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何须再大动干戈?于是在九月初八这天夜里,原本应该规定到位的人,如今只到了三分之一,为的是防止禄王逼宫。♀
初八夜里,苍慕勤来到了鱼柳园。
他屏退了人,坐在叶莳面前,脸上的笑意已经遮掩不住,他已胜券在握,皇位在手的感觉已经让苍慕勤抑制不住自己,他对正在吃点心的叶莳说:“公主,不管如何,还是要感谢你和你的天权军,没有天权军,我简直像是失了左膀右臂。”
叶莳嘴角沾了一块糕点的碎渣,苍慕勤看着,笑了笑,用手指将碎渣抹掉。他又摇了摇头,否定了某些事,炫耀起来:“叶莳,其实如果没有天权军,我也是父皇认定的真命天子,皇位继承人,你看,你从来都是多余的。”
她还在吃着,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苍慕勤把点心盘子拿到自己面前,不让她吃,让她好好听他讲话:“你从来没尊重过我,从来没把我当作成你的夫君,从来没真心实意地关心过我,在你眼里,我什么都不是。”
她听着,默然不语。
他站起身,冷笑着:“你如今又是什么?你只是一个傻子,磕坏了头的傻子,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已经笑的癫狂,起身走到叶莳身后,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弯下腰在她耳旁说道:“你该为自己觉得悲哀,你最喜欢的秋白如今恨你入骨,他在沉秋园里跟楚千悠每日有说有笑,逍遥快活极了,你以为他会跟你走?你以为他爱的人是你?你以为他最值得信任?甚至把天权军拱手交给他?”
“天真,你太天真了。”
叶莳的瞳孔缩了一下,然后渐渐地,那种呆傻的目光又覆满眼眶。
“我记得,我永远记得你屠杀苍国百姓的恶行!你手起刀落。”他用左手模仿着砍刀,砍在她的脖颈上:“手起刀落,手起刀落,一刀接一刀地砍,砍的刀都卷刃了,砍到血流成河,我在树林里,那么无能为力,没办法阻止你。”
“你在吓我,你在震慑我!你在杀人给我看!”苍慕勤狠狠地说:“我确实被吓到了,我害怕极了,你的威慑力确实不一般,我没有实权,没有兵权,连父王也不怎么在意我,若不是我这些年南征北战,一刀一刀砍下来,我怎能赢得父皇垂爱?怎能坐得上这王位?!”
“腐朽的苍国,父皇老了,不敢拼杀了,他太中庸了,所以我取而代之是早晚的事。”
叶莳伸手,去拿放在对面的点心盘子。
盘子在桌子上拖动的声音刺耳极了,犹如苍慕勤喷溅在她耳畔的呼吸声,他连呼吸里都布满了憎恨。
她拿起糕点就往嘴里塞,塞的满满的,就像塞住了自己的耳朵,再也听不到这世上纷纷扰扰的声音。
“可是,持国公主……”苍慕勤的声音哽了哽,又道:“我又好想成为你这样的人,因为只有成为了像你这样的人,才能把昏庸无能的父皇赶下龙椅,皇位,从来都是至高至强者得,我要像你一样狠毒,像你一样没人性,才能狠下决心来夺嫡!”
