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非抬起头来,发觉夕阳的景色十分壮观。
到处是起伏的草原,在阳光下,地平线竟镶了一道金边。高草丛中,点缀着许多平顶的金合欢树,树上有从南部非洲飞来的鹳。这里好像是内罗华,又好像不是。俞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就到了这里。他看到草原上木偶似的斑马、慢慢踱步的鸵鸟、安详吃草的瞪羚、又抓又挠的狒狒……仿佛是动物的大聚会。这些只有在电视里看见的景象,忽然间就来到了俞非的面前,如此的近距离,触手可及,俞非不禁有点痴了。
后来,俞非就看到了夕阳下那幅生动无比的褐色剪影,那是一头母狮子在教两头小狮子捕猎。小狮子头大脚轻,当它向前扑的时候,总是重心不稳,而且,旁边没有做捕食动作的它的同胞,老是跑过去影响它,这样,两头小狮子时不时就滚在了一起,滚成一个绒球,煞是可爱。它们的妈妈则静静蹲在旁边,蹲成冷峻神秘的雕塑。然而,当小狮子出现动作失误的时候,母狮子又活了。她轻轻伸出前爪,左一拨,右一挠,三下两下指导完毕,小狮子们也聪明,马上就心领神会了。
俞非看痴了,一边看,一边慢慢走了过去。到了近前,逆光的效果逐渐消失,俞非才醒到自己的位置是非常危险的——他已经在狮子丛中了。俞非正待抽身退回,那个母狮子却开口说话了,她问,晚餐准备好了?俞非一惊,看到母狮子的目光和她突出的腮骨。俞非就知道了她是吴媚。真是奇怪啊,吴媚做人的时候,就是腮骨让她大打折扣,变了狮子,她的腮骨却成了中部非洲最美的风景。她是这块土地上的皇后。
俞非正想问吴媚怎么凭空就变了狮子,却蓦然发现自己的双手也是放在地上的,而且,他的双手也长满了狮毛,他俞非也是一头强健无比的公狮子。当他走过高草丛,整个大地都在为他颤抖。
吴媚又在问晚餐的事,他便又醒到这两头小狮子是他和她的儿子,她要他为不能捕食的儿子们准备晚餐。
俞非看到草原上的斑马,木噔噔的,因了花毛皮,连目光也让人辨不清,没有目光或者目光呆滞的动物,总是给人弱者的印象;清高的鹳,其实最没有反抗力;看上去灵活的狒狒,实际上非常笨;而总张大眼睛扮天真的瞪羚,在危险来临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俞非讨厌瞪羚,不明白人类中的女人为什么喜欢扬起眉毛学瞪羚。俞非要把这种教坏了女人的东西抓来,给他的儿子们填肚子,何况,老大和老二,都喜欢瞪羚的味道。俞非想到,便向远处的瞪羚奔去。等俞非跑到一半时,瞪羚却回过神来,迅速做鸟兽散。俞非择了最近的一只,三步两脚跑过去,将它按倒在地,那个可怜虫就一命呜呼了。
俞非拖了瞪羚回来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他看见一头跟他一样强壮的雄狮子,正在纠缠着吴媚。那个吴媚极力避让着,没了主张,雄狮子却得寸进尺,围着吴媚团团直转,想要去舌忝吴媚的颈项,想要把她按在身下交配。而俞非的儿子们,围着两头大狮子呜呜叫着,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保护他们的妈妈,他们连攻击都还没有学会。
俞非一看那狮子,是中部非洲着名的二流子。素以强抢民妻为乐事,一天要交配若干次。俞非看到,便怒火攻心,扔了瞪羚就来扑咬。
俞非以排山倒海的力量扑向他,那狮子的身手却分外灵活,他一个华丽的转身,让俞非从半空中重重摔下,待他神志不甚分明之时,二流子却已经开始了反扑。吴媚惊叫俞非当心,一场恶战就此爆发。整个非洲大地都颤抖了。这是男人的战争!这是雄性的搏斗!这是爱情的厮杀!这是俞非期盼着、惊惧着却早已缘定前生的一刻!俞非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俞非其实不是他的对手的。不一会儿,俞非就被他逼到了悬崖边,而且,他已经成了一头血狮子。吴媚带着儿子一路哭着跟来,俞非听到哭声,就回头看了一眼,只一眼,他看到吴媚善解人意的目光和漂亮的腮骨,在中部非洲金色的夕阳中,如宝石一般熠熠耀眼,她的美丽的温存,照亮了草原,让这里成为了天堂,他俞非的天堂!然而,这一眼却让俞非失去了战机,那狮子借着俞非的分心,用了猛力迎头一撬,只一下,俞非就沉重地落下了,落到了万丈深渊……
