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挑着眉头,端着架势,重新审视了他破败的衣袍,凌乱的发梢以及满是污泥的凤鸾靴。♀即便颓废成这般,看我觑他,他仍大大咧咧地反瞪回去,气势竟比往常还要嚣张个百倍。
我深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他这般恬不知耻的鸟儿了。
我看他脸有疲倦之姿,遂苦口婆心地告诫他某生活要悠着些。可他倒好,非但不知恩图报,反而轻轻一抬脚,将那盏仙音烛踢成永久性瘫痪。我摇摇头,深感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敢转也。
“你一个人搁那儿嘀咕个什么劲。”他又随意踹了那仙音烛一脚,笑眯眯望着我。
冷汗涔涔中,我面不改色,并应景地四处张望着:“晏源呢?”
“你问他做什么?”他面色不善,但大抵还是开口了。
我绞着手指,嗫嚅道:“聊表关心下你们二人世界嘛。”
他冷哼了一声:“你管得可真宽。”
“一般一般,三界第三。”我哈着气,随意捡起地上的一根红丝带细细把玩。
玩了一会儿,我就觉得无聊极了,剥了颗糖果投入嘴中,
并将仙音烛的残片拾起,当沙子儿投掷。
“你都不晓得消停会儿的吗?”他皱着眉头,觑了觑地下散落的糖纸。
我乖乖伸长手臂捡起了它,嘿嘿笑了笑:“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不给自己找点乐子,我会憋疯的。”
他浅笑:“鸟不拉屎?”
我欢月兑地跑至一处拐角,抚着那一帧帧模糊久远的壁画,郑重道:“您瞧,这儿如此深又如此古怪,我们指不定猴年马月都找不得路子。”
他撑着下巴,哭笑不得:“谁说出不去了?”
“什么?”我焦急问道。
他停顿了半晌,模了模我的额头,一副明知故问的慵懒样:“明天自能出去,捏个小诀而已。”
我一不小心吞了口唾沫,那尚未融化的糖果,梗着嗓子眼堂而皇之地下去了。♀我捏着衣角,故作狰狞:“您的意思是,从您挖土坡算起,到我将您砸得荤素不知,这么浩大的工程,其实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诀自能解决的?”
他摊开双手,浅浅点了点头。
“可是,您到底图个什么啊?”我狠狠跺了跺脚,怒发冲冠。
他深深望了我一眼,半抬起一只手,又缓缓地放下,随之迈开步子,去了另一处拐角,赏着画儿。
我看着他萧索的背影,心中一片怅然,什么气儿都没了。
只消片刻,我便弄懂了他干这件事的由头,敢情是对我这个准族孙媳妇仍觉难登大雅之堂,所以亲自来杀杀我的威风,以正视听。可我实弄不太明白,我至于他,到底还有什么长辈威严可立的。
我到底还是喝过点墨水的人,最晓得这种时候切莫逆着锋芒而上,得顺着毛儿捋捋性子,无妨来一场灵魂与灵魂上的交流,简称魂交。
他看那些壁画很是入神,指尖一寸寸划过去,似是抚弄琴弦般,磨出略带点高低起伏的沙沙声响。我本就对绘画技艺一窍不通,更别提这些画压根就无章法可循,像是许多幅画沿着同一水平面重复叠加,又像是一幅画分成多个碎片再胡乱堆砌。羿洛痴迷上这个,着实令我大跌眼珠子。于我看来,饮一口墨汁随意那么一喷,也比这满壁的混乱要有意境得多。
可我这种想法却是不能让羿洛知晓的,魂交魂交,自得摒弃心念上的糟粕,实现造诣上的大同。我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道:“君不见笔墨丹青,笑四方来客;曾未了淡妆浓抹,引世人观之。妙哉!妙哉!”
吟罢,我意犹未尽地拍手称好。
羿洛停了动作,回头觑我:“你觉得甚好?”
我装作很高深莫测的样子,缓缓地点点头。
他抚着下巴,凝重道:“你真这么觉得?奇怪,我怎么觉得它不堪入目。♀”
我一阵头昏脑涨,得了,马屁全拍到牛肚子上去了。
自我觉得凤凰的马屁不太好拍后,就有些犯困了。我这个人,一旦犯困了,要么立马躺下,要么随我怎么闹腾,要不然很可能酿成人间惨剧。
可羿洛偏偏精气神十足,非拉着我鉴赏那些画。我倒是有些糊涂了,他不是根本瞧不上那些画吗?
“你怎么看它?”他饶有兴致地觑我,指尖顺着壁上某个模糊的线条划过。我两眼皮上下交手,心想这厮还真是没完没了了。
“像条龙。”我只顾一味地敷衍。
“嗯?”他剑眉突然一挑,猛伸手捏住我的肩膀,声音颤抖:“像条龙?”