苍慕勤说的慷慨激昂,叶莳的眸光闪烁着,继续往嘴里塞点心。
苍慕勤单膝跪在叶莳身旁,抓住她的双手,强迫她看自己。
他注视着她,终于开心且得意地笑了起来。
他说:“傻子,真该让你照照镜子,让你看看自己现在有多傻多呆。”
他说:“我永远都不会成为像现在的你这样的人,你的人生,太失败了。”
他说:“我不会放你走的,那等于纵虎归山。”
他说:“我为你准备了点东西。”
他拿了一个鸡蛋大小的盒子出来,翡翠的颜色,通透光亮,他拧开盒子,里面有灰褐色的粉末,盒子放在了她的鼻前,他还嬉笑着用另一只手扇了扇风,让味道冲入她鼻间:“你去过父皇那,一定闻过这个味道吧?这叫浩思阑珊。没错,父皇的浩思阑珊就是我让池瑶拿去给父皇用的,浩思阑珊珍贵无比,只剩这么一丁点了。你看,我对你多好,以后每日都为你燃浩思阑珊,这样你就可以在梦中与秋白相见了。”
苍慕勤收起盒子,喊了侍女进来,他将装有浩思阑珊的盒子递给侍女,交待道:“以后王妃入睡前,都点上这盒香料,当然,如果她白日想闻的话,你也要给王妃点上。”
侍女接下,连连称是。
苍慕勤给侍女递了个眼色:“去,伺候王妃洗簌,然后燃香,给她嗅品。”
屋内只留有一盏引夜的小油灯,叶莳穿着素白的亵衣躺在床上,烛火明灭,床头不远处的莲花香炉正散着微烟,香气扑鼻间,叶莳坐起了身,望着那只香炉。
浩思阑珊,能让人梦见人生最美好的际遇么?
第一次在苍帝殿里闻到浩思阑珊,觉得昏昏欲睡,可这次却觉得没那么睏乏了,她起身提了茶壶过来,掀开莲花香炉的盖子,正欲往里倒水,熄灭香料,水壶已经倾斜,一滴水落了下来,微热的的莲花香炉发出“嘶”的一声,冉冉升起一道白烟。
叶莳将茶壶放到桌子上,看着香炉。
我人生里最美好的际遇又是什么呢?
这是一条天路,会引导她走向最美好的过去。
她怔忡地看着香炉,拿着盖子的手微抖,最后她盖了香炉盖子,躺在床上,阖了眼,在忐忑不安中,慢慢地睡着了。
寻常梦中,人从来不会出声说话,做梦者却能知道他的意思,而且很少能梦到非常连贯的情节。
梦都是一段一段的,没有衔接,在一个个场景中快速跳跃,快到想不起之前的梦是什么。
这个梦太清晰了,清晰的就像现实一样。
受了浩思阑珊的影响,她像是一个回到过去的飘渺无影的旁观者。
“阿莳,这是凤洄。”叶钧和蔼地说。
“他真漂亮,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持国公主走过去,拉住凤洄的手,凤洄明显缩了缩,她察觉到后,依然紧紧地拉着他:“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她露出如阳光般的笑容。
睡梦中的叶莳不知不觉地蹙起了眉,画面已经转到了另一个场景。
惊天憾雷打个不休,凤洄打着雨伞迎接她从宫外归来,她从马车上跳下来,微微淋了雨,头发有些打绺,凤洄将自己的伞遮在她头顶,自己被大雨淋着。
她推开他的伞,抱住凤洄,两人被大雨淋透:“凤洄,接下来的十年,我要让祁国成为一个强国,让百姓不再受饥贫之苦。”
“公主,人生在世几十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会在你的背后支持你。”
她就在凤洄的怀里,他的臂弯像一个港湾,永远会给他支持与鼓励,叶莳慢慢地抽动着肩膀,大雨混合着泪,模糊了画面。
“秋霁哥哥,你说,你说母皇下旨,要你适婚于长姐?!”
秋霁动了动嘴角:“是。”
她愣了片刻,心中忽然疼的难受,可不一会,她便笑了出来:“那么,恭喜你们。”
她竟恭喜他们?“你……”
“秋霁哥哥。”她扬着头,笑着告诉他心中所想:“你是我的一个幻想,你英俊潇洒,温柔体贴,文武双全,有哪个姑娘会不喜欢这么优秀的你呢?是阿莳不够好,也不够幸运,配不上秋霁哥哥。”
“不,莳公主你很好!”秋霁摇摇头,如在梦中地说道:“你很好,只是人生在世,有很多事不能随着心意而行。”
“长姐新婚丧夫,多年孤身寒苦,这也算了结林季庭将军的一个遗愿吧。”
秋霁:“莳儿。”
叶莳:“我也是有件事要告诉秋霁哥哥你。”
“何事?”秋霁凝眉,心中忐忑不安。
“前些日子父君问我,想不想去天权军。”她转过身,向小亭外挪动着脚步。秋霁看着她的背影,愣住了,他觉得他心爱的姑娘会离他越来越远,远到无法再触碰到:“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去军中历练学习,好好习武,如若今生还能再见,我定要向秋霁哥哥讨教功夫!”
