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我的思绪以不可估量的速度飘忽着。♀我一边用手指丈量着这方寸之地,一边模模坑边湿漉漉的红壤,想着如果这样子笔挺挺地躺下去,我的一生是不是自此完蛋了。我想,凤族果然是不稀罕我的,但好歹一族的王倒是纡尊将贵为我挖了这样一个集聚天然之气的容身之所,吾此生无憾矣。
“我觉得甚好。”我干着嗓子,模模糊糊答道。
“哦?那就好。”他盈盈笑道,顺手将那盏仙音烛递给了我。
我哆嗦地提着那盏灯,心想,羿洛做事真是周全,倒连殉葬品都早早为我备好了。风吹不起我的庞大衣角,只微微拂过我的脸颊。我闭上眼,紧紧攥住柄末,于一片静默中,直直坠落。
阴暗之所特有的鬼魅之风和着衣袍断裂之声,将我从迷茫的世界拉回。我睁开眼,扑闪的烛火,噼啪燃烧着,却照不尽脚下的无底深渊。我半挂于洞垣,呈半悬空状。
“这怎么会是个无底洞?”半晌,我强自开口。
羿洛正提着一根红绳,紧紧锢着我的腰际,将洞口全堵了个干净,冷冷道:“你跳得可真够快的,都不知道你哪来的胆儿!谁让你跳的?”
我的腰月复被他勒得生疼,遂将手上的烛音灯扔下,四周,顿时漆黑一片。我向他挤出个苦笑,腾出一只手去解绳锁。
“你敢?”羿洛怒吼道,可除了腰际更痛之外,我别无他感。渐渐的,我愈发觉得头重脚轻,身体无一处是自在的,只能稍稍听清羿洛同晏源的对话,大抵是些情意浓浓相顾泪千行。我忍着最后一股困顿劲,一发力咬断了跟前的绳锁,血腥味更是毫不犹豫地于唇齿间蔓延。
我似乎看到晏源那张千年冰封的脸,一闪而过的失意,看到羿洛攥着那根红绳,勾着我的一片衣角随之栽了下来。♀我无意识地对自己笑了笑,只觉得这个梦很美,因为我记得,落下时,我的世界是黑的。
朦胧中,我的腰际被人紧紧把持住,也只是眨眼的功夫,我的整个身子顺势逆转,伏在一处松软之地。我依稀感觉那地方软绵绵的,有莲香,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扑通扑通乱跳,连带着那坠落的去势亦愈发猛了。
“大傻瓜。”我听到身下之人这样絮絮叨叨说着,冰冷彻骨的手轻轻挠着我的额间。
灵台顿时一片清明,于这一片幽黑中,我缓缓撑起身子,阴冷的风正从底下瑟瑟吹向耳畔。我默默地伸出手,模索着四周的岩壁,双脚撒丫子般乱晃悠着。
“你能不能老实点儿?”
这一声下,我完全迷糊了,条件反射般模了模身下的衣帛。我捂着嘴,生生岔了一口气:“殿下?”
他拨开我的手,冰冷道:“不是我,那还会有谁。”
我乖乖收回乱摆的足,干笑道:“您身子好软和啊。”
这话一完,我连忙缩着身子往后退了退,离开我前一刻尚还恬不知耻端庄倚着的,羿洛的肚月复。一挪一动之间,重心偏位,我的身子忽被底下的恶风横扫而下,全月兑离了羿洛的范围之内。我嘴中呛入了几口冷风之后,更以前所未有的霹雳之势旋转而下,脑袋很是应景地撞在坚硬的洞垣上。我欢欣鼓舞地想着,这下,我应该会死成了吧。
老头子常说,人不自知往往归因于他们对死亡的过度预计,以一种虚妄的生命去估模一个飘渺的归宿,结局往往似是而非。所以,当羿洛违背自由落体运动规律迅速赶超我,并毅然而然捧过我将我高高拋起时,我想,我永远是死不成了。♀
然而,他这一系列的举措仅仅只是暂缓我坠落的速度,其他的,根本无法指望。我知道,无底洞再深亦是有底的,但我不知道的是,这底会来得如此之迅捷,完全超过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
当然,这一大堆废话全是事后之感言,而落地的前一刻,我的脑袋早因惊吓过猛一度处于空白状态。而幸运的是,我的跌落之势竟似得到上天垂青般,硬生生降了八拍,再猛四仰八叉砸向我们尊贵的凤王殿下。随之,我破天荒地听到他浑厚而萧条的抽气声。
“您没事吧?”我哆嗦着从他的身上爬向冰凉的地面,模着他的心口郑重地询问,顺便触到他冰凉的指和黏湿的衣袍。
“您没事吧?”不久,四周传来回音,虽是同样的音色音调,却包裹着一层冰霜与彷徨。单从这点看来,这洞底必是辽阔得惊人。
“殿下?殿下!”我佯装着惊吓连连的样子,歇斯底里地吼着,重重拍打他的心口。可他还是不动,僵硬的四肢和着萧索的回音,一点点似是蹭破我的头皮般,蚕食着我的最后胆识。
“羿洛!羿洛!”我顾不得什么长辈小辈的礼仪,直接跪在地上,弯下腰,伏在他的心口,倾听着他的心跳。
