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闲立在一旁的江喻瞧见人群中的白衣少年身影有些落寞地转身，嘴角一个讽刺的笑还未形成，那少年却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竟复杂地交织着千万种情绪，失望，不甘，难过，甚至还有不舍，就像是一个毕生都未考中状元就即将离开人世的秀才弥留之际的眼神。
他身形猛地一颤，脑中虚虚晃过些什么，拢在袖中的手无意识紧了紧。
“走吧。”他听见白衣少年轻声说，一袭红衣的少女不能置信地看着他，拖长了音节唤他少爷，他却只是摆摆手，抽身欲离去。头上一顶花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堪堪拖到他脚边，红衣少女回头瞪了自己一眼，亦步亦趋地跟上。
“等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开口，但他分明听到自己的声音，“你……你认得我？”
人群尽头，那道白衣停了半晌，没有回头，似是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他皱了皱眉，正欲向前一步，一道低沉好听的男声却从前方传来，却是在叫他的名字：“江喻？你也来看灯么？真巧。”
蓝儿闻声抬眸，一件蓝衣当头罩下，与此同时响起的是陆一熟悉的声音：“天冷了也不知道加件衣服？”
她一把抓下头顶的外套，瞧见身旁笔直站着的陆一，咬了咬唇，将手中的衣服抓得更紧了些。
她其实很想说，你怎么现在才来，怎么来得这么慢。但看着他站在她身前，手上还拿着她送他的玩偶，温柔望着她的模样，一向伶俐的口齿却忽然变得不好使，张了张口，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只好冲他笑了一笑。
看热闹的人们原本以为戏已收场，没想到又来了一个蓝衣公子，看样子还是帮着那处于下风的白衣少年的，登时又兴致勃来。待听到江喻叫出他的名字时，全场哗然，眼前这位风度翩翩一表人才的蓝衣公子原来是陆家那向来神秘却文武双全的陆家长子，陆一！传闻他不仅生得俊秀，还文采斐然，是不少临水少女的梦中情人。当下一些少女纷纷掩嘴轻呼，几十道目光齐齐射向陆一。
另一些人，却是暗自兴奋。江喻、陆一、罗嫣，临水贵族已有三家聚集在此。早听闻江喻和罗嫣之间有一段不可告人的风月，还有这陆一，难道又是一段狗血的三角恋情？今年的溱洧节，真是精彩啊！
一时间，这段神秘风月中的女主角罗嫣便成了众人的焦点。女主角神色不明地瞥了眼被陆一挡在身后的白衣少年，面上端出个端庄大气的笑来，遥遥冲陆一行了一礼：“罗嫣，见过陆公子。”
“久仰大名。”那陆一也回了一礼，今日他方得见罗嫣真人，比艺招亲那日只遥遥看了个影子，如今二人隔得不过五步远，他觉得罗嫣并没有想象中的好看。至少，与身旁这位的姿容便是无法相比。
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地上的灯笼碎片，白衣的少年抓着他的衣服的手微微用力。他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一步，将她整个人挡在身后。嘴角勾了一勾，向罗嫣道：“方才便听得这边喧嚷，却原来是渊儿不小心打碎了罗小姐的灯笼。看灯笼的成色，应是八角冰娟宫灯，这种灯笼大街上到处都是，罗小姐若为了一个灯笼大动肝火，倒是显得小气了。”不等罗嫣回话，又及时补充道，“陆某不才，偏生对猜灯谜比较擅长。若是罗小姐实在气不过，陆某便帮小姐猜一个来便是。”
远处高楼上传来一阵叮咚声响，大抵是花楼上的姑娘敲响了许愿铃，叮叮咚咚如清泉淌过清澈小溪。铃声伴着灯火响在虚空，时高时低，时明时灭。蓝儿怔怔看着面前的蓝衣公子，心头也有一条清泉淌过，却不知是什么。她终于觉出些不同来，初下凡时她一个人，现在，她前面还有一个人。
***
罗嫣脸色不大好看，陆一这番话表面上没有什么，暗里却处处夹枪带棒。倒把这件事说成了她因为小小一个灯笼和那什么渊儿计较了。她要不要这个灯笼都会丢了面子，且陆家又是临水第二大家族，得罪了陆一于她没什么好处。