“莳儿!”秋霁冲了过来,将她抱住:“莳儿,今日一别,不知再见时是何种境况了。”
叶莳觉得自己要落泪,连忙装笑:“父君说,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也许我们会越走越远,也许我们再也碰不到一起去。”她转过头,踮起脚尖,在秋霁嘴角吻了吻:“我听父君说,我对你的这种感觉,叫做初恋。”
“初恋?”秋霁重复着。
“父君说,初恋就像南思爹爹酿的酒,看着清澈,闻着香,喝着苦,畅饮后还会晕,会哭,会发疯,会睡着。”
秋霁:“……”
“酒醒过后,那种苦涩的味道像是扎根在了味蕾,时不时地溜出一丝苦味儿出来,让人捉急。”
秋霁:“……”
“父君还说不用怕,只要有一坛更好的美酒扎根在你的味蕾上,这样就不会时常想起那苦涩的酒了,时间久了,长了,也就淡忘那苦涩的味道了。”她抿着唇笑:“秋霁哥哥,你这杯酒我已经尝过了,确实苦涩,不好喝。”
秋霁盯着她,不知该作何答。
她又何尝不是他的一杯苦酒呢?
“莳儿。”
“嗯?”她抬起头,看着他晶莹的目光。
他唇瓣动了动,忽然俯下头,在她唇边落下一个吻,两个,三个,四个,很多个,最后四片唇瓣纠缠在一起,有咸涩的液体被卷进两人的舌尖,绽放在味蕾上。
这个吻持续了多久,两人都记不清了,因为吻的太深情,太用力,两人的唇瓣都微微发麻。
秋霁看着她黑嗔嗔的眸子,叹息着道:“忘了我吧。”
叶莳点点头,最后在他的唇角吻了吻,勾出一个笑来。
树影摇晃,他们越走越远,终将背道而驰。
梦境中的叶莳看着他们两人,不知不觉地,自己竟流下了眼泪,画面渐渐模糊起来,游离之中,她看见远处的一颗参天大树后,秋白露出了半张惨白且悲伤的脸。
原来这一切,都被秋白看到了啊。
他站的那么远,应该听不到什么,只能看到这些吧?明明是斩情断念的别离词,在秋白眼里,却是有情人诉说离别苦吧。
原来误会,早就埋下了。
军营中的光亮比不上宫里亮堂,丝丝冷风吹进来,烛火被罩在灯罩里,仍然抖动了下。
几员将军在旁等候公主的谕令,这时秋白从外面走了进来:“公主,今日中秋,我做了月饼,蒸了河蟹,泡了壶清茶,公主尝尝看?”
叶莳从繁忙的军务中抬起眼,扫看了下秋白手中的托盘,以及微微笑着的秋白。她以下巴指了个地方:“我正忙着,先放下吧。”
秋白将托盘放在她旁边的桌上时,她忽而用眼角的余光扫看了下秋白的手。
原本白皙的十指上面遍布一些紫红色的锯齿状伤痕,已经微微发肿,她的目光又扫过了那些拳头大的河蟹,河蟹被草绳捆着蒸熟,蟹壳红的发光,钳子大的离谱,糕顶盖的肥,她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正是乍冷的时节,他亲自去稻田地里抓的螃蟹,挑拣了又肥又有黄的蟹,手指肿成这付模样,估计是抓螃蟹和捆螃蟹时,被螃蟹的钳子夹得。
这还没完,又去做月饼,和面制馅的,哪一样不上手?简直是雪上加霜。
“下次不要再做这些事!”那些火头军都是干嘛的?交给他们做就好了,看这手指肿的!
她的话显露出微微怒意,几名将军也抬头盯着他看。
秋白尴尬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你下去吧。”叶莳盯着他的手指,又抬眼看了看还在愣神的他,催促道:“还愣着干嘛?”
