峄皋山,确然如十一所说,是个蛮夷之地。在我出生之时,就已恶名远播。它既无山神看管,亦无人迹往来。因着周边的瘴气,更是寸草不生。除穆青和我之外,就只生长着原鸡和十株桑树。我一只尊贵的凤凰,本该“非晨露不饮,非女敕竹不食,非千年梧桐不栖”,可这山中两千年岁月里,喝的却是四时的雨水,吃的是烤原鸡的大腿。
那时,穆青亦不如现今般贤良淑德,原鸡能烤熟就已经很不错了,别的实在不太敢强求。好歹,他每每还知道将鸡大腿扯下来予我,任我啃个痛快。我一千岁初化为人形时,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砍下其中五株桑树,用其树皮制成十件麻衣。所以,最初懂得制衣之术的是我,而非穆青。只是后来的岁月里,穆青在绣娘的路上愈走愈远,而我,即使后来绫罗绸缎在侧,却只钟爱粗犷大气的粗布麻衣,更懒怠钻研更深的织锦之术。
我曾经问过穆青,为何母亲大人将我降生在峄皋山。穆青那时歪着脑门子,咬着食指,一脸纠结地答道:“这个故事编起来有些令人头疼,你自己琢磨出来才是正经。”
闲暇时,我也特地考虑过这个问题。或许,母亲大人一直期待我能成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凤凰。
两千岁时,人间的烟火未逢,天上的烟火倒是来了。那时,我猎原鸡猎得畅快,忽觉峄皋山上空的白云处突兀出现一大批天将,竟扬言要辟了这山头。我自是百般不允,他们回头就扔了个女圭女圭脸对付我。
女圭女圭脸正是彼时初登场的老头子,他那张稚女敕的脸庞,那副腐朽的身子,让我本来就挺狭小的世界观一下子就崩塌了。他哭丧着一张脸,在云头踉踉跄跄,声音也是踉踉跄跄的:“真的真的是您?”
我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着足,任随手里的原鸡疯狂扑打着翅膀。♀
女圭女圭脸这样闹腾之后,云头的天将们也是怔怔地望着我,以致于漫天的刀兵利器全都坠下云头,直直地砸向峄皋山山头,间接破了山间瘴气。
女圭女圭脸又说:“同我一道回天宫吧”
我一指劈晕仍在做困禽之争的原鸡,理所当然地问道:“天宫有鸡大腿吗?”
女圭女圭脸稍稍愣了一下,想了好久才重重点头:“嗯,有的。”
有时候我想,如果那时我知道天宫的鸡全都是圈养的,没原鸡来得有味,我铁定不会跟着老头子去天宫,享受所谓寿与天齐的日子。因为从来就没有什么寿与天齐,就算真有,还得提防着上位者时不时想要弄死你的心。
很早以前,我一直幻想着我的上天仪式,应符合婚庆葬礼的标准,但却空有那颗心,没那份里子,以致于真到了那个时候,既没有鞭炮齐鸣,又没有锣鼓喧天,好不凄凉。
好歹,那时,我于山口迂回的荆棘路上,捡到一双丑不忍睹纯手工编织的草鞋,彻底扭转了我两千年无鞋可穿的命运。只是,这一穿,却是一万八千年。
我曾经问过当时在场的天将们,为何初见我时会狼狈到丢兵卸甲。他们说:“因为上仙的脸,真是得天独厚的粗犷啊”
我咬紧牙关,颧骨只一个劲地抽搐着。
一万岁时,我抽空回了次峄皋山,那里却已是野花遍布,杂草丛生,清冽的山泉潺潺流动。山中奇珍异宝无数,却不见昔年的原鸡和桑树,也不见那个曾经粗犷的穆青和朦胧的我。临走之前,峄皋山的山神更是赠予我一箩筐的万年灵芝。我抱拳相谢,可一回了天宫,我便转手全卖给了尚务司。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桶金。
但那毕竟已不是原先的峄皋山,有时候,有些人离开,有些东西失去,就已是沧海桑田,一眼万年。
我本希望就这样静静地倚在穆青的肩上,陷于往事的回忆中,但是他实在太瘦了,硌得我肩膀生疼,于是我开始想念我的凤床了。
临睡之前,我将二师父予我的三匹天竺亚麻摆在穆青面前。因为九环锡杖被我私自卖了,我只好骗他,其中的一匹亚麻是定金。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拨弄着那些布匹,淡淡道:“按那老匹夫的身形,是只要做件上衫吗?”