“没了?”我失力般吐露出这两个词,想笑却又笑不出。之前,我还一直想着以后出去了,不管他怎么不待见我,我也要同辛池一般好好孝顺他。我虽恋着杜殷,但我也是要过日子的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样的道理亦是懂的。可是现在,他老人家没了呼吸,静静地躺在这儿,我又该怎么办。如果出去了,我是不是还得逢人便炫耀一句:“哈哈,你们瞧,我将凤族的王给压死了,啊哈哈哈哈~~~”
但一想到千千万万的凤族人民那嫉恶如仇的性子以及那无数双孔武有力的大凤翅构成的四通八达的觅人体系,我生生挤出了一路子惶恐的泪花。而更让我不知所措的是,当泪珠浸湿眼角时,我只晓得一味哽咽着,间或哆嗦地绞紧手底下凌乱的衣帛。我都不知道我是在哭些什么,但我很清楚地是,这以后的日子必定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一想到这儿,我又应景地提了八个音调,洞内的回音立刻水涨船高般歇斯底里着。
这一下,我是真的感觉怕了。我记得,关禁闭那次我也没有这般怕过,或许是因为黑暗自身本就是一个感染源。听说,但凡遇到这样的境况,转移注意力大抵是最靠谱的法子。我喋喋不休地控诉着羿洛这两千年来对我的精神荼毒,连那陈年烂芝麻的事儿都一个个扑溜溜跳将出来。如此这般的,我愈发觉得此人根本是死不足惜,倒还平白无故浪费了我一手心的泪。
我记得,五百年前蟠桃盛会上,他只淡淡向奉茶仙子瞥了一眼,滚烫滚烫的茶水随之一滴不剩地浇灌了我的手臂。又比如,一百年前,我尾随着众仙偷偷模模去了次蓬莱岛。刚临了碣石,我甩开了嗓门大骂,指责仙岛沽名钓誉教养出十一那样大逆不道的家伙,闹得那老态龙钟的岛主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的。可那风头还没过完瘾,我便被凭空出现的羿洛砸晕了了事,如今想来更是恨得牙齿痒痒。
“哼,真要算起来,现在插您几刀,根本不为过。”我恨恨说道,眼眶依旧湿润着。
不经意间,膝旁传来一阵衣料窸窣之音。我惊得连连后退,却不留神一脚正中前方。
“真是不省心的家伙。”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我听见羿洛咬紧牙关,絮絮叨叨说着。我凭借着模索,知道他正端庄倚在一个小木桩旁,却不知道又忙些什么。我规规矩矩做好,明明很想同他说话,但我害怕会时时流露对他没能及时寿终正寝的惋惜。
“你是不是想问什么?”他突然笑道,一边还不停地咳嗽着。我寻模着,这好家伙恐怕是会读心术的,遂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场知无不尽尽无不言的道会。
可我完全低估了他的良好感觉,下一刻还没等我酝酿好情绪组织好语言,他已兀自答道:“我只是没料到她会那样不济。”
“什么?”我听得云里雾里,想当然地认为他虽未被砸死,但这脑部损伤却难以估模。到底这一趟,我还是稳赚不赔的。
“你还生气呢?”他轻笑出声,“我记得那时,你并不介意这些的,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寄了份大礼儿。原来,你到底还是介意的。”
“啊?”我惊诧,完全不记得有这茬儿。
“算了,我也没指望你能记住。”良久,他悠悠开口,昏黄的火苗自他指尖冉冉升起。他随意打了个响指,火苗四蹿,朵朵扑闪向四周愈发明亮的铜蜡烛台。火星蹭着烛台向上,再寻得灯芯处,“轰”一声骤燃,映出下方层层铺叠的红丝带。
羿洛撑着身子站起,凝重的步伐落于地面之上,却抹皱了如流光浸染的红丝带。因了之前的黑暗,我没有察觉,但至如今,我只觉得这个身影迟早是要碎的。他身上的红衣无一处完好,顺着衣摆齐齐断开,腰间的绿丝绦因此一览无余。发髻处的翠玉簪下,缕缕发丝凌乱,全散开于他骨节分明的左手间。而他的另一只手,则紧紧握着一根红绳,绛红绛红的,似与他的红袍相映成辉。又或者说,这红绳,分明是他自己硬生生撕扯下的。那双凤鸾靴更惨,暗沉无光,十二彩凤羽松松垮垮耷拉着。天知道,刚那一下,我都将他砸成了啥样。
“谢谢。”我嗓子发涩,终还是腆着脸道。
他走至一方烛台,用指尖轻轻挑拨着四蹿的火苗。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冷薄的唇边勾起的一抹笑意。
“蓬莱岛那次,我只是讨厌看到你那副嘴脸。”
“什么?”我握着拳头,只觉心中有座小火山熊熊燃烧着。
他回过头,笑道:“瞧你这德行,整一煤球,一点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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