秋白呐了片刻,却无法理解她真正的意思,只点了点头,道了句告退。
众将军一看秋白退下了,有嘴馋的已经笑眯眯地对叶莳道:“公主,这螃蟹凉了就不好吃了,您不吃,就便宜了兄弟们呗?”
叶莳看着他垂涎三尺的模样,笑了出来:“好,吃吧!”众将军立刻露出狼虎之姿,正欲冲上前来,叶莳却抬手让他们停一下。
她从中拿了一块月饼,一个螃蟹后,挥了挥手。
众将军一哄而上,抢夺起来,你抢我手上的,他抢他嘴里的,好好的螃蟹都被掀了盖,吸了黄,肉还没来得及细品,就已经被另一个人抢了,你争我夺上演了好半天,地上狼藉一片。大部分螃蟹在抢夺中掉落在了地上,连肉都没来得及吃,争抢之中,一壶上好的铁观音洒在了地上。
一名将军在争抢中炸了毛,于是端起一盘月饼,狠狠摔在地上:“高晨贵,你丫抢我螃蟹,我就让你吃不着月饼!”
“驮老金,你丫活腻了!”
于是这场抢食演变成了武斗,众将军看月饼沾了灰没法吃了,于是纷纷去了营帐外面看热闹。
叶莳笑了笑叹道:“可算清静了。”
她将螃蟹绳解开,仔细地吃了这只螃蟹,看着堆满了桌的军务,她又不得不一心二用,一口咬着月饼,一手执笔写字。
忽然间,她咬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抽出来仔细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张纸条。
纸条本来极小,若不是一心二用,吃的慢,恐怕此刻已经将纸条吞了。
纸条卷成了一卷,她放下笔,看着纸条上的字,字体极小,翩若游龙般地漂亮。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叶莳:“……”
她将字条放在桌上,又去地上把滚了土的月饼掰开,将纸条一一收集起来,回到桌前展开,仔细地看着。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叶莳双手撑着下巴,眉开眼笑:“原来秋白喜欢我啊!那么,我喜欢他吗?”
这一自问,问的叶莳有些恍惚,不知自己是被美色所蛊惑,还是真的动了情。
可是不管怎样,被人喜欢总是件值得欢喜的事,一高兴,叶莳就喜欢往热闹的地方凑,她跑出去看高晨贵和驮老金比武,后来她又与大家切磋起来,此时胜败皆是娱乐,有人拿酒助兴,叶莳饮了不少,喝时没觉如何,后劲却大的要命,最后瘫在地上,想着秋白呵呵地傻笑,往日一幕幕,尽数浮了上来。
他奉茶,他给她洗衣,他给她掖被角,还有好多好多,数也数不清了,似有若无的眼神,欲言又止的模样,分明是害了相思。叶莳并非顽石,在秋白一次次的靠近下,叶莳渐渐发觉,她已经很少能想起秋霁了,更多的是秋白,日里夜里,黄昏里,清晨里,无时无刻,皆是他。
酒劲儿让叶莳脚软,凤洄把叶莳拖回营帐里,伺候她入睡。
秋白看着凤洄把叶莳接到自己营帐里,蹙起了眉,再进叶莳方才看军书的帐子里时,发现满地狼藉,茶壶水溅了一地,月饼跟河蟹也掉在地上,被人踩扁。
秋白像见到了极其不想见的画面,转身拔腿就跑,清冷孤月下,秋白露出了个自嘲的笑。
那场景分明是厌恶秋白准备的吃食,然后扔在了地上。
梦境中的叶莳想出声解释,可说出口的声音,没有任何人能听见,她看着秋白失魂落魄地回了营帐,躺在床上,双眼空洞。
而她却做不了任何事。
“南思爹爹……”叶莳坐在房顶上,与同坐在房顶上的南思说话。
“你很犹豫。”
“我,好像发现了一件事。”
南思静默不语,没有接话或是询问的意思。
南思就是这样的人,冷人冷面冷心肠,你不说他不会强求,不会询问。他唯一的情感就是忠于叶钧,因叶钧忙于军政,南思便是持国公主的半个女乃爹,一招半式的没少教,对她已是极大不同。
“我发现我做什么事都被长姐控制,她好像能未卜先知。”叶莳垂着头,十分丧气。
“长公主不懂六爻卜算之术。”南思如实回答。
叶莳笑了起来,摇头又摆手:“不是这个意思。”她目光眺望远处,淡声道:“你看,我要扩军,折子还没交上去,就来了旨意,说今年国库不足,南方水灾,还要存粮以备不时之需。我刚有了回京述职的意思,正打算拟折子,长姐又来了旨意,调令我到天门府监督修筑防御城墙。甚至有些还是我脑中的意念,并未向任何人表述出来,她便已经猜测到我的意向,从而制止。还有很多很多,我就不一一说了,她给我的感觉,简直跟神仙差不多了,我要做什么,她都能先一步制止住我,我现在畏首畏脚,什么都施展不开。”
南思:“……”
“南思爹爹,她是长姐啊,有血有肉的,怎么会是神仙呢?”