我僵硬地点点头,不太好意思告诉他,那老匹夫想要做的是件长袍,而且一做就是三件。
紧接着,我就在那张宽敞的凤床上整整躺了三天。第四天,又因捯饬着去凤尾山的行装,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以致于入了夜,难以成眠,遂一个人披着件草席,去了外面的海滩。
走得远了,难免会遇到其他的物种。以前于我跟前一直默默无闻的老三正跪倒在地,一红衣男子立于她身前,衣袂飘飘,面容在夜色下变得朦胧,声音亦似被这夜色浸染得喑哑:“最近,你做得甚好,那一方的十一,行事虽然鲁莽,但有章可循,以后自可效仿。”
“属下不敢,只是属下觉得,现今就得罪二公主,以后实在不好着道,恐怕满盘皆输。”
那男子顺势执起老三的手,将她扶起,说话声转而冷冽:“扇她耳光已是浅的,到底是她太不自爱,以为这样,本宫就会受天君掣肘?本宫随他们玩了这么多年,再玩玩也罢。”
停顿半晌,他浅浅道:“那她她发现了吗?”
“她那么傻里傻气的,未必能够察觉。”
“那就好”
我依稀可见,他们交叠的双手间,晶莹的冰霜形成,老三突然又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殿下,您的手您的手”
那男子转而背对着老三,挥挥左手,又一股霸气四溢:“大事未成,本宫就算废了这双手,也无妨。”
好半晌,他兴味旋转着手掌,温柔道:“何况还有”
我拢紧肩上的草席,蹑手蹑脚地走远,聚宝袋下,那颗心,砰砰直跳。难得的是,今夜,龟爷爷倒是清醒的,我三拜九叩才央动他,将海中央的木船驮到了岸边。之后,他自睡他的,我神伤我的。借着月色,船上“德璋元年,为伊人所仿——杜殷立”刻字益发显得耀眼,被海水泡得愈显光泽。我坐在浅滩的沙泥处,抚着刻字,静静思索。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可是对于他,又何为伊人?
我想得透彻了,不察身旁衣袍窸窣声渐起,竟也随我一般,坐在沙泥之上,正是刚刚还在与老三月下长谈的凤王殿下,羿洛。他捧起一簇细沙,细沙自他手掌缝隙间,随着微风洒下,直直落在我的脸颊处,痒得我又想一巴掌拍过去。
“你这宫中夜景倒是不错,看来杜殷真花费了番心思。”
他这话题挑得有些不合时宜,语气淡淡,我懒得答话,只是木木地点头。
下一刻,他却已然捧着颗蟠桃兀自啃着,须臾,桃核毕现。然后,他手掌包裹着那颗桃核,细细观摩,笑意浅浅:“凤藻宫免费住,也亏他想得出来。”
我迷迷糊糊,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只听得肚子咕噜咕噜的响声。但我不好意思怪罪自己太不争气,只能怪罪羿洛太过抠门,连个蟠桃都吝啬给予。
紧接着,他站起身来,海风衬得那莲香愈发清冽,他微一用力,那光溜溜的桃核顿时呈一条弧线,落在海水中央,“咕咚”一声,却不见水花四溅,分明是砸到硬物的声音。
良久,一硕大黑壳从海水中显露,腾蛇弯曲缠绕,巨大水柱自它鼻翼喷涌而出,正是先番还帮着我驮木船的玄龟爷爷。可是,央着一只清醒的老龟做事,同砸怒一只昏睡的老龟相比,情况着实不同。
就在那风驰电掣的瞬间,我紧紧攥住羿洛的手,脚底如千军万马奔腾,声音也在慌乱中变得支离破碎:“快跑快跑龟爷爷发飙了啊——”
身后,奔涌的水柱越来越高,间接夹杂着浑浊的判木之音。羿洛貌似是被水柱砸到了脑门子,只呆愣愣盯着我的手。我一边使劲拽着他奔跑,一边回头对他笑道:“今次,您可是欠了我的。”
而他依旧那样波澜不惊,只是脸上隐有汗珠沁出,红袍拂起,如一朵盛开的红莲。紧握的那手掌下,似有熟悉的暖流涌动,浑不觉以往的寒意。就这样,我们一直奔跑着,到最后,我们似乎已不是为了躲避玄龟,而是纯粹为了奔跑而奔跑。
黑夜里,又有谁在意,我们淘尽黄沙后的喜悦呢?
凤藻宫远了,第一天府宫近了又远了,直到一片月光都无法触及的地界,我松开羿洛的手,随意伏在一处栏杆上,气喘吁吁。此处没有一丝月光,静谧中,我根本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不经意间,栏杆颤动,他如同突然醒转过来一般,笑声清朗不羁,戏谑到了极致:“长这么大,还从没哪次像今夜般狼狈,竟被一只毫无仙术的玄龟吓得乱窜。果然咳咳”
他停顿一会,又大笑了半晌,道:“果然,同你一道,什么大风大浪都要品茗一番。”
我知道,他亦随我一道伏在这栏杆之上,于是我报复性地晃荡着,憋着劲说道:“我可不管,总归是您欠我的,欠债终须还钱。”
“哦?那怎么个算法?”
我一坐在地上,斜歪着头,比出小拇指,缓缓道:“一个问题。”
他轻笑出声:“随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