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我将冻得通红麻木的手从冰水里抽出来,放在嘴边揉搓呵气。碧儿将我面前的木盆端在她面前:“小小姐,你先暖和一会儿,这些就交给碧儿来洗。”
我望着她,心头一暖。
这已是我从禹州回到盛安的第六个年头,苏嬷嬷早在四年前因病死去。苏嬷嬷曾是服侍外祖母的大丫鬟,后来做了娘亲的女乃娘,算是府里的老人,凡事敢说敢言,舅母为人虽刻薄却也不敢太过为难,是以我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只是苏嬷嬷死后,我没了撑腰的人,身上又没有半分银钱,舅母天天明讽暗喻我是白吃白喝克父克母的丧门星,最后索性说,若我还想在何家有口饭吃就得干活。于是,我被何若云要去做她的婢女,日子艰难可想而知。
日子一久便也习惯了,幸而我的身边还有碧儿。她一如娘亲在世时那样唤我“小小姐”,重活累活总是抢着干,我知道她是体贴我,可我哪里还是什么娇小姐。
可是后来,舅母竟把碧儿也从我身边夺走了,说是府里不能为我这个婢女再配一个婢女。
舅母王氏把碧儿要走后,把她放在了何若风的院子里,何若风有事不在府里的时候,碧儿便偷偷过来帮我做活儿陪我说会儿话。这一次,她又是偷偷来帮我做活儿。
我把木盆端回自己面前,望着她生满冻疮的手心疼不已:“要是跟着别的主子,你也不用受这样的苦。”
碧儿却是豁达一笑:“碧儿本就是丫鬟的命儿,跟着谁都是一样的,说不定还没有跟着小小姐好呢。”
“哟,在这上演主仆情深呢,本小姐的衣服洗完了没?”何若云身着雪白狐裘大氅,手里握着暖手炉,精致的妆容掩不住本性的尖酸和刻薄。
我垂下眼帘,低声说道:“这就快洗完了。”
她拿脚踢了踢木盆,一脸的不耐烦:“你快点洗,不要磨磨蹭蹭想偷懒。真是的,洗个衣服居然能洗半天,回头把后院那堆柴也给劈了,天黑之前劈不完不许吃饭。”然后又指着碧儿道:“你也赶紧回少爷的院子去,再让我看见你帮阿瑶,我打断你的腿。”
说罢,她细腰一扭一扭地走了,头上的那支金步摇随着她的走动一摇一晃很是好看。我叹口气,加快速度洗着手中的衣服。后院的那堆柴堆得跟座小山似的,想要天黑之前劈完几乎不可能,看来又要饿肚子了。
碧儿冲何若云离开的方向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一双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出来:“她就是故意的,整个提督府百十个下人,就缺一个能劈柴的?”
我手中动作未停,表情麻木,甚至有些清冷:“偌大的提督府是不缺一个能劈柴的,可是却多一个碍人眼的我。”说到这里,我抬眼看向犹自愤愤的碧儿,劝慰道:“这些年我都习惯了,碧儿,你也该接受这个事实。”
六年的时间,我早已从最初的愤怒学会了逆来顺受和麻木,因为我知道我所有的反抗都是无谓的,只会换来更为严重的苛责和刁难。我曾不止一次幻想,若是那时舅舅没有将我从禹州接回来,就算流浪乞讨也应该好过在提督府的日子。
后院里的那堆柴我到底没能在天黑之前劈完,自然没有饭可以吃,肚子饿得咕咕叫,只好一碗接着一碗地灌凉水。手心被磨得红肿流血,已经疼得握不住斧头手柄,却还是咬着牙就着月光将柴劈完。我和衣躺下,告诉自己,睡吧睡吧,睡着了便不会觉得饿了。
睡梦里,娘亲握着我红肿的手直掉眼泪,我想告诉她我不疼,我想伸手擦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却按捺不住地也哭了起来……
然后我自梦中哭醒,望着窗外冷冷的月光再也睡不着。
睡不着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好多事儿。我记起我刚成为何若云婢女那会儿,给她梳头时不小心扯断她几根头发便换来毫不手软的几巴掌,后来又一次不小心摔断了她的一支玉簪,便被罚跪在雪地里一天一夜,一双腿差点由此废掉……
还有舅母王氏,什么尖酸刻薄难听的话我都从她嘴里听过。她骂我,骂娘亲,当着舅舅的面也毫不收敛,而舅舅只当看不见听不见,甚至在舅母怒极狠狠扔过来的茶盏砸中我的额头流下鲜血时亦无动于衷。
最初几年因为受不了这样的待遇,我伺机逃跑,却屡屡失败,甚至有一次我已经跑出了盛安城二三十里地远仍被抓了回来。一次比一次惩罚严厉,最后一次被抓回时舅母把我关在柴房,吩咐三天不许给我水喝不许给我饭吃,让我好好长长记性。
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不管怎么说我都算是她的亲人呐。她却嫌恶地瞟过来一眼:“就你,一个小野种,还想和我攀亲戚,躲你躲得远远的都来不及。你和你娘给提督府抹黑抹得还不够么,有你这样的亲戚,提督府的脸面都快丢光了!”
我抹了一把眼泪:“既然嫌我的出身给提督府丢脸,何不任我逃出府去,天大地大,我就是流浪讨饭也和提督府不相干,又何必将我强留于此被你们欺凌?”
王氏的声音猛地拔高:“你出去讨饭不是更给提督府丢脸!人们该说提督府欺负你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更是有损提督府的名声。至于欺凌,这是你自找的,要怨就怨你命不好,谁让你没投个好胎,偏偏投生到你那没脸没皮和野男人做下苟且之事的娘亲肚子里。你和你娘给提督府抹了黑,我们自然要讨回来,要不这个亏可不白吃了……”
也是从这以后,我记住的不止是舅母尖酸的嘴脸,还有凉薄的亲情,至此再也不对亲情抱有任何幻想,也不再逃跑。我默默地忍受一切刁难,等待着自己长大,等待着有能力离开提督府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