他言语间尽是回护之意，罗嫣思量一瞬，正打算说个什么体面话将这事就这么过了，身后的江喻却走上前来，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那便一起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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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一道，气氛有些奇怪。江喻、陆一、罗嫣三人在前，蓝儿和清翎在后，边欣赏着花灯边向前走着。江喻和陆一不愧为临水两大美男子，一路上吸引不少少女目光。他二人却跟没看到似的，自顾自谈笑着，罗嫣在旁时而插些话。
蓝儿心神不定地跟在后头，没注意听。清翎却竖着一双耳朵听得仔细，听完一段急忙凑到她身边，悄声道：“小姐，刚刚大少爷问陆公子你是谁，跟陆公子什么关系。”
蓝儿猛地抬头，道：“陆……表哥怎么说的？”
清翎道：“陆公子说他也不知道同你是个什么关系。”
蓝儿道：“啊……”
清翎又道：“陆公子想了想说你送了他支芍药，他收下了。♀你送了他个玩偶，他也收下了。”
蓝儿大惊：“那……那江喻什么反应……”
清翎想了想，说：“少爷他好像没什么反应，就是表情有点奇怪。罗嫣那小贱人，不对，是罗小姐反应倒是很大。”
蓝儿莫名道：“什么反应？”
清翎不屑道：“她轻呼一声，反正后来看陆公子的眼神都不对了。那眼神，就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真是，搞得她自己很干净一样。”
蓝儿无语道：“我怎么感觉你很讨厌她啊？”
清翎惊讶地看她一眼，手上的花纹羊角灯差点摔在地上：“她这么和大少爷纠缠不清，小姐一点都不讨厌她么？小姐何时变得这样善良了，为何奴婢一点都不知道……”
蓝儿：“……”
***
一行人走到摊前，奈何刚才罗嫣猜灯谜的那个摊子已经撤走了。只有旁的摊上挂着盏一模一样的八角冰娟宫灯，却不是猜灯谜的，那盏灯似乎也不卖，只是用来装饰。摊前摆了几张园桌，桌上皆放了一个竹筒，筒中插着些竹签之类的玩意。
陆一走上前瞧了瞧那盏宫灯，问那布衣荆钗的少女摊主：“这盏灯卖吗？”
摊主抬头瞧他一眼，看清楚是个十分俊秀的公子，“不卖”二字生生给她吞了回去，笑盈盈地道：“卖啊，当然卖。”
陆一笑道：“多少钱？”
布衣小摊主显然是个聪明的主儿，一双明亮的眼滴溜溜转了一圈，笑嘻嘻地说：“公子若是想要这盏灯，就得坐下来玩个游戏，如果这游戏玩得好，这盏灯就白送给你。但要是玩得不好嘛……”尾音拖的很长，其中意味不说也懂。
陆一打量一番四周，玩偶“啪”地一声搁在手中：“什么游戏？”
游戏很简单，就是五人坐在那圆桌前，轮流抽筒中的花签，然后按照花签上所写的指示回答问题或者按照指示做相应动作。旁桌的客人已玩得热火朝天，甚至还有情侣当众亲吻的。蓝儿看得脸红心跳，罗嫣亦然，倒是两个男子无动于衷。江喻看着看着面上还带了丝笑，道：“真是大方。”
五人一道坐了，清翎本不想玩，被蓝儿硬扯着坐下了。月光如水洒在桌面上，如花的灯明明灭灭绕着几人转，倒是静谧又美好。
开初几局，几人抽的各是些哑谜句子。只管将题目猜出来回答就行，没什么刺激趣味。蓝儿单注意江喻的问题了，一个是问他最讨厌什么，一个是问他最喜欢什么。江喻想了一想，说他最讨厌别人欺骗他，问他喜欢什么的时候便默然不语了。其余几人皆善解人意地自动忽略，偏蓝儿实在太想知道，打破静谧追问：“你最喜欢什么？怎么不说呢？”
江喻抬了眸看她，银辉倾泻在他身上，使得他看起来越发清冷和难以接近。几人皆是噤声不语，蓝儿猜想他应该会说“关你什么事”，但他开口时说的却是：“公子是指什么？人还是物？”
态度竟意外地好。连罗嫣都惊讶地看着他，蓝儿怔了一怔，低头玩手里的花签：“……物。”
江喻便说了个什么物什她有点忘了，大抵是吃食一类的东西。她那时候正在后悔当时她怎么就鬼使神差般说了个“物”，不是应该说“人”的吗。可她当时看江喻没什么表情地将她望着，那个“人”字却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她忽然不想听见他的答案，也不想看到他眼中压抑的痛楚，这种感觉，是不是就是三圣母所说的“心疼”呢？
游戏玩到一半，大约是小摊主看得也有些无趣，蹦蹦跳跳地过来换了个竹筒，里面孤零零装着三根花签。伸出一根手指在几人面前晃晃，摊主故作神秘道：“这筒是本店最刺激的哦！你们玩不玩？不玩就没有灯笼了。”
