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了阿普公司的何之彦,竟向着青天长长地吐了口气,他把他给俞非说的话,又对着老天爷说了一遍。他说,老子早就不想跟你个把马养的在一起了。这些年来,他在阿普公司呼风唤雨,人家说他是二老板,人家哪知道一个男人,是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尤其是不能为同班同学的风尾。哪怕做了来历不明的野凤凰的尾巴,也好过天天看到一起把臭袜子藏在枕头底下的伙伴,摇身一变,仿佛从来就没有藏过臭袜子,仿佛他生来就干干净净,就是穿圣罗兰甚至阿玛尼的。尤其是,这样的人居高临下照耀着你,日日用了和煦的语气跟你说话,要用春天般的温暖对待你,这叫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如何受得了。何之彦便又恨恨道,老子早就不想跟你个把马养的在一起了,老子是为了张静雯,才受了你这么多年的鸟气。
何之彦一边骂,一边走,慢慢出了阿普的大门。这天何之彦交了车钥匙,他没有神龙车开了,他甚至不知道应该坐哪一路公共汽车回家,他便慢慢在路边逡巡,心里有点不适应。后来他给张静雯挂了电话,说自己今天结清手续了,自己从此月兑离阿普公司了。何之彦说到这些,心里突然有了些许感伤,他正想把这种感伤传递给张静雯,张静雯却说,之彦,人挪活,树挪死,换个环境也许会更好。何之彦只好说,是呀,我在阿普不都是因为你吗!张静雯说,我知道,是我耽误了你的前程。这样一说,何之彦反而道,我哪有什么前程,是你提携了我。张静雯还想谦虚,何之彦却说他有要事要办,改天再聊吧,张静雯就说好吧,有什么困难尽管找她。何之彦却是不会找她的,他仍然要在她面前像个男人,他说自己有要事,就是要表明自己失业了也不是闲人,失业十几分钟就有要事办,他不会是个被生活抛弃的人。
何之彦要办的事,就是研究公共汽车站牌,找到回家的车。他合上手机慢慢看站牌的时候,才明白自己和张静雯,终究只是朋友而已,他掺和张静雯的家事,掺和得太深了。
后来,公共汽车把何之彦簸回了家,何之彦已是筋疲力尽。他看见自家的阳台上,放了嗒嗒滴水的拖把,像地下工作者的信号,告诉他老婆在家里。他的做护士的老婆,名唤小凤的,个子已经不小,只要倒班休息,就要把拖把水嗒嗒地挂在阳台上,不管楼下的邻居愿不愿意。何之彦看到,就不想马上回家,他不想让老婆诧异他提前回家,盘根问底。他想他此刻的脸色,定是不非常难看。
何之彦找了个歪脖子柳树靠着,看树下的老头下象棋。哪知人家人老心认真,特别叮嘱他,观棋不语真君子,观棋不语真君子啊。何之彦就铮铮声明自己是不会发言的,结果,他在歪脖柳树下靠着,真的几个小时一言不发,人家道他有风度,哪知道何之彦心里,还在翻卷着被俞非解雇的事,两个老头的棋,他一步也没有看进去。人真是奇怪啊,在阿普公司的很多时候,尤其是跟俞非意见不合,或者看到俞非过于得意的时候,或者工作压力偏大的时候,何之彦就想有一天离开了阿普公司,该是何等的艳阳高照,他在阳光中舒展开手脚,他会创出比俞非更了不得的事业。可是在他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俞非突然就踢开了他,不是他炒了老板,是老板炒了他,这种冷不丁的形势,让何之彦半天回不过神,何之彦的心里便有了说不出的滋味。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歪脖子柳树下已经空无一人。何之彦还想在那里多站一会儿,却不断受到骚扰。先是有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过来问他,你是泥工还是木工,做一扇门框多少钱?贴墙砖多少钱一个平方?不待何之彦开口,她又顾自说下去,她说她们家的活不多,一天还管两顿盒饭。何之彦说,你看我像搞装修的吗!那女人看看,说,也倒是,穿得挺干净的,不像。不过,女人马上通过指责他来化解了自己冒昧的尴尬说,不是搞装修的,站在这里装什么装?神经病!后来,又有学生来问他做一个本科文凭要多少钱,又有人神秘地搡搡他的肩,问七十元一盘的崴碟要不要,最后,还是一个擦鞋的妇女赶走了何之彦。那个妇女不跟何之彦答话,也不搡他的肩膀,却以他为圆心,一米为半径,反复画着半圆,然后用了哀怨的眼睛盯紧他的眼睛,口里凄切地叫道,擦鞋,擦鞋哪!擦鞋,擦鞋哪!不达目的不休止的样子。
何之彦只好回家!他的心里却充满了悲哀。他不知道他在阿普公司一晃经年,世上的每一块地方都划给了别人,现在他猛然失了自己的位置,却没有别人好心给他腾挪位置,哪怕小到一棵歪脖子柳树!
