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口气，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终是什么也没说。
是夜，在下榻的客栈，我累极睡去，朦朦胧胧感觉到他坐在我的身旁，粗糙的手指拂过我的脸，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大意就是他在遇见我娘之前已按父母之命娶有妻室，并育有一子，长我七岁……他说，我是他的女儿，他会很疼爱我，连着娘亲的那一份……
翌日，他乔装打扮了一番，抱着我出了禹州。我搂着他的脖子，望着禹州城外那个广阔的世界，目露茫然：“爹，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咱们的家不是在天启吗？”
他望着远处的地平线，目光平静深邃：“不，咱们的家在乌泽。你和爹一样，是乌泽人。”
乌泽，对我来说是极其陌生的字眼。我茫然地望向远处，一时心内凄凄，对即将面对的陌生的家还有那个未知的国家充满了恐慌。
然而，出城不过二十里，身后便有大队人马追来。他面色一变，急抽马鞭却依旧眼看着后面的人马越来越近，有势如破竹的流矢飞来。
天色忽然暗下来，刮起了大风，一时间飞沙走石，似乎一场落雨即在眼前，又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短暂地撇开后面的人马，他在尘土飞扬的小路转过一个弯，将我放下马：“阿瑶，你一直向前跑，不要停，前面一座破庙，你就在那里等着爹。”
我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内心是说不出的恐惧和惊慌：“爹，那些人是不是要杀我们？你不要丢下阿瑶，阿瑶害怕……”
“阿瑶不怕，爹一会儿就会回来找你。”他的大手将我的两臂捏得生疼，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爹答应过你娘，一定会照顾好你，爹不会食言。爹一定会回来找你，爹还要带你回家……”
“可是爹，阿瑶还是害怕。”我几乎是带了哭腔。
“阿瑶，你是我秦放的女儿，秦家的孩子是永远不知道害怕为何物的。”他将一个包裹塞在我怀里，飞身上马，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猛抽一鞭折向另一个方向。
我的面前水雾模糊，几乎是用全力喊道：“爹……”然后我抱着包袱转身拼命地向前跑去。
这时有冰凉的雨点落下来，一颗、两颗、三颗……一场滂沱大雨呼啸而来，一如我此刻的心境。
我从白日等到黑夜，又从黑夜等到天明，我将一场大雨从开始等到结束，却没有等到他回来。我打开他塞给我的包裹，里面包裹着我在禹州集市上买的一些小玩意儿，另外还有一串我最爱吃的红灿灿酸甜可口的糖葫芦……我复又将这些包裹好，安安静静地待在破庙里等着。
他说，他一定会回来找我。我相信他，因为他是我爹。
可是，等到第二日天明，他依旧没有回来。我有些生气，他说话不算数，说好一会儿就回来，却让我等了这么久。我打定主意，等他回来，我一定不理他。
日暮西山，我的肚子再一次咕咕叫起来，我饿得眼睛发花，拿起那串糖葫芦，忍了又忍终于还是一颗颗吃了下去，我需要有力气出去找他。平日里甜甜的滋味如今我却尝到了苦涩的味道。
西边天际是绚烂瑰丽的晚霞，我虚软着双腿走出破庙，便看见一个魁梧的身影从马上下来走向我。这两日的担忧和恐惧全部消失不见，喜色充溢了我的双眸，随着那人的一步步走近，那一声“爹”却硬生生卡在了我的喉口，来的人是我的舅舅何玉麟。
我的一颗心“哐啷啷”就砸在了地上。我再也不要信任何人的话了。娘亲说她会一直陪着我，可她却抛下我去地下找外祖父母了。爹说一定会回来找我，可我等了这么久却等来了舅舅。
禹州的城楼之上高高悬着一人，披头散发，遮住了面容。满是血污的衣服已分辨不出原先的颜色，衣服的破口隐约可见斑驳的血肉，身上所中的箭矢犹未拔去，其中两三支贯穿胸口……
舅舅伸过来宽厚的手掌似乎要遮住我的双眼，我避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人，眼泪一颗颗落下来。我看着百姓们对着他指指点点，我听见有人骂他是乌泽奸细，死有余辜……
我挣扎着要跳下马，舅舅用力抱住我，而我却似疯癫了一般狠狠咬住舅舅的手臂，死死不松口：“你杀了我爹，是你杀了我爹，对不对？”
舅舅终究是松了手，我跌落马下，看见舅舅的眉眼很冷，听见他说：“他不是你爹，他是乌泽奸细。”
我心内惶惶，歇斯底里地喊道：“坏人，你们都是坏人！”
周围的百姓惊异地看着我，对我指指点点。我爬起身来，像疯狗一样在人群中横冲乱撞，将我的牙齿深深嵌入那些骂我爹是乌泽奸细的人的血肉里。有人骂我是疯子，用力将我狠狠甩开。我跌倒在地上，浑身酸痛，两眼发花，满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却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哈哈，骗子，都是骗子……”
舅舅骗我，我爹才不是乌泽的奸细，而是短短几日就将我宠在了心尖上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爹爹。可是，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爹爹也像娘亲一样骗了我，他没有回来找我，更没有带我回家。他和娘亲把我孤零零抛弃在这个世界上。
“阿瑶，我是爹爹。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来接你回家。”
“阿瑶，你姓秦，从此以后就是秦瑶，永远是我秦放的女儿。”
“阿瑶，慢着些跑，小心跌跤……阿瑶，小心别撞着旁边的人……阿瑶，注意身后马车……”
“爹答应过你娘，一定会照顾好你，爹不会食言。爹一定会回来找你，爹还要带你回家……”
耳边回响着他温和的话语，我仰躺在地面上，眼前蔚蓝蔚蓝的天空渐渐模糊，我唇畔扯出一丝苍凉的笑，眼角却滑落一行泪，呢喃出声：“爹……”
那一刻，我脑海里只反复响着一个声音：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知道见面即是别离，我宁愿不贪恋这几日的温暖，也想让爹爹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