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闲徵便去了宛平女中。
招聘者是一个庞眉鹤发的老者,穿着长袍马褂,鼻梁上架着黑色边框眼镜,看起来很是博学多识的样子。闲徵套着格子纹的大衣,走进去发现很多年轻的男女正在候着。她便走到那老者面前,道:“你好,我是来应聘洋文教师的。”
那老者看了她一眼,便递给她一张表格,说道:“先填一份资料表格,待会儿会有人来叫你进去面试。”
闲徵道了谢,将自己的履历与资料填好了之后。她交给了那老者,之后便坐到椅子上等待面试。不知道等了多久,就有人唤她的名字,说:“白闲徵,进来面试。”她道了一声是,便同几个年轻男女匆匆走了进去。
三个面试官均是学校比较德高望重的人物,他们问了闲徵几个问题,闲徵均落落大方地回答了问题,有个女面试官颇为惊讶她的年龄与履历,道:“白小姐今年二十二岁,有出国留日的经验,曾任上海《壹月时报》的主笔,这么年轻就有较为丰富的任职经验,文笔也不错,为何不应聘国文老师呢?”闲徵想了想,道:“首先,我是个喜欢突破自我的人,虽擅长国文,却还是想在洋文方面有比较高的造诣。再之,如今外国列强入侵,国内硝烟四起,唯有让学生学习更多的西方知识,才有可能在思想和文化上面了解他们、赢得他们。最后,我相信学校学富五车、才华横溢的老师数不胜数,我不过只是会写几篇文章而已,与他们相比,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相反,我倒觉得洋文是我的优势。”
闻言,那个女面试官点了点头,对闲徵说:“好的。这周五你会收到录取与否的通知。”
闲徵问道:“是电话通知吗?”
女面试官颔首道:“你也可以留一个住址。届时方便我们联系你。”
因为还没有另外出去找住宅,闲徵便暂时留了督军别苑的地址。又与那女面试官交谈了几句,闲徵才有些欢喜地离开了。
回去的时候,因为太冷,北风呼啸,闲徵便在路边店铺买了一包热滚滚的糖炒栗子。路边堆着还未融化的雪,走过一条较为繁华的街道,她捧着栗子,一个人望着玻璃橱窗里面的留声机发着呆。留声机的黄铜大喇叭大开着,花朵在空气中静静绽放,上面躺着一张黑实的大唱片。细巧的指针缓缓划过唱片的纹路,一曲悠扬而婉转的《卡门》便徐徐流泻出来。听着这首熟悉的卡门,记忆从脑海里面渐渐苏醒过来,像是蚕茧,一丝丝缠绕上她的心尖,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雪又开始下起来了,柳絮翻飞一般,绵绵无声的落着。天地间皎然一色,她裹紧了身上的格子大衣,迎着光亮,向着老巷子的尽头走去.
傍晚的时候雨雪纷纷,像是扯絮飞棉,洋洋洒洒一片。庭外几枝殷红的腊梅无声绽放,稀稀疏疏地开着,枝瘦花寒,清冽幽郁的芳香在风雪中渐渐消弭了。于妈端了药汁进了房间,见闲徵如木胎泥塑一般坐着,手轻轻摇着茉茉的婴儿床,目光却轻飘飘地望着窗外,便将药搁下,道:“白小姐,该喝药了。”
闲徵没有说话,她把头微微一低,垂眸之间,眉梢斜斜飞起,在旁边花枝壁灯的映衬之下,她的眼睛在那一瞬像极了晕红的桃花瓣,媚色如丝。她说:“于妈,你说我给茉茉取名为素筠可好?”
于妈道:“白小姐取得名字,自然是极好的。”
灯光在她墨绿丝绒的旗袍上镀了一层熠熠光芒,也将她纤薄的身影打在了旁边雪白的墙壁上。玲珑曼妙,像是一枝山茶花,清雅雪白,冰清玉洁。她像是陷入了一场无声臆想,直道:“素筠,素筠,傅素筠。有女于世,质如竹筠,英骨秀气,贞洁素心。”
话音刚落,便响起了一个清朗的笑声,“素筠,好名字!”
闲徵回眸,顾北望站在雕花木门前,长身玉立,磊落分明的面孔上分明是一片温柔的神色,他那深沉的眼瞳里,潋潋墨色在一点点加深,似有笑意雕琢,缭绕不去。
闲徵便笑道:“让督军见笑了,实在是想不出来别的名字来,才随意取的。”
顾北望走进来,看了熟睡中的茉茉一会儿,才道:“你若是执意要搬出去,也不是不可。我在外面找了一座宅子,家具物什都备齐了。你想什么时候搬过去都可以。到时候让于妈跟着你,也好帮你照看一下茉茉……以防宅子那边差人手,我这里再给你拨几个丫鬟和小厮过去。宅子的周围也会有卫队和士兵守着,所以闲徵,安全问题就不用担心了,你到时候过去了,我不忙了,就会抽空去看你。”
墨绿丝绒的旗袍下摆铺着一大朵繁复的折枝牡丹,一针一线绣就,细腻而精致。闲徵垂眸,怔怔地看着那朵牡丹。只觉那一丝丝细密银线绕就的牡丹,在视线中影影绰绰的,一时重叠她心上,令她顿生悲意,肺腑间也牵出一种深切的痛楚。
她便道:“有劳督军了。”
顾北望别过眼去,望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天色,道:“天色已晚,闲徵,你好好休息吧。我那里还有点文件要批阅。”
话毕,他转身离开了。
然而就在那样一个他离开的几秒钟间,她回眸去看他颀长高大的身影,亮晶晶的眼眸里,只剩下了一片森林般的冷暗,渐渐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