陆一失笑：“我们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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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签子少的缘故，五人划拳决定哪二人不用抽，结果恰巧是蓝儿清翎一对主仆，其余三人便自觉一人抽了一支。
陆一第一个翻，签子上端正刻了一行雕花小楷：“临去秋波那一转。”众人皆表示看不懂，活泼的小摊主跑来解惑，拿起来一看，捂着嘴笑起来：“这是说让你选在座一位客人抛个媚眼。嘻嘻，这位公子真倒霉，这个签原是给姑娘准备的，没想到……”没说完又咯咯笑起来。
三个女子皆忍不住笑起来，蓝儿笑到一半，对面低头看签子的陆一喃喃道：“我选一位？”忽而抬头盯住蓝儿，笑了一笑：“那我便选渊儿吧。”蓝儿登时笑不出来了。
江喻面色刹那变得极其古怪。他不可思议地看了陆一一眼，又看了目瞪口呆的蓝儿一眼，默了。
罗嫣亦是惊讶地张了张口，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陆一一番，道：“陆公子莫不是真的……”却再也说不下去，垂眸瞧了自己手中的签子，脸默默地红了。
小摊主急道：“你怎么能选男子……”
陆一晃了晃手中的签子：“这上面又没说不能选男子。”一双眼已紧紧盯住蓝儿，语调忽然放得极柔，“渊儿可看好了。”说罢眼角微微一勾，刹那千万风情如流水漫过眼梢，沾了月华的睫毛自然上卷，嘴角忽地绽出个惊心动魄的笑来。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女子的娇媚，却有一种特殊的诱惑。心脏如被巨雷重击，一股燥热直烧向脑门。蓝儿愣愣地看着陆一，好半天才默默把头低下去，却是连话都说不完整了：“陆、陆公子的媚、媚眼……”
陆一笑道：“怎么？”
清翎激动地拍手，一脸惊叹：“陆公子这媚眼抛得！怕是连枕梦苑的花魁都要自愧不如了！”然后像是突然发现罗嫣的异样，疑惑道：“咦？罗小姐，你的脸怎么也这么红？”
大家闻言都向罗嫣看去，街旁高挂的灯火映照着她的侧脸，脸上的一抹飞霞近乎融在光影里，其实看不大出来。但罗嫣听了这话，立时愣了一愣：“啊？”抬手不自在地模了模脸，慌乱地偷看了一眼江喻，见他没什么反应，当即有些失落，掩饰道：“大概是……太热了吧。”又很快地补充，“该我了。”翻开手中的签子，一字一句地念出来，“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夏日的夜晚，依稀可听见街旁草丛中偶尔传出的一两声虫叫。女子轻柔的细语静静地落在流动的空气中，平添了一份凉爽。众人都默不作声，罗嫣握紧了手中的签子，笑了一笑，“这是让我选一位表白么？”
江喻猛地抬起头来，正撞上罗嫣的目光。她眸中忽然漫上些晶莹，睫毛轻颤。他在她眼中看到自己的样子，狼狈而闪躲。
背后千万盏灯忽然熄灭，周遭事物变得漆黑一片。模糊视野中伊人的嘴轻启，嗓音变得莫名哽咽：“我……”
粲然一声炸响。天幕中忽而升上一道光亮，紧接着一朵金色烟花砰然绽放在头顶，无数流光如流星般急速坠落，一盏一盏灯笼从长街尽头重新亮起。遥遥流星中一声少女的娇笑显得格外空灵：“真漂亮！”
“等等！”他赶在她即将出口的话前出声，罗嫣怔了一怔，眸中划过他不忍直视的期待。他顿了顿，终开了口，“不用说了。”
不用说了。
没有意义。
世上最伤人之话莫过如此。
又一束烟花被送上高空，长夜中只清晰听得烟火擦着天轨撕拉而落的响声。罗嫣的面色刹那变得苍白如雪，但许是因着背后太过灿烂的颜色。她侧了头，咬了咬唇，深吸了一口气，又重新看向她面前这个她喜欢了足足十九年的男子，面上已是她平时端庄娴静的笑容，嗓音却干涩极了：“好。我不说。”
我不说。
只要是你说的，我全都答应。从前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
江喻，这世上，怕没有一个人比你更深情，也没有一个人，能比你更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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