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枝·南山凤 第三十章

作者 : 毕棠

他从内里掏出几本书,刚扫了眼封面,重重捏了捏,那些书便成了风儿,飞走了。♀眨眼之间,我根本瞧不清分解动作,只依稀闻见空气中淡淡的焦糊味。

等他捞出那个我当初趁乱牵走的孔雀绿护额并模索着红线上细细的条纹时,我彻底不淡定了。

“这个我不能还您,大不了念珠我不要了。”说话间,我拼命褪着手腕上的念珠。我知道自己早没了说这样话的立场,可是眼泪却啪啪地往手面上滴落,一颗接着一颗。湿滑的指尖一碰到念珠,便使不来劲,只能任由念珠的白色光芒慢慢流淌。

杜殷提着护额,木木地看着我。一瞬间,除了冷,我已什么都觉察不到。我僵硬地从他手中接过聚宝袋,拖着重重的步子向前走着,眼眶中的泪更似绝堤般泛滥。

一切都只是我咎由自取。

曾经从书中读到过这样的句子,男主人公总会对女主人公说道:“我希望你活着,对我哭,对我笑。”我一直觉得对于我,那是最奢华的幸福,因为我身后这个人,这个我喜欢了一万七千年的人,恐怕都不知道这世间泪为何物。

我同羿洛于天桥尽头会合时,满脸的泪水恰好被风儿吹得滴滴不剩。那些前一刻还被汪洋大海滋润的地方,只消半会,全流域都成了重干旱地区,皴裂得生疼。

羿洛原本倚在栏杆边闭目养神,见我来了,只歪着脖子冷冷问道:“戏演完了?”

我捏着生疼的腮边,干干笑了一声。再回头时,杜殷仍立于那端,朦朦胧胧的,辨不出形容,只看到风卷起他的发梢,碾过大片落叶。繁华景象中,我却有种错觉,仿佛真有那么一天,那一身白衣会单薄到随风化去,风过无痕。

最后,他被匆匆而来的小沙弥搀扶着离去,却一次都未回头。♀

我深呼一口气,一失力,浑靠在后面的栏杆上。羿洛直起身子,觑着我,笑道:“不就是一场情伤,你至于吗?”

我压抑着火气,笑着回他:“咱们粗人一个,哪能像您这样,踩碎一地的玻璃心,连个眼都不眨一下的。”

他捂着嘴,嗔道:“瞧你油嘴滑舌的。”

一瞬间,我被他的无耻样彻底打败,心中郁结又再次消弥。

过了好久,我趁着心情大好,将心中所想整股脑都吐露给他。很多年后,我时常想起这样的场景,每每必得苦笑地落下泪来,然后轻轻执着七宝的手,一笔一画地描摹着画中的红衣男子。我想,前一天的我,明明还鼓足着劲儿讨厌着羿洛的魅惑之术,却在那一刻,自愿跌落火坑,将满腔的愁丝奉献于他跟前。可见,冥冥中,老天自有定数。

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您知道吗,即使是最后他临走的那一刻,我仍幻想着,他会如同话本子描写的那般英雄救美,央着我不要离开。”

河风停歇时,我整出这句不伦不类的开场白,因是第一次于羿洛面前展现出一派正经的自己,我稍稍觉得有些拘谨。

“可我不是美女,他也从不是什么英雄。似乎到了现在,我也只能用这样的解释蒙骗着自己。虽然织女负了穆青,我很恼烦她,但更多时候,我羡慕她。我与她最大的不同,是她喜欢的那个人恰巧也欢喜着她,而我的那一个,根本就是一块没有感情的木头。”

话到此处,我都快被自己强大的文学造诣给惊呆了,专等着羿洛发表一番高谈阔论。他沉思了半刻,皱着眉头道:“负了穆青,这是怎么说的?”

我严肃道:“这您都不知道?穆青他啊,早春心荡漾爱上了织女,到现在可都忘不了呢。”

他停顿了半晌,认真道:“我觉得,你似乎对我们每个人误会都挺深的。”

“啊?”我彻底惊诧了。

他摆了摆手,慢慢走向天梯,再没有理我的打算。我也不再尝试着问他,只随着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地踩在云端之上,深怕一个哆嗦,就得来个高空坠落。

此前,我一直都认为南天门是出入天宫的唯一关卡。虽说天河广阔无垠,四海八方俱能往矣,但试想想,青天白日的,两个大活人雄赳赳挂在天际,哪怕是再有胆色的凡人,也必得吓破了肝。若再往深了说,假使他们个个眼力超群,骁勇善战,刚一瞧见我们那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凤王殿下,还没缓冲个半炷香,再一睁开眼,却全是脸若银盘的本上仙,那种盛况,必得是千军颓败,一发不可收拾。

此刻,我霸气地蹲在下界拉面馆吱呀作响的条凳上,向羿洛深情并茂地表述了这个疑惑后,他刚刚将他努力了半个时辰都驯不利落的一根面条吃下了肚。他撂下筷子,将剩下的面通通推到我跟前,很郑重说道:“你这个疑惑,很有道理。来,再吃碗面。”