这一下,我着实慌了神,瞌睡虫全跑了,天晓得他这又是犯了哪处的羊癫疯。
“您弄痛我了。”我嘶哑着嗓子,使力将手臂往内里拐。他冷哼了一声,轻轻将我往后推了推。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一堵气伸长了手臂拦住了他。
“凭你?”他笑了笑,眼里满是冷意。
我气势立马泄了一半,低着头,拾起他垂在地上的衣袍,涎皮赖脸道:“瞧您这衣服破的,让小的帮您补补吧。”
他轻轻转身,衣料从我的手中滑落。我忙挪开步子去抢,却只听他头也不回地说道:“不用了。”
我脸皮再厚亦觉得没了意思,便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懒洋洋地掐着腰再次酝酿睡意。
“你觉得回忆是什么?”他突然转身,不经意问道。
我猛一哆嗦,但看他眉头深锁的样子,倒像是很为这个问题困惑。我咂咂嘴,只觉这么多年来,处处遭这只鸟儿脑堵塞般的荼毒,我仍能岿然不动保持内心的真善美,真乃上天庇佑。这可真不是我污蔑他,史书上就是这么写的,还巴巴地生造出多个词组,连天宫最权威的大辞典都寻不得解释。所以,我们只能说有种人的性子语焉不详,非只言片语所能道也。
思罢,我慢吞吞想起老头子曾做过的一首酸诗,再慢吞吞借花献佛道:“回忆是会呼吸的痛,它躲在厕所每一个角落,闻起来很臭,想起来更难受。”
他笑道:“真不知道司命同你一处,到底是谁带累了谁。”
我哼唧了两声,恹恹地挨到一处壁角,合上了双目。
“喂,你别睡,听我说话。”过了好久,他又兴冲冲开口。即使我紧闭着双眼,亦能感觉他俯视而下的身影压抑深沉。我一向只觉老头子已够话唠的,但如今看来,不话唠的人一旦话唠起来,才是最恐怖的。
我耷拉着一只眼,笑道:“殿下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奴才听着呢。”
他又抚了抚那壁上的画,语气深沉:“你觉得回忆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装作很认真地想了想,道:“无色无味无形的呗。”
他嗔道:“又胡说八道了。”
我摆摆手,随他怎么想去。他盯着那些画,神情恍惚:“若回忆是无形的,那这些到底又算什么呢?”
我顿觉毛骨悚然,颤抖道:“您的意思是?这里,这里是——”
他摘下那根将落的翠玉簪,于指尖悠悠旋转,淡淡道:“这里,当然是传说中的忘川,遗落的世事。”
我笑道:“怎么可能?”
他模着发髻,随意比了比玉簪,轻车熟路地插了进去:“怎么不可能,四海都会沧海桑田,何况是忘川。”
他话里的苍凉让我心头发堵,我慌不择路地狠狠栽倒在地。我仰着头望他:“所以,这些画其实并不是画,而是忘川没有遗落前所有世人的回忆?”
他俯着身子,未置一词,只向我伸出手。我将头扭向另一边,不再看他。
忘川,忘川,顾名思义,其实就是一条河。譬如如今奈何桥的那条虽不能称作忘川,但它确实是一条河。关于忘川,确切来说,我懂的只是凤毛麟角。譬如,它早于十万年前遗落,原因不明。又譬如,自它遗落之后,幽冥司曾一度陷入瘫痪,这才有了孟婆以及她那碗醉生梦死汤。
而我知晓这些细枝末节,纯粹是因为当年盛传杜殷是于忘川河被青灯古佛捡来的。想当年,人可真容易天真。
可我环视了四周,却始终没有发现小孩子家的物什。可见,传言总是骗人的。
于是,为了令羿洛坚信咱们这样的良家闺女是万不会给凤族王子戴绿帽子的,我振臂高呼:“以后,算是替凤尾山祈福吧,我会好好忘了他的。”
他只冷冷道:“这是你自己的事,别指望着全赖在凤尾山头上。”
我讪讪偏过了头,感叹着于吃闷头憋这条道上,我真是从未被超越。
“我一直知道你胆大包天,但没想到”话至此处,他突然苦笑地摇摇头。
“什么?”我听得云里雾里,但敢铁定无什么好话。
他随着我席地而坐,又不知从哪儿模到一块石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
我等到花都谢了,但他只是若无其事地抚弄着石头,额间的发悠悠晃荡着。毛病!我恨恨想着。
过了好一会,他强自将那块石头递给我,我这才想起先前那块石蹲早不知被我丢向哪里了。我顿觉得这样对待长辈实在失了分寸,遂巴巴地揉掉手上的泥巴,虔诚地接过石子,再郑重地塞进心口的聚宝袋里。
他满意地笑了笑,那翠玉簪闪着绿光儿。而我,除了感觉聚宝袋中多了一件杀伤性武器之外,再没什么深的感触了。
“天宫那些仙子婢女一向最怕杜殷,躲他都来不及,你却见天地往跟前靠。”
我以为像他这样的,也差不多该知道闭嘴了,但我如此认为时,他似铁了心般全推了我前面的不刊之论。只是这说话的节奏,凭我的智商,却有些难以琢磨。
“啊?”我适时地伸长了脖子。
“我以为你只是玩玩,哪知道你连拜师这种损招都想得出来。虽是如来收你,但同他又有何区别。”
他继而高昂着头,膝盖并拢,眼中精光闪烁:“他自己可以无所谓,难道你也不介怀?你应该知道,他不是佛。”
我无所谓地回望着他,耸耸肩:“我知道啊。”
他深沉:“你根本不知道。算了,不说这个了。以后,你别后悔就成了。”
我笑道:“我有什么可后悔的。”
他冷冷笑了笑:“但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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