何之彦想到自己的失业虽然是暂时的,他的老婆小凤却是见不得他在家里闲出几日。小凤自己很平常,平常得经常把病人的血管刺破,却见不得自己的男人平常。诚如一个故事所讲的,一个专门接待女客的旅店只有五层楼,女客只有从低到高一次选择楼层的机会。第一层写,这里的男人丑陋且愚蠢;第二层写,这里的男人英俊且愚蠢;第三层写,这里的男人丑陋且聪明;第四层写,这里的男人英俊且聪明;而第五层写,这里没有男人,设置这层是为了证明女人有多么贪得无厌。何之彦想,小风一定是住第五层的女人。然而当初,介绍人把小凤领给何之彦看的当初,小凤还没有一身的赘肉,她生得娇小,虽不明艳照人,五官却也秀气耐看。尤其是,在何之彦跟她拍拖的两年中,小凤说的话没有超过两百句,而这两百句中,有一大半是“我不知道”,小凤说完这句话,还往往把头低了,脸上生出淡淡红晕,何之彦那时候就想到“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他想小凤虽然不爱读书,知之甚少,可是她的单纯,却是男人一生中绝佳的审美所在。于是,何之彦和他的审美对象结了婚,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凤淡了少女的羞涩之后,竟成为了一个喋喋不休、不停抱怨生活的人,她的没有景深的人生观,让她认定了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夫贵妻荣,就是跟别的女人比着过活。所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何之彦越来越受到小凤的抱怨和指责,尤其是见了俞非和张静雯的成就后,小风更是对他充满了意见,她说都是一个学校毕业的,你看看人家,你看看。最不幸的是,何之彦对门的邻居,最近两年也不知在哪里发了横财,天天弄得油光水滑,车出车进(人家可是自己买的车,不是老板配的车),小凤便更加没有了好脸色给何之彦看,没有了好声气给何之彦听。
到了这里,何之彦终于明白,他在若干年前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把女人的简单当作了单纯。而简单和单纯,是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的两个词语!
当天何之彦照常生活,照常聆听小凤的抱怨,但是第二天,何之彦就知道他必须出去寻找工作了,倒不是生计紧迫到此,何之彦这些年,也存了一点钱,可以投点资,开始创业,但是正因为是自己的钱,何之彦才慎之又慎,他才决定要在继续的打工中,刺探情报,寻找适合自己的项目。
何之彦来到人才交流中心的时候,彻彻底底吓了一跳。他不知道世界在哪一天,终于成为年轻人的了。人才交流中心大厅里黑压压的上千人,几乎全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健壮,一个比一个文凭高,一个比一个见多识广。何之彦挤在中间,简直像个笑话。他看到他很多心仪的职位,都注明了要三十五岁以下的人,而他已经超过了好几岁;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合适的,跟他竞争的竟然是一些国营大厂出来的领导干部,人家的资历一下就压过了他,或者有的人还是专业人士出身,人家既懂管理又懂技术,是当今最流行的复合型人才,哪像他,学中文的,如果没搞成作家教授或者编辑记者什么的,学中文的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学,在中国的土地上,谁不会中文哪;再不成,何之彦降低了标准,人家却把工资的标准降到了他不能养家的地步。至此,何之彦终于体会到,俞非开给他的四千元的月薪,真的是看了同学的情分。
这样找工作上十天,何之彦仍然没有寻到合适的落脚点,他的男人的自信,有生以来受到了最严厉的打击。
这天,他正在求职大厅里汗流浃背地挤着,跟那些年轻人抢人才登记表,却听到背后有一个声音唤他,师傅,师傅,帮我拣一下笔,好吗?他低头在脚板丛中抠出了那位小姐掉下的圆珠笔,讨好地递给招聘台后那小姐时,却双方都惊叫了。原来是李枝枝代表蓝飞天,也在这里招聘,而李枝枝的旁边,竟然还坐着甘念。三个人都窘红了脸,一时无话。后来,还是李枝枝打破了沉寂,李枝枝说,何助理,我们这里要个高级文案策划,你愿不愿试试?何之彦听了,从李枝枝的口气中听到了同情,然后,他看见甘念低垂着睫毛在旁边坐着,仿佛平静高贵得很。就是这个女人,跟野男人吃狗肉,害得他一时冲动打了老板,失了业,害得他人到中年还跟七八十年代的人抢饭碗,而这个下贱的女人,竟然还坐在台子后面招聘他,决定他的运气,真是天理何在!何之彦心中最刻毒的仇恨,一瞬间都出来了,他说,你们公司,档次太低了吧!说完,他把圆珠笔一扔,怒冲冲离开了人才交流大厅。