南思眼皮动了动,语调极其平淡:“没有神,只有鬼。”
叶莳惊了一下,急声道:“你是说,长姐是鬼?所以能未卜先知?”
南思:“死了的人就是鬼。”
叶莳:“……”
“不管如何,我要放手一搏了。”她靠了过来,看着南思远眺的目光,也跟着一起遥望过去,她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轻轻靠在他的肩膀:“南思爹爹,这次我着手去办的事十分危险,要是我回不来了,你会继续照顾我那瞎子傻**爹爹吧?”
南思继续没有任何表情:“南思誓死追随主人一生。”
叶莳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叶莳放了心,而南思却未曾料想,这件事虽没要叶莳的命,可却将她的斗志全部打没了,她彻底变了一个人。
谋反,政变,造反,全都是掉脑袋的事。
叶莳将计划图收了,对坐在面前信心满满的凤洄道:“凤洄,六月二十三,三更天准,成败在此一举了!”
“公主,凤洄一定不负所托,那无能的姐弟俩早就该退位让贤,非要公主大动干戈才肯罢休么?哼!”
陶瓷的碰撞声让叶莳注意到了隔帐里的一个衣角,叶莳认出那是秋白的袍子,她神思一凜,捏了捏眉心,装作疲劳,没发现他,谁知凤洄眼尖手快,察觉到有人,立刻飞身出去将秋白扯了进来,踢了他的膝盖,让他跪在地上。
凤洄动作大,滚烫的茶烫了秋白的手背,红肿了一片,立刻就起了水泡。
“公主,他潜伏在您身边如此之久,心怀鬼胎,公主往日不顺,想必都是他告发于长公主的,想必刚才的话,他都尽数听了进去,此人绝不能留!”
叶莳站起身,静默地看着秋白已经渐渐发抖的身子。
他被烫伤的手藏在衣袖里,叶莳的眉心紧蹙,片刻过后,她长舒了口气:“你先下去吧。”
她如此说。
秋白惊的如入冬的蝉,立刻抬起眼看着她,觉得不可思议。
“公主,这怎可以?!这怎可以?!”
“公主若下不去手,凤洄可以代劳!”
“公主,你疯了?他不能成为变数,您必须杀了他!”
造反这等灭九族的大罪,若为保密,当时杀了秋白也并不为过,他也不会怨她。
可他在她的眉目中竟然看到了袒护之意,秋白高兴极了,以为她信任自己。
凤洄还在说着那些话,恨不得立刻将秋白大卸八块的模样。
“下去。”她依旧如此说,而后,还震慑性地看了凤洄一眼。
凤洄见她心意已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愤然甩袖走了。
秋白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些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此刻的叶莳好像很疲惫,坐回到床榻上,推了推手,示意他下去。
秋白颇为眷恋地看了她一眼,静静地退下了。
当初秋白确实被长公主作为探子摆在叶莳身边,然而秋白对叶莳一直抱有男女之间的情谊,探子之事也就名存实亡,送去的消息没什么重要的,小打小闹无关紧要的到是一大堆。
叶莳相信,这个如此喜欢自己的人绝对不会出卖自己。
而秋白也在心中发誓,他不会把持国公主要造反的事禀告给长公主。
可是,事与愿违。
兵败垂成,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小皇帝指着浑身是伤的叶莳继续骂道:“懂点佛家悟语的人皆知‘持国’二字所谓何意!”
