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禾徐徐坐起,一眼就将整个房间看了遍,简洁单调的面徒四壁,唯余身下一榻,而那书生就在榻下四五步外团坐于一蒲团垫子,那种麻黄色的蒲团……还有她闻到的檀香,心里瞬即明白了,这个地方约莫就是萧九儿之前说的祈福寺。
“小生沈余。”
沈……杨青禾在脑海里迅速搜索了遍,能想到的就只有沈霖雨,那个被淳于慎下旨赐死的沈淑媛了。
沈余见她沉静从容,依依收回目光,怅然道:“姑娘,小生年有二五,本是京城人士,一介布衣书生,虽然贫寒,却有养家糊口之技长……”
杨青禾不知他这番话是何意,只作不解之态看着他。
“小生这话或许有些冒昧,但着实对姑娘一见倾心,再见倾情……”
杨青禾微愣,见他又用那种目光看着自己,浑身如被针刺。
“沈公子,我是有夫之妇。”
沈余轻叹一声:“我知道,然像姑娘这等绝俗女子该是不在乎那世俗眼光的,若姑娘肯与我双宿,情意相投,寻一处世外桃源……”
“你虏我至此,只是为了诉衷情?”杨青禾打断他,一点也不想听他下去。
轻笑一声,站起身来,沈余身形瘦弱,面容斯文,杨青禾本不惧他,然而等他走至跟前,俯身看自己,那一瞬分明有什么不一样了,他的眼睛如曜石,闪动着诡异的光芒,牢牢的锁住杨青禾的视线,那清澈的眸光渐渐转痴呆,愣愣的回望他。
迷迷蒙蒙中,杨青禾觉得自己仿似被放入了温热的池水里,那柔柔温温水荡漾在肌肤上,熨帖的她戒备的心,慢慢松怔,软化……她透过那层层晕染开的热气,看见一张温柔的脸,映在水面,随着水波轻漾起伏,静静地望着自己。♀她心神一阵激动,缓缓伸出手来,唤道:“下来,我在这里……”
那人却没有动,只是含笑看着她,声音低醇入耳:“你看着我,你想起了什么……溯溪国女子学堂,十七名秀女……还有呢,杨家,对,杨家人……溯溪国护国将军府……杨家军……”
杨青禾脑海一阵迷蒙,似乎不知觉的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她是谁,她的家……她不喜欢的爹爹,厌恶的妹妹……
“你母亲呢,你最想念的母亲……她在哪?”
杨青禾心中一痛,脑海一幕混乱的画面……有火,有人叫喊,有人哭嚎……室外忽然传来一声鸟鸣,杨青禾骤然睁了睁眼,有一瞬间的清醒,眼前迷迷蒙蒙的雾水中那张温柔的脸刹那间变成了沈余邪笑着的双瞳,她心中大惊,一定是中了这人的迷惑之术,怎么都无法摆月兑他那眼睛的控制。视线再度越来越迷蒙,心神越来越恍惚,杨青禾用仅存的一丝清明,提聚全身气力,猛然咬向自己的唇,鲜血淋漓,痛的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沈余面色一变,眼中神光收敛,轻哼一声:“倒是心志坚强,最关键的人却……害我功亏一篑。”
他慢慢俯,凝望着杨青禾双眸紧闭的娇弱之态,垂落于榻上的如云秀发,脑中浮现那日在向南客栈她飘然而至,掀开面纱后那瞬间的动人风姿,眼中闪过痴迷之色,喃喃道:“我虽是恨你害死长姐,却也真的舍不得杀你……哪怕你来日怨恨于我,能有一夕也不枉……”说着他缓缓伸出手来,颤抖着探向杨青禾的衣襟。♀
建盐城城门口,道路两旁按次整整齐齐跪着一大片人,而再往后便是零散的百姓,护城将士围了一圈又一圈,也皆是屈膝下跪叩首。
“跪,再叩首,起!”