为了不辜负长辈对我的期望,我模着够浑圆的肚子,风卷残云般又吞下一碗。

出了拉面馆,见到对面城墙上的皇榜,我更发觉我先前的疑惑哪是一句很有道理就能随随便便概括的,那简直是侮辱我人间难得几回闻的高情商。

羿洛冷着张脸,手指比划了数下,转眼之间就将那皇榜劈了下来,堪堪落在我的肩上。他细瞅片刻,悠悠道:“这帮庸材,着实辱没了绘画的真谛。”

我觑着皇榜上四四方方的逮捕令下画得歪歪扭扭怒目圆睁的羿洛与我,实在不敢苟同他的话。要真按照他的逻辑尽得风流了,现在的我们哪还能如此闲情雅致地晃荡着,早不知何时锒铛入狱了。

所以,我默默在心里念叨了一句:“天门是王道,天桥需卜卦。”

卯日星君将日头渲染得血红血红时,我们正好进入一座山的山门。迈了三块石阶后,一直走在前头的羿洛突然回过头,绞着手指头,扭捏地说道:“那面不好吃,下次不要吃那个了。”

我抽动着嘴角,笑了笑:“老头子他也不怎么喜欢吃。”

他瞪了我一眼,没再说话。

傍晚,卯日星君交了差事,隐了日辉。同时,月光如霜,零零碎碎地洒在层层石阶之上。因迟迟未等得晏源,我也有些急了,直向羿洛抱怨着是不是走岔了路。待我抱怨了三四句他忍无可忍干脆寻了块磐石坐下时,风尘仆仆的晏源,正披星戴月而来。

静下心来,我们理了理他来迟的缘故,大抵是守南天门的白丁和白灵因贪赏一杯千年酒酿,放跑了一只凶恶的上古神兽,众仙全忙着凑热闹,这才耽搁了。原本一个惊心动魄考验侠者情怀的段子,经过他那张嘴的平铺直叙以及那张脸的波澜不惊,全没了味道。再不济,也该有干爹震怒,血溅南天门的桥段嘛。这下子,我一股脑掏出来的葡萄干,全没了用武之地。

“你有什么想说的?”一直埋头敲击着石蹲的羿洛,抬起头轻声问道。

我木木地咽了一颗葡萄干,木木地转头问晏源:“不是说,这天地间,只剩穆青一只上古神兽的吗?”

晏源愣了一下,别过头去,不再说话。羿洛递给我一块磨好的石蹲,笑道:“没想到天宫的书倒能把你给忽悠了,这种事,当事人最有发言权了。你不会从来都没问过他吧?”

我揉乱发梢,大力点头,感叹道:“所以说,他其实其实他早就不值几个钱了啊,行情有误啊,天理不公啊——”

羿洛,晏源:“”

山路幽静,大树参天,月光再强亦有照不尽的地界,早不知何时,羿洛已提了盏仙音烛悠悠走着。我央求了多次,他都以我力道不足,眼高手低为由,丝毫不让我接近那灯。我同晏源并排走着,只敢小声嘀咕:“怎不见个山神逮了这乌龟王八蛋去。”

晏源猛一下跌了,再腾一声爬了起来,然后一声不吭地向后退了十步。羿洛笑道:“骂人都不点名道姓的,这下遭人记恨了吧。”

我哼唧着侧过脸,不再理他,故意将步子踏得愈发洪亮。

没半会儿,羿洛巴巴地驻足于一块孤零零的小土坡前,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扭着头,鬼鬼祟祟地朝边上侦察着,一回头却看见羿洛提着个铁锹扒拉着小土坡。

“你也别只顾着东张西望,过来帮帮忙,山神回姥姥家了,一时半会是赶不回的。”他回过头,将铁锹斜插进土中,笑得恣意。

我结巴道:“一个小小山神,本上仙会怕他?笑话!本上仙还不就是稍稍觉得这山有点诡异,气息有些熟悉,所以担心您老人家嘛。”

说完,我意味深长地对他笑了笑,想让他感受一番所谓小人物的宽大胸襟。

可他全没了笑意,一把撂了铁锹,淡淡道:“有时候我真想看看你这脑袋里装的到底什么东西!”

“不识好歹!”我怒哼一声,扭过头望着山下路,然后擦擦眼角,默念着乘法口诀表,硬生生将这口气咽了下去。

叮叮咚咚之音此起彼伏,待月挂中空万籁俱寂,羿洛的声音愈发显得凉薄:“你给我过来!”

我捏着裙角,忙厚脸皮地踏着小碎步走上前去,偷着空儿狠瞪了晏源一眼。他拢着双手,毫无表情,只静静盯着前方。

前方的羿洛执着铁锹,闲适地擦拭脸颊上的汗珠,指着脚下黑漆漆的土坑,突然笑道:“你觉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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