叶莳被压在宗庙前跪着,冷哼一声,持家持国,自然是将这个国家掌持于我手的意思,还需做其它解释?
“‘持国’二字当做护持国土之解,你好不要脸,竟妄想龙椅宝座?哼!不自量力!回去跟你那瞎子爹爹多读读书吧!”他笑了起来:“从你出生,母皇给你这个称号开始,你和你爹就注定只能成为我祁家的看门犬,护主狗!”
“先皇有旨,不得斩杀持国公主,只可给予警告。”叶钧将先皇圣旨拿了出来,震慑小皇帝。
小皇帝狠毒地眯起了眼:“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让我想想,要给你什么样的警告呢?”
小皇帝阴狠地低笑了起来:“你是只永远都飞不上枝头的孔雀,朕给帝君些面子,既然不能刺字流放,那就在你背后纹个身吧,就纹条落魄的孔雀,再写上持国二字,提醒她,永远都只是屈居于凤凰的孔雀!”
叶莳低垂着头,嗤笑了下。
小皇帝四处一看,看到不远处站着浑身发抖的秋白,对他道:“听闻秋白曾担任宫廷画师?好,秋白,就由你执笔,警醒她一辈子,不得越雷池半步!更不得窥觑我皇位半分!”
叶钧虽然紧蹙着眉,默允了这种惩罚方式。
叶莳只着一件肚兜,跪在宗庙前,她任由身后的秋白为她纹下收翼降雀图。
她的后背在流血,头在流血,手臂在流血,心,也在流血。
那副纹身完成后,秋白已经动弹不得,还是长公主命人将他带了下去。
因为失血过多,叶莳的身子抖的犹如筛豆。
长公主这时走了过来,在她耳边悄悄道:“你本应该夺位成功登基为帝的,可你对手足抱有仁慈之心,不忍心杀我们,将我与皇帝幽禁,虽然锦衣玉食,却永失自由。”她叹了口气:“我感谢上苍给我一次重生的机会,让我与弟弟不必重蹈覆辙,我不会杀了你,你把我当长姐,我自然当你做妹妹,我会幽禁你,我不会杀了你。”
叶莳挣扎着抬起头,恍然大悟地看着她。
长公主笑了笑,不再说了,起身向文武百官道:“今日叶莳忤逆,其罪当诛,念及先皇遗诏,特此赦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特此以收翼降雀图,作为惩戒,剥其军权虎符,不得再领祁国之兵。幽禁冷宫,不得踏出半步,以警示后人!”
叶钧眯着双眼,来到叶莳身边,月兑下自己的斗篷,盖在她身上,扶着她离开宗庙。
处理了伤口上过药后,叶钧坐在床边开导叶莳。
“好闺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南思爹爹认为你是好样的,这次是为父的错,为父与先帝有言在先……”
“父君,女儿累了,想休息。”
“呃,好吧,那你先休息。”
为何长公主能未卜先知,原来她是个重生之人,她重新活了一次,自然记得从前的一切,然后招招克制她,此时此刻,她竟笑了出来,她没信错人。
叶莳从书架的暗格里拿出了她的《持国回忆录》,提笔蘸墨写了四个字:“原来如此。”
“祁国动荡不平,苍祁边境战乱不断,苍帝请求联姻,酌,持国公主叶莳,奉皇命适婚于勤王苍慕勤,钦此。”
哼,长公主肯放过她,小皇帝的眼里可融不下沙,叶莳听着圣旨,接了下来,而后随手扔在一边。
老太监正欲出口降罪,已经被凤洄一个眼色,给瞎了回去。
“去灰谷。”叶莳冷冷地道。
恐怕今生今世都斗不过长公主了吧,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中,她做再多努力都是徒劳。
叶莳手里的小瓷瓶已经被她握的温热起来,一位老者坐在一旁,眼角似有若无地扫看着她的手。
“你确定这药好用,是吗?”
