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我挺想八卦地问问女神的事,但这问题实在太复杂,又要考虑女神是谁,又要涉及天时地利人和,三言两语都拾掇不清楚,于是话一出口就成了:“为什么要我随您去凤尾山?职责那套东西,我可不信。♀”
“可若我的答案就是职责,你又能将我如何?”
我气结,支支吾吾道:“你你好!下一个问题,一个很……很**的问题。您您您有没有害怕过什么?别别告诉我您什么都不怕,鬼都不信!”
空气停滞,停滞到我以为他会就此拂袖而去。良久,他的声音响起,飘渺而惆怅:“有时候,我会想,岁月那么漫长,回忆那么脆弱,一天天稀释,到最后,还能剩下什么?有时候,我会望着手心的掌纹,不经意间,它已是那么长,长到我自己都想用天火磨灭它。那时候,我都不知道,她原来有那么多血,多到我的心都软了,多到我觉得,再下一秒,她就真的没了。看着她,我也会抖,也会害怕。可是,我又在害怕什么呢?”
他在黑暗中哽咽,我随着风声喏喏地点头,深觉从没哪一夜能像今夜般跌宕起伏。我原本以为,他又会一句话搪塞过去,没想到这次他倒这样坦率大方。毕竟,凤王的秘辛,可不是随随便便掉几颗脑袋就能探得一星半点的。
“我希望她像正常人一样,拥有最正常的人生,哭笑也罢,酸甜也罢,总得体味个遍。可我还是会怕,害怕她的人生,没有我的参与,害怕她的笑容,不是为我。她可以那么近,也可以那么远,就算这样触手可得的幸福,我也要拿一生来赌。”
“不管是妹妹,还是辛瑶,我都想她们拥有自己的人生。我一个人的抉择,凭什么要拿一族的崛起做承担?可笑的是,她们明明可以背叛我的,却每次都走在我的前面,一步步跌进我的人生。有时候,我都会怀疑,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可是,走到如今,还分什么对错呢”
他后来说了什么,我应了什么,都开始渐渐变得模糊。♀我想起,那个关于凤族宿命的传闻,成年凤凰一旦孕育下幼凤,夫妻双方必死,死之惨烈,灵魂都入不了往生界。
往生界,是转世灵魂安息的地方。
传言,羿洛不婚,野心之大,其心可诛。一只不婚不育的凤凰,不老不死,又有什么可以撼动他的地位?
又有传言,羿洛之妹,卒于羿洛之手,其子孙后代,亦亡于羿洛之手。血缘的嫡亲性,往往也须通过血刃实现,何况,还是女子最孱弱的生产之时。
但传言之所以为传言,就在于其越穿越玄乎,最后连它自己个儿都找不着北了,更何况这个谣言还是我千方百计变着法儿造出去的。本来嘛,他得罪我良多,我受他气颇深,人前虽做不了什么,人后自是死命地蹦跶。这叫君子报仇,暗箱鼓捣。
本来,窥得这么多,我也该知足的,但鬼使神差般,我哆嗦地问道:“那她她是谁?”
静谧中,一丝火星划过,周边突然变得亮堂,羿洛手持着一柄青花勾连纹八角烛台,火苗半悬于空,无蜡自明。
未及探究四处景象,我的手臂已被他无声禁锢住,整个脑袋也被迫伏在他的肩膀上,他那只冰凉入骨的手,闲闲地搭在我的后脑勺上。
我睁大眼睛,借着微弱的烛光,觑着他脚上的凤鸾靴,故作镇定地胡言乱语道:“凭空取物?”
他轻笑一声,放开了我,眼神里火光闪烁,映着那张脸顾盼生辉。他随意摆摆手中的烛台,揶揄道:“同你废话那么多,要不从凤尾山取点东西,未免太对不起自己了。难不成,司命没教过你?还是,就算他教了你,你也学不会?”
“当,当当然是他没教过我,我这么聪明,若是教了我,我,我我怎么可能学不会,真是天大的笑话!等等,什么叫做废话?您刚刚说那么多,全是假的?您这,简直简直就是欺骗感情!”
他专注地抚着烛台,眼底满是笑意:“我怎么敢来真的,你要是全说出去,这今后我还要怎么过活?”
“我的为人,你还怕什么?”
“哦?专注于散播名人秘辛,收钱不索命,你是说这个为人?”
我挠挠腮帮子,笑道:“那都是几千年前的事,现在的我,包您的忠肝义胆。♀”
“忠肝义胆?你是脑门子被驴踢了吧?”
“”
片刻后,烛火熄灭,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在这一片静谧中,羿洛又仿佛变了个人般,声音严肃正经:“如果我那个是真的,可不可以得你一个回答,作为交换?”
“可您已经说了,那是假的!”
“如果它是真的呢?”
“可您已经说了,是假的,没这样做买卖的!!”
“哎,真是个不省心的孩子啊”
他的语气无奈深沉,带来习习寒风,人影攒动间,花香四溢,飘渺似梦境。即使再无知觉,我亦感受到,他那冰凉的手指点在我的眉心处,声音蛊惑,直达人心。
“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杜殷?”