黄贵忠的拉长的声音由近及远的传开,在他跟前的站立挺拔的男人,束冠背手,呈俯瞰之姿,待到黄贵忠喊了三次,所有人行完三叩九拜之礼,他缓缓抬手,叫了起。然后回身坐回御驾上,八匹俊马一同前行,天子威严,不容直视,所有人都垂目恭送他的马车驶进城内,所去的方向自然是建盐城的皇家行宫。
沿街两旁挤满了人,争相往前,想要看看瑀宣帝之容,隔得远看不清,因为有帷帐挡着,但见其轮廓,然而待御驾来了,又须得下跪行礼,埋头叩首,自然不能偷窥。
一段路走的极慢,巡城,自然要绕着城内大道走一圈,所见皆是能入目的整齐繁盛,街面打扫的干干净净,店铺门面装点的崭新澄亮,路边百姓,皆是衣冠整齐,多是鲜亮新衣,一圈儿下来,只道这盐都比京城还好,连个乞讨叫花子都看不见。
御驾进行宫时已经是下午,纵使是皇帝,也有不得不错过膳时的时候,随行的妃嫔们却是一入城就行进行宫,她们不用巡城,坐了五天马车,早就憋坏颠簸晕了。
此次随驾的四位妃嫔以万贵妃为贵,静妃次之,顾贤嫔最低,最后一人便是吴修容,说来,这顾贤嫔与吴修容被皇上带出来,着实让后宫众人始料未及。
“贵妃娘娘,皇上传了话来,这几日你们先好好歇息,不用过去伺候。”
乾擎宫的小木子被皇上带出来,成了跑腿太监,万贵妃躺着铺了几成软被的美人榻上,由着鸢牙等侍女敲腿捏肩,她虽然常年练舞,骨头软,也禁不住这五天马车里颠散了骨架了。
抬手挥了挥,以示知道了。这一出宫,她便是随驾妃嫔之首,传话与她,便是其他人这几天也老老实实呆着。
小木子告退而出,飞快的往回跑,这行宫的确大,皇上的寝居在正东大殿,其他人都住在后头,隔了大半个行宫,也不知这皇上如此安排是什么意思。
“相国不在?什么时候离开队伍的?”
“启禀皇上,今日天微亮他就骑马离开,所向建盐城方向……”
小木子在门口顿住,然后默默的守在门口不进去了。
单膝跪地禀话的是此行御林军统领,伍郐,见皇上极为不悦之色,立马垂头,“微臣令人暗中跟上去……”
“去哪了?”
“在建盐城城外的一座山……跟丢了。”伍郐惭愧不已,虽然不是他跟丢的,但是手下人无能,也是丢他的脸。
淳于慎闻言色变,伺候在侧的黄贵忠清晰的看见他忽而紧握双拳,手背青筋暴起,心里一跳,皇上的左手可是一直没见痊愈呢。
建盐城外,阆山一座山林间。杨青禾被颠簸的胃里不适,一阵恶心犯酸的感觉刺激的她骤然干呕起来,感觉月色下,夜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自己似是伏在某人身上,被他负着在山间疾走。
她脑中迅速清醒,忆起先前在祈福寺禅房内的一幕,心中惊恐,强自挣扎一下,这才发现自己四肢无力,只能微微地颤抖。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前响起:“你醒了?”
听到这熟悉低磁的声音,透着些微关怀,杨青禾心头一松,仿佛找到了安全而温暖的地方,软软地伏在荆浒肩头,无力道:“谢谢你了。”话一出口,她才觉唇畔疼痛无比,声音也有些含混不清。
荆浒的身形在山间里疾奔,劲风中,他的声音有些飘忽,也含着几分模糊:“不用谢……本就该的……”
杨青禾伏在他的背上,有一种月兑力的脆弱,感觉这身躯坚毅厚实,在这个冬夜,风声呼呼中,好温暖,随风拂过她脸颊的发丝,还隐有一丝令人心颤的温热气息,她的心渐渐宁静,闭上双眼,低声道:“你什么时候赶到的?”
荆浒停滞了下,才轻笑一声:“不早也不晚,那小子想剥你衣服的时候,我正好赶到。”
杨青禾心口一刺,后怕不已,又被他的轻笑所激,面色薄怒,勉力抬起手捶向他的肩膀:“你既知我有难,为何不早些赶到,害我咬伤自己。”
浑不觉自己的举动和言语都有些异于寻常的亲切和莫名的依赖。
荆浒‘啊’了一声,身躯微微抖了一下,杨青禾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了?”
“没什么。”荆浒咳了几声:“转过两个山头了,怕他们追过来,没有往山下去反而往里跑,我们得在山里躲上一夜。”
杨青禾听他说话似开始喘,奔走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想起刚自己捶上他右肩时的那声轻呼,急道:“你是不是受伤了?快放我下来。”
荆浒再咳了几声,轻喘道:“没事,一点轻伤,沈余看似文弱却是会武,他……早已被逐出沈家家族了。”
那就是说这人不是沈家本家人,也不是他的人。杨青禾微微动容,之前听见沈余自报家门,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沈淑媛,继而是沈家背后的荆浒。
“这次的事,我虽然知道,却没有来得及阻止,幸好……”荆浒口中还在说着话,脚步却越来越踉跄,再奔得一段,终于支撑不住扑至一棵大树前,一手扶着杨青禾的背,一手撑着树干,杨青禾从他肩头滑落,刚一站稳,荆浒就栽倒,惊得杨青禾连忙去扶,入手处湿漉一片,借着月色一看,竟是满手的鲜血,刺激的她眼睛一刺,俯身细看,只见荆浒右肩往下一道长长的伤,鲜血仍在不停向外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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