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壮怀裹起内心的窝囊,低着头,目不旁视,一路走着回家去,一路上想着高池亭说的话。
他的话句句在理,但自己放不价,一时难以接受。
高池亭以前也是画家,他自从开了昌语轩画廊后,就不再作画了,可能是因为他的生意好,因而活得很滋润,也就不愿再动画笔了吧?潘壮怀不认同高池亭的人生态度,就算混在商场上,也不应该放弃艺术的。
同住在画家村的陈柏,他就是在高池亭的安排下在临摹的事,日子过得倒也不错,如今出门有车了,还娶了个美女做老婆,但这人没有艺术原则,潘壮怀从心底里看不起他的为人。
曾经是美院学画时的同学灵宗中,这家伙傍上了一个富婆,有钱了就动起了小脑筋,用女人的钱高价买自己的画,再自己委托别人从女人手里把画买回来,完全是他一个人自娱自乐,却在画界抬高了他的画价。这样一个没有艺德的人,潘壮怀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想想就恶心。
潘壮怀想到了很多圈内人,几乎找不到一个像自己一样,规规矩矩把艺术当圣洁女神来供奉的人。
想到了自己,就想起了现状。
潘壮怀独自苦笑着,不由得想起当年曾经的光辉。其实,在十几年前,自己也曾风光过。
被s市评为十大青年艺术家。
被市美术学院特聘为客座教授。
为展览中心画过大型壁画,是本市宣传片中标志性景点。
潘壮怀想到了许多,但有一件事,却像心结一样,他不愿提起。
就是《云海》被罗浮宫收藏这事。
那年,潘壮怀还在美院做教授,s市与巴黎结为友好城市,两城市互有文化交流活动,高池亭领衔本市艺术家去法国多个城市举办画展。
有一天,高池亭突然通知因故未去法国参加活动的潘壮怀,说是《云海》被罗浮宫看中拿去收藏了。
潘壮怀当然非常高兴,等高池亭出访回来,立即为其接风洗尘,还邀请了十来个画家、教授等朋友作陪。
酒过三杯,高池亭明显喝高了,就打结着舌头说:“跟你讲一个秘密,是秘密哦,你可得把口风把严了。《云海》被法国佬收藏,臭屁诺,什么收藏不收藏呀,是我为了你的油画前程,特地捐赠给罗浮宫下面的一个慈善机构,他们人傻呀,非要出个劳什子的什么证明,我一看,行呀,就干脆说你被收藏了。怎么样?老兄俺厚道吧?可是为了你哦,把人家的眼都馋红了……你要不要再敬我一杯酒?”
潘壮怀的脑子里,“翁”一声响,恨不得立即挖个地洞,立即钻进去,立即不再见人。
这样的一个“秘密”,等于昭告天下了。潘壮怀堂堂一个教授,这脸往哪儿搁?