“绝无纰漏。”老者十分自信。
“解药,在他能自保的时候给他。”她说完,将瓷瓶里的药水倒入南思酿制的苦酒中。
老者眉心紧蹙,苦笑道:“自保能力该如何评判?”
“他哥哥秋霁荣登皇位之时。”
“公主是说秋霁会篡位?”老者骇然。
叶莳点了点头,心中苦笑,这是一盘很大的棋,或许秋霁的目标不只是皇位而已,皇位应该只是第一步。
老者平复了下心绪,起身往外走,临别道:“少主,您保重。”
叶莳嗯了一声。
保重,保重……
世界上真的有命运这个东西存在吗?如果有命运存在,长公主如此擅改“历史”,又会如何呢?这个世界会不会因此而不同?
叶莳变了,眼神冰冷,不带一丝情感,她看着跪在脚下的秋白,冷冷地说:“张嘴。”
“你不信我?”秋白看着她的眼,犹如被冰封住的瞳孔,闪着寒光。
秋白被她看的犹如寒风过境,冷的浑身发抖:“你不信我!你更信凤洄!你更信任何人!你唯独不信我!”
如果说从前他的心只是有裂缝,那么现在,则是千疮百孔,碎成了渣。
“张嘴。”她仍旧那么冷,她宁愿自己与秋白,只是一场梦。
秋白已经绝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好,好,我早该,早该看清楚,早该看清楚……”他微微张开了嘴,叶莳手中的碗慢慢倾斜,苦涩的酒慢慢灌入他的口中,喉咙,胃里。
秋白的目光里充满了憎恨,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女人。
“你恨我?”叶莳觉得眼角的泪都要流出来了,她扬了扬头:“很好。”
爱与恨能让人变得强大,秋白需要变得强大,只有变得强大了,才不用在秋霁的保护伞下活着。
她说很好,呵……
恍惚间,他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了,刚开始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渐渐地,她成为一道黑色的轮廓,到最后,他的眼前一片漆黑,无边的黑暗,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秋白瞎了。
逐渐收回兵权的长公主原本以为叶莳造反这事,秋白是知情不报,觉得留他无用,想寻个理由将他杀了泄恨。
谁知叶莳竟然毒瞎了秋白,生生毁了他,与其让秋霁对自己有所离间,到不如就此借了叶莳的便宜,毒瞎秋白,秋家必定恨叶莳,反正一个瞎子,也不会有什么作为了。
众人皆以为持国公主逃婚去了灰谷,却不知她已绝望求死。
能在喜欢的人怀中死去,应该是件幸福的事吧?
秋白,我只能护你到此了,你会成为父亲和长公主之间的矛盾所在,秋家永远不会与叶家合作,长公主和小皇帝为此也应该能饶你一命。
我从来都是相信你的,而你,却一直不信我。
你藏在月饼里的纸条,一直被我藏在梅隐刀的刀柄里,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手腕上的手链是她最后的“准备”。
世人只知红豆,却不知红豆亦是一种毒药,只需碾碎食用,便绝无转圜余地。
将手腕上的手链扯断,一颗颗噼噼啪啪地掉了下来,随手抓了一些,一颗颗地碾碎混入酒中,二十颗,二十年,应该够了吧?
酒是南思亲手所酿,苦的咋舌。
一杯苦酒凉入喉,天上孤月高挂,地上冰冻三尺。
人非草木孰能无心,秋白,你对我如此情谊,我又怎会毫不知情?视而不见?
叶莳毕生所求,不过俯瞰天下,用以回护一人,只是乱世纷扰,我欲奔梦走马河山,奈何千程如梦,终无力逆天。
秋白,再见了,这一次,大概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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