“砰”的一声,我听见,心上的那道弦,断了,就好像有一个声音,一直盘旋在我的耳畔,一直,一直,悠长地问着:“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那声音闯进我的心底,激起千层浪,我才发现,那声音,是我的。
浮云在我的眼前,翻腾扭转,万丈霞光。我看见,五千岁时的我,倚在灵山的菩提树下,双颊通红,眼泛微光,嘴角噙着一颗菩提子,任飞絮在自己的手掌间缠绕,原本毫无生机的粗布麻衣,洗得锃亮。
那时候,我刚刚入住凤藻宫,就已经深深挖掘出自己皮囊底下高智商的潜能。
比如,我觉得,恋爱是个神圣伟大的事业,必得藏在心底,等它慢慢发酵,酿成一樽万年醉。
比如,我觉得,任何问题归根究底都是三段论问题,恋爱亦是。
杜殷是佛亦非佛。有人说,女娲娘娘于往生界将他拾得,又有人说,青灯古佛于忘川河将他拾得。传言五花八门,但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他是捡来的。捡来的佛,总不是正儿八经的佛,称号亦只不过用来耍耍的。所以,我一直觉得,他同我一般,都是个不讨喜的边缘人物。
三千岁时,我于兜率宫中第一次遇见杜殷,他奉旨修缮天钟,而我则因毁天钟被关禁闭。只是天钟明明在三十三重天东门,他竟修着修着修到了西门的老君府。可见,佛也罢,神也罢,总得有几个路痴般的存在。
那时候的他,左手执着一张白纸板,右手秉着一只紫毫笔,头顶着一方碧绿的砚台。行走间,黑发飞舞,凌波微步,那墨汁竟一滴都未溅落。
他凝望着我,然后径自于展开的白纸板上,奋笔疾书,写到断墨处,竟意犹未尽地从头顶砚台处,蘸蘸墨汁,姿态闲适。
“可苦?”
那是我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做“云里雾里”,想不通一个大男人费了这么大力气,竟只有区区两字。于是,我就那样傻傻看着他,从“可苦”写到“可困”,从“可叹”写到“可冷”,那一身白衣,在墨色中,愈是月兑尘。
直到他笔走龙蛇至“可无聊”,我终于懂了,耷拉着脑袋,对他笑了笑。
他亦对我笑了笑,手中的紫毫笔,直直地砸向正认真吃草的老牛头上,顿时,老牛变黑牛。
尽管,它本来就是头黑牛,但这样,就显得它,更黑了。
他取下头顶的砚台,随手捏了捏,渡了一口真气。那原本还碧绿碧绿的砚台,刹那间,变成一只碧绿碧绿的蚂蚱。我呆愣愣地摇摇头,再眨眼,那只碧绿碧绿的蚂蚱,又变成一只灰土色的小蟋蟀。我捏了捏灰土色的衣角,咽了口吐沫。
他拈着那只挺尸状的蟋蟀,于我跟前晃了晃,很是鲁莽地塞在我的手心,一脸嫌恶地走开,还作势掸了掸白衣上的云雾。而我,单手握着那只,一到我手心就死命蹦跶的蟋蟀,傻傻地问道:“没个瓦罐,它呆哪儿?”
下一刻,一只硕大的瓦罐,自我头顶飘过。我没搞清状况,又腾不出手来接,于是任它晃悠悠地坠向老牛的犄角,落在地上,碎成一片。老牛,很华丽丽地晕了过去,嘴角处,全是混着青草的吐沫。
当时,我就傻了,只见他席地而坐,那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在老牛的犄角处。墨色长发,似不愿沾染这大地,竟在发梢处,硬生生折弯了,依着他的背,如一泓小溪流动。
自此,小蟋蟀正式更名为小帅,大号“凤上仙亲儿子”,而我的睡梦中,亦不再是峄皋山诱人的原鸡腿,而是一个白衣胜雪,衣袂飘飘的男子。
那时候,我开始痴迷上天桥的景致,闲暇时,最喜欢于天桥上,随处溜达着。
有天桥,自然有天梯,只是桥是实的,梯是虚的。偶尔,我会扶着天桥的栏杆发呆,一颗石子从地下径自砸向我的脑门子。我恶狠狠地寻着肇事者,却只见杜殷,立在半空,踩着云雾,一步步走向天桥。
每每于天桥遇见,他都会塞给我一颗糖果,用皱巴巴的竹叶包裹着,那味道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美味。
次数多了,我也会很舍不得,常常当着他的面,将糖果偷偷塞在口袋里,另抠出块石子,塞进嘴中,佯装着,吃得津津有味。
后来有一次,我在门缝中看到,他将一个竹篮轻轻挂在凤藻宫的廊檐处,里面满是五花八门的糖果。于是,我那颗珍重的心愈是强烈了,硬逼着穆青在我的衣袖处,另缝了一只不起眼的口袋。
只是后来,他再也不做这些玩意了。而我袖袋中的糖果,亦随着岁月流长,慢慢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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