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五,转眼即到。这已经是立过秋的时节,虽然白天仍然是一轮毒辣的太阳,但是早晚却凉爽无比。若是换在往年,这时节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山上的苞谷该掰了,掰了苞谷便该给地下的红苕上肥,上完红苕的肥就轮到了打谷子。不过,今年这些农活都被放在了一边,虽然山上的苞谷已经黄灿灿地催人去收、地上的红苕藤也瘦削得可怜、田里的稻子开始弯下了腰,但是,大家都忙碌着怎样开心地过好每一天,谁那么蠢,还会起早模黑去干活?
哈二王的婚事,无疑是僰人寻找开心的一个大好机会。僰人二百七十余寨的寨主备好了贺礼,十几个人抬着,一路高歌往凌霄寨行来。除了抬礼的人,各寨的寨主、萨凡也都一同前来。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到凌霄寨庆贺,即使是抬礼的人,也要经过寨主的精挑细选。有的寨中,寨人为争取一个抬礼的机会,大家还比酒、比武,按比试的结果来挑选。
而在凌霄寨,寨人也着实忙了两天。先是将凌霄寨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这就几乎花掉一天的时间。僰人本是集体农耕的民族,寨中鸡鸭猪狗牛羊遍地乱放,牲畜粪便便也遍地都是。寨人关好牲畜家禽,再打扫屋里屋外,太阳便渐渐西沉。接着是在寨中各处张灯挂彩,寨门上、屋檐下、大道两边的树上,处处挂满红布飘带或用红飘带挽成的大花。这一天便过去了,第二天忙的,是杀猪宰羊准备伙食和迎接其他寨子的客人。
客人到来,酒席摆起,锣鼓笙乐响起,凌霄寨便沉浸在一排喜庆之中了。喜事虽然仓促,但是却也盛况空前。以前,哪家娶媳妇嫁女,统统由掌管寨中粮食划拨的萨凡按一定标准划拨粮肉来操办,酒席也只控制在婚娶家的至亲范围。而哈二王的酒席,是凌霄寨全寨上下和僰人二百七十多寨来庆贺的人全部参与,桌子从寨门一直摆到了僰侯殿门口的坝子上,客席六百桌、主席一千桌。
天公也作美,六月二十五这天,太阳迟迟不露面,空中丝丝凉风让人神清气爽。早桂已然吐露出花蕾,若有若无的桂花香钻进人的鼻子,畅快着人的心情。僰侯殿外的木碗树,也精神起来,抖擞着让一个酷暑烤得蔫蔫的身躯,赫然将一个金黄的碗形的果实挂在枝头。这果实似乎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也或许是一直都挂着,但一夜之间变得金黄了才让人发现。不过,不管怎么说,木碗树结果都是一件稀奇而又吉祥的事。相传,这木碗树只在西周时期,武王封祖先为僰侯的那年结过果。僰人众口相议,暗暗传开哈二王的婚事天降吉兆。
其他寨的客人渐次进入凌霄寨,在司礼人的带领下到僰侯殿进礼、上座、喝茶。僰侯殿里里外外,全是洋溢着喜庆神色的僰人,因为木碗结果,人们的热情更加高涨三分,大家忙着各自手头的事,都等待着最为热烈的大萨凡祭祖和槌牛。时辰就要到了,僰侯殿的檐坎下,祭祖的香案已经摆好,袅袅的香烛白烟丝丝缕缕地升起来。
大萨凡桃或玉头顶一个斗笠大小的法盔,身穿七色法袍,脚腕系上两串铃铛,手持法器出现在僰侯殿大门口,众人便安静下来,伸长了脖子看大萨凡祭祖。其实祭祖也仅仅只是婚礼的一项必行仪式而已,大意是告知先人,成家立业了,祈求先人庇佑。大萨凡明香燃烛,口中念念有词,令哈二和彝幺妹跪下,接着跳起萨凡舞,过一阵口吐明火,仰天拜倒,大声呼道:“礼成!”这便算是祭过祖先,婚事也就有了保障。
接下来,最精彩的狂欢节目就该上场了。十数个精壮汉子在哈大的带领下,人人披一块外红内黑的披风,手持臂粗的木棒,目光如炬,望着木婉树下拴着的蒙了眼睛的那头精壮的水牛。哈二是新郎,是以没加入这支槌牛的队伍。但若是他参与,一拳头便撂倒了水牛,却也没有精彩可看。
铜鼓“咚咚咚咚”地敲起来,一阵紧似一阵,槌牛的汉子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大萨凡端着一碗净水,走到水牛跟前,轻抚水牛的头和一对弯角,手指在碗中沾过水,轻轻弹向水牛的额头,接着念起咒语,向水牛长鞠一躬,伸手解开蒙着牛眼的黑布,对槌牛队伍喊道:“槌牛开始!”人群中响起一阵欢呼,声浪直冲云霄。槌牛的汉子们如同出笼的猛虎,冲向木婉树下的水牛。
哈大冲在最前头,他一边冲一边解下肩上的披风,红色一面在上,在水牛眼前晃来晃去。水牛先是一怔,接着眼睛随红披风晃动,刨着前蹄,“哞——”一声长叫,发疯似地用双角抵向披风。哈大仅轻轻一闪,水牛角便失了准头,向前猛冲几步,那牛鼻索却又紧紧牵着牛鼻子,水牛只得懊恼地退回去。水牛还没有站稳脚,第二个汉子的红披风又在它面前晃动起来,水牛再次低头仰角。这次,水牛不仅没有冲抵到眼前红色的披风,背上还挨上哈大锤来的一棒。水牛怒极,顾不得冲抵面前的披风,扭头、转身,往哈大冲去。牛角连哈大的衣角都没沾到,身后又挨了一棒。水牛再扭头、转身,一片红披风却又遮住了它的视线。
“咚咚”的鼓点声中,水牛如一只无头的苍蝇,让槌牛的汉子们东惹西惹,顾前不瞻后,原地转着圈。牛的野性便被惹发,胡乱地拿尖利的双角到处抵,却始终抵不到人。而槌牛汉子们手中的木棒,随着鼓点的节奏,一下又一下地击在水牛背上。鼓点慢了下来,这是最为精彩的单人槌牛了。哈大一个箭步迈近水牛,一手持了披风,一手持了木棒。鼓点一下一下地敲起,哈大先拿披风红色一面在水牛眼前一晃,待水牛冲过来,闪身躲到牛身后,木棒重重锤在牛背上。牛扭身冲向哈大,哈大的红披风却又改变了方向,晃动在它眼前。水牛没转一次身,背上便吃上哈大一棒,不一会儿,水牛眼里、鼻子里、嘴里开始冒出血沫。
就在哈大再次拿红披风逗水牛的刹那,一阵风掀起披风来,哈大收势不及,披风让牛角绞住。众人屏住呼吸,却见牛角掀起披风,那披风像一朵飘飞的黑云,冉冉升起,飞到木碗树上方又缓缓落下,盖住了木碗树繁茂的半边枝叶。水牛晃动着脑袋,哈大持棒严阵以待,双方都似要给对方致命的一击。空气似乎被凝固,人人自危,不敢稍稍出声。但是,水牛似乎不想让精彩继续,它晃动过几下脑袋后,硕大的头颅蔫蔫地垂下,身躯也随之訇然倒地。
好一阵,人群中才发出震天的欢呼来。太阳也被这欢声叫了出来,斜斜地照射着大地,覆盖了哈大披风的木碗树下便半边阴暗半边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