在潘壮怀看来,这样的事,是见不得人的小人勾当,是他的艺术遭遇到了亵渎。
不久之后,潘壮怀辞掉了教授工作,一心回家专心作画。由于心里有着“秘密”的疙瘩,与那些圈内朋友断了联系
潘壮怀潜心在家作画,画却很难卖出去,终于坐吃山空,家庭矛盾频发。为了养家与艺术,与老婆整日吵架,闹得鸡犬不宁。
后来等到父母双双病辞,潘壮怀便与老婆协议离了婚,一个儿子跟随妻子,他带着一捆油画稿净身出户。
孤家寡人的潘壮怀,在小旅馆里住了一段时间,终于因为“弹尽粮绝”,被赶了出来。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潘壮怀,迫不得已,最后是硬着头皮找到了高池亭。
高池亭也算厚道,始终把潘壮怀当成朋友来对待。一边把潘壮怀的油画作品放在画廊内寄卖,一边利用《云海》被罗浮宫收藏的履历,把潘壮怀送进了画家村。
潘壮怀尽管很不情愿提起《云海》这事,但生活的压力,让他不得不来面对,不得不旧事重提,按照高池亭的意思,把《云海》“被收藏”一事印上了名片。
潘壮怀的名片上有了鲜亮的台头,但心里面的疙瘩始终没有解开,面对高池亭的劝说,他一直有意无意地抱有敌对心思,想刻意远离高池亭,但生活又离不开高池亭,这几年来,潘壮怀就这么生活在矛盾中。
可任潘壮怀在干净的艺术道路上坚持,绘画事业却至始至终没有起色,只得画一些小作品,写一些小横幅,卖给艺术品装饰公司,被装裱成小艺术品,投放在小商小贩的市场上,换取一些微薄的收入来糊口。
潘壮怀越想,心情越是糟糕。
路过一家超市,潘壮怀犹豫了一下,进去买了一箱最便宜的方便面。
在排队结账的时候,他看到前面一个衣着时尚暴露的姑娘,面相非常熟悉。潘壮怀顿时记起来了,是他去年临时起意租来的模特,就是那个发廊妹。
一年前,是依着这个姑娘的模样,潘壮怀创作了《邻家妹妹》这幅油画。刚才在昌语轩画廊,潘壮怀仔仔细细看了这幅画,姑娘的脸容没什么变化。
但姑娘出手非常大方,她买了一大包吃的零食,还有化妆品之类。结账显示屏上,显示四位数。潘壮怀模了模口袋里的钱,看此样儿,姑娘随意买的东西,都是自己全身价的倍数。
潘壮怀突然非常失落,自己一个堂堂的艺术家,还不如一个发廊妹。
他忽然害怕那个姑娘认出自己,把头压得更低了,并有意识地把一箱方便面挡在他的面前。潘壮怀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
看那个姑娘根本没注意身后,也许她压根儿没想到,身后跟着一个画家,曾经画过自己曲线曼妙的tong体。
也可能,这个身处风月场所的姑娘,早就把潘壮怀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可这些都是潘壮怀一厢情愿的想法,姑娘偏偏认出了他。
“咦,怎么是你?大画家!”
潘壮怀听她叫自己“大画家”,顿时想起了那天作画的情景,她就是用这样的语气叫过自己。在潘壮怀听来,这“大画家”三个字,充满了讥讽。
“嗨!你好,真巧!”潘壮怀强行露出一丝微笑,尽量不让姑娘看出内心的忐忑。
“呀,还真是巧啊!你买一箱呀?整天就吃这个?”
“呵呵,呵呵!”潘壮怀想笑,但脸色比哭还难看,这话怎么听都不顺耳,感觉句句都暗藏玄机,是在嘲弄自己。
姑娘见潘壮怀搭理自己不清不愿,也就不再多话:“拜拜,大画家。”抛给他一个习惯性的媚眼,拎着鼓鼓囊囊的马夹袋,扭着**飘然走远。
潘壮怀结完帐,怀揣着满月复的心思,抱着方便面,低着头,目不旁视,加快了往住处走的脚步。他的心情糟透了,连卖笑的小姐也看不起自己,越想越是郁闷。
走进画家村,就在接近自己画室兼住处的时候,忽然——
“老潘,老潘——”身后有人在叫。
潘壮怀听清楚了,是有人在叫他,就收住脚步。扭头一看:“哟,是诸兄。”
来者叫诸大才,也是画家。
潘壮怀与诸大才同住在画家村,但平常很少有往来,主要是潘壮怀看不惯诸大才做作的行头。今天诸大才与往日的装扮一样,身穿一套白色的中式绸缎装,上身短袖,萝卜裤,手摇纸扇,脚穿圆口布鞋;油包头一尘不染,还蓄着十公分长短的胡须,上下均被染成了白色,一副文人墨客的装束。
以潘壮怀的看法,这就是做作,假惺惺的打扮。他认为像诸大才这样做人,重在形式,必轻心态,所以就看不顺眼,两人也算认识多年,但私交不怎么样,停留在见面打个招呼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