吴媚惊叫了,俞非却醒了。
俞非环视办公室,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做了那样的梦,真实得像人生一般。或许,这一阵是太累了。银行答应的流动资金贷款,迟迟没有到位,王行长却也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张静雯假装不提甘念的事,却随时竖了耳朵,警惕着他的一举一动;那个甘念,更是可气,明明想他,却假意回避,排除万难约她见面,她却推三阻四,非要俞非约三次,才见一次,刻意吊他,却在真正见面的时候,激动得一塌糊涂;只有吴媚,一如既往,把一切帮他想在前头,尤其是,当各级领导来要赞助,当各个媒体来拉广告,当有些员工希望提高待遇的时候,吴媚却一反常态,改变过去低调的处事方式,岔进来说,这不好,那不行,这些钱是不能付出的。俞非就扬了眉毛,还和她辩论,其实他哪里辩得过她,她简直是口若悬河,往南往北都可以数出无数的理由,最后,俞非只好当着来人说,让我们再考虑考虑吧。一考虑,就考虑黄了。那些人手伸到俞非的腰包边,还是没把钱掏走。于是很多人都恨了这个多事的秘书,骂她是“资本家的乏走狗”,俞非却想,这个女人为什么那么懂他,懂他俞非最细微的自尊心。
这当时,有人橐橐敲门。俞非喊进来,进来的却是吴媚。俞非看到吴媚,想到刚才的梦,就有点尴尬,就没有听清吴媚在说什么。吴媚见他走神,就问,俞总,俞总,你在想什么?俞非说我没有想什么。他突然看到吴媚的头发上,有几根棕色的狮毛在闪光。俞非很是吃惊,他走过去摘下狮毛问吴媚,这是什么?吴媚看看,却说,这是……这是……我不知道。吴媚说完就有事急着要走,俞非忙喊道,吴媚,我们出去一趟!
真的把车开到大街上,俞非却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围着城转了一圈,吴媚终于看出了他的彷徨。吴媚问,俞总,我们要到哪里?俞非不做声,一会儿,却把车停在了一团树阴下,熄了火,痴痴望着吴媚。吴媚就又问,俞总,你究竟怎么啦?俞非叹口气,盯了吴媚,伸手要来抚她的头发。手走到半路,却蓦然看到吴媚的腮骨,在人类中,还是有悍然的倾向。俞非便住了手,说,我想见甘念。吴媚道,好,我到她公司去把她叫出来,然后,我自己坐公汽回公司,放你半天假。俞非便喜爱地刮了她的鼻子说,你这个白骨精!吴媚委屈道,我怎么就成白骨精了?俞非说,白领、骨干、精英啊,看来你还是没有我懂得多。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正热闹着,车窗外有人橐橐敲打,俞非一看是王博青,就赶紧闭了嘴,示意王行长注意,推开车门跨了出去。
俞非看到王行长的车停在不远处,手里还大包小包拎着东西,俞非就问王行长要到哪里去。王行长指了指路旁的一栋高层住宅楼,说要去拜访一位老同志,俞非便闭了嘴,不再追问下去。俞非想了想,还想开口说话,王行长却像猜透了他的心思,抢先说,你的事我放在心里呢,最近银行内部有些改革的动作,请理解我,过一阵忙完了,我会主动跟你联系。俞非听到“改革”一词,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这个词很重要的,也很深广的,俞非就觉得连跟王行长经常通电话的权利都被这个词剥夺了一大半,俞非便咽咽口水,和王行长依依不舍道了再见,说了“您忙哪”。
俞非看到王行长转身离去的身影,慢慢腾腾,并不那么灵活,并不那么矫健,也是有着父亲辈的沧桑和慈祥的,俞非就想到王行长快五十了,心里于是有了一种怪怪的滋味,搅和得人老半天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