那天,甘念、李枝枝和令狐原野,三个人相约下班后煮火锅,地点就选在甘念的住所。三个人正在厨房忙活,却有人叮叮咚咚按了门铃。李枝枝说别不是俞非吧?甘念却说不可能,俞非一般是要提前通知的。口里说着,心里却希望是他,三步并两脚,跑了过去开门。
甘念开了门,却看到何之彦站在门口,甘念的心就“咚”地往下沉了沉。甘念镇定一刻,问道,找我什么事?那个何之彦却不答话,拨开甘念,挤进门来,背手环视着甘念的小屋。他嗅着火锅的香味说,小日子过得不错啊。这时令狐原野就走过来说,你想干什么?何之彦一回神,盯了李枝枝说,原来李小姐也在这里呀!李枝枝看到,便拉了脸问,何助理,工作找到了吗?何之彦说,谢谢关心,本人不找工作了,本人要自己投资创业了。李枝枝便阴沉着声音说,恭喜你啊,恭喜你早日发大财。那个何之彦,却不管李枝枝的讥讽,这时把手上的一个小纸包递给甘念,说,这是张静雯小姐托我转交给你的。你们慢慢吃火锅啊,我就不打搅了。说完,何之彦隐秘地笑了,然后昂了头,跨出了甘念的小屋。
三个人拆了纸包,发现是一盒磁带。甘念想到何之彦刚才的笑,就有点不敢听磁带,有了上次被张静雯泼酒的事,甘念还真的怕了张静雯。她只想慢慢抽身,抽出这伤人的游戏,她的对手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很强劲。甘念就说,我这里没有录放机,没有办法听,还是扔了吧。令狐原野不解甘念的犹豫,却自告奋勇说自己有个哥们住在附近,他那里有复读机。说完,他就要出门去借,甘念和李枝枝的好奇心便只好由了他。
半个小时后,令狐原野汗涔涔回来了,手里果然拿了一个复读机。甘念看到他的因急走而泛红的脸,想到江上波的殷勤,想到年轻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子,虽然粗糙,却有充满活力的傻劲。甘念想到,就更不想听,她怕在磁带里听到张静雯骂她。她怕她。可是,令孤原野却将磁带放进了复读机,按下了按钮。
开始的时候,三个人都没有听出里面是什么,好像很乱,好像下雨,又好像史前的时代,又好像外太空的抽象艺术。但是,当他们听到第三分钟的时候,所有人都听出来了,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是疯狂交欢的声音!而且,所有人都联系到何之彦的话,自然认定了;那是张静雯和俞非的声音!!
李枝枝“啪”地按了复读机。三个人面面相觑,彻底傻掉了。世界静默了几秒,甘念却活了过来,莞尔一笑,伸手去按复读机说,听啊,怎么不听啊!李枝枝抓了她的手,不说话。甘念就挣月兑她,还要去按复读机,加大声音说,让我听啊!让我彻底死了心!让我听啊!李枝枝见到,发现甘念的眼里有了疯狂的色彩,仿佛换了一个人。李枝枝就吓哭了,她搂了甘念,使劲哭着。甘念的眼里,却干巴巴的,没有泪水,也没有光芒。
那个令狐原野,在旁边看到搂作一团的两个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李枝枝哭够了,就放了甘念,对令狐原野吼道,还愣着千什么?还不去把磁带扔了,把复读机还了!令狐原野醒过神来,“哦”一声答应着,出了房门。
这时候,房里只剩下了两个好朋友。李枝枝拉了甘念坐到席上,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看到甘念灰色的脸。木瞪瞪的眼光,有点害怕,她就捏紧了甘念的手。
过了好久,在李枝枝的感觉中,仿佛过了一年,甘念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话的时候,好像刚刚从一个时空隧道钻回来,她的声青一下就老了一百年。她说,枝枝,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呆着。李枝枝听了,不肯挪动,甘念就再说了一遍,她说李枝枝我不会有事的,我只是想一个人躺躺,我真的好累好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