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神医传 第十节:出征前夜

作者 : Caspring

(一)

——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人!不会轻易放弃生命!这便是医师的职责。

小华庄依然那么安详,仿佛前天发生的事就是一场梦,梦醒来一切如旧。

小华庄的村民们照旧。黎明醒来,小贩们推着板车赶去集市;初阳露出脸来,农夫们拎着锄头便去田里耕耘;当清晨第一只鸟在鸣叫,梳着双髻的孩童背着书篓子出了村;再迟些时候,妇人们或跪在席上纺织,或拎着衣物的木桶去河边……

华佗的药肆不再像往常有那么多的病人,大抵因为明天……

抬了抬头,天空一片白云,厚厚的云挡住了阳光。距离那天亦已过两天,再过一天,想必他便又要出门了罢。白云卿一想到这儿,便叹了一口气。

她低头看了看床榻,榻上有两个婴儿,一个是她的儿子华沸,另一个则是自家夫君的徒弟华云。两个小家伙睡相各是不同,小华沸的肉嘟嘟小手地抓着她的手臂,嘴角弯弯,总是沾了些口水;小华云则是闭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刚才他又没睡着,一直哭喊不休,怎么哄也停不下,直到他来了,才乖乖地去休息。

这两个人,真是一对好师徒!白云卿好笑地想。

轻轻地缩回手,放心地看到两个小家伙一时半会还不会醒来,起身去往居住处,她不意外地看到华佗又在书案前翻书看。因为他是皱着眉头看的,所以她知道他是在思索,于是她决定动作要轻点。她以为她的动作很轻,轻到她不会打扰到他,但是他还是看到了她。

白云卿道:“真是难得,不去药肆么?”

“今天病人不是很多,况且小普他们足够应付的了。”华佗放下书,有些惋惜道,“也是时候该让他们应对这些事,否则以后恐怕便没机会啦。”

白云卿诧异了:“……这,甚么意思?”

华佗淡淡道:“明天,小普便要出师啦。”

“甚么?出师!……”白云卿张口结舌,她还真没有想过徒弟们个个出师的局面。

华佗失笑道:“他们待在这里够久啦,再不出师的话……”舌忝了舌忝唇,舌忝到有些苦涩地味道,他顿了一会儿,继续道:“这是迟早的事,况且他们都呆在这里好多年啦,多到自己也数不清啦……雏鸟终有一天要自己离开鸟巢的啊。”

白云卿一想到明天的情形,便沉默了下来。她心下打量着华佗,有些揪心,故作轻松道:“这有甚么,小普出师是好事哪,以后还会再见的,是不是?瞧你说的,像是要生离死别似的,真是会说笑……”

“生离死别啊……”华佗的声音渐渐淡下去,额角的皱纹一时间好像加深了许多,背也仿佛无力地躬了下去,人变得苍老了许多。

白云卿盯着华佗,忽然从他手中夺走医书,然后自顾地翻看。

华佗愣了一下,意识到甚么,便咳了一声,尴尬道:“云儿呢?睡了么?”

白云卿有些吃味道:“瞧你叫得云儿呀多亲热,怎么就是不问沸儿呢?”

华佗模了模脑勺,老实地问:“沸儿呢?不是由你一直照顾的么?”

白云卿瞪着他都不知道怎么说好了,良久,她叹了声气地回答:“都睡啦。”

华佗吁了一口气,道:“那便好,总算睡了。”

“这次云儿还要跟着去么?”白云卿小声地问。

“唉,这……不去不行。”华佗无奈地一笑,“你也瞧见了——”

“看不到你,那个小家伙总是哭闹不休,这次尤为厉害。”白云卿想了想,有些不甘心道,“真不知道那个小家伙是怎么长的,一准只认你!今天若不是还有你,还不知道他会闹到何时呢。可是,这次太危险了呢,毕竟不同往常……”她幽幽道:“听说那边打得厉害着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谁叫这个年头不太平呢。”华佗闷闷地回答,“不过还请夫人放心,为夫会照顾好云儿的。”

“……不是说云儿,是你!——你可别把自己累着。”白云卿担忧的神色让华佗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沙沙沙……”的声音回荡在耳边,那是翻书才有的声音,只听白云卿轻声道:“这次您只是和以前一样出远门,妾身还会好好地持家,请不必挂心……”

华佗抬起头,书挡住了妻子的下半面脸,打量着那对认真的眼睛,这位比他年纪小十几岁的妇人,这位陪伴自己多年的妻子,一股无名的心绪让他不知如何开口。

“注意保重自己的身体——凡事不要逞强。”

“好,为夫答应你。”华佗低声地回答。

“在外面不比在家,不要像在家一样,天天深夜才休息——记得不要熬夜。”

“好的,为夫不会那么晚。”

“凡事要懂得谦让,不管何事让您觉得不快——记得不要和人结怨。”

“会的,为夫记得。”

“战场可不比平常,别跟那些兵士一般地拼命——记得万事不要冲动。”

“夫人放心,为夫记下了。”

……

“明天你还得带些盘缠,关键时候兴许有些用处——别一味只顾带药草。”

“劳烦夫人啦。”

白云卿絮絮叨叨大半天,华佗也不嫌弃,正正经经地恭听。末了,白云卿实在想不出还有甚么事要叮嘱的了,便呢喃道:“让妾身再想想还有甚么。”

华佗听也不听地回道:“夫人放心。”

意识到对方说甚么后,俩人她瞪着他,他看着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白云卿又好笑又生气地看着他,华佗像个孩子一般别过了头。

为了打破尴尬,白云卿只得转移话题道:“对了,刚刚看你皱眉,在想甚么哪?”

“为夫在想,如何有更好的法子治人!”白云卿感觉到华佗整个人瞬间活力起来,与刚才判若两人。她的直觉不错,只见华佗抖擞精神,从案几下模出一个箩筐出来,白云卿眉毛挑高地看到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药草。

“这、这不是洋金花么?”她惊疑地盯着其中一种药草。

“没错,这便是洋金花,俗名‘臭麻子花’。”华佗毫无警觉地得意。

白云卿怒气冲冲地盯着那朵娇艳的洋金花,心下惊讶为甚么家里还会有它。

她不是扔了么?

原来,在华佗外出行医时,总会遇见古怪的病情。某天,当他好不容易重返家乡后,在药肆门口又碰到一个奇怪的病人:病者牙关紧闭,口吐白沫,手攥拳,躺在地上不动弹。

华佗上前看他神态,按他的脉搏,模他的额头,一切都正常。

于是他问,患者过去患过甚么疾病?

患者的家人回答,他身体非常健壮,甚么疾病都没有,就是今天误吃了几朵臭麻子花,才得了这种病症。

华佗听了患者家人的介绍,连忙说道,快找些臭麻子花拿来给老朽看看。

患者的家人把一棵连花带果的臭麻子花送到华佗面前,华佗当着白云卿的面儿,接过臭麻子花闻了闻,看了看,然后竟然摘朵花放在嘴里尝了尝——

白云卿在事后惊心动魄地了解到,当时的华佗头晕目眩,满嘴发麻,他喊了一句,啊,好大的毒性呀!——差点丢掉自己的小命!

后来,虽然他用清凉解毒的办法治愈了这名患者,但是,他在患者临走时,要了一捆连花带果的臭麻子花。

他说,如果能找到中和洋金花的药草,说不定能找出比酒还好的麻醉效果,这样以后在给病人做手术时,病人就不会痛苦了。

她眼睛通红,心下钦佩丈夫的决心。

从那天起,他开始尝试吃洋金花,先是尝叶,接着尝花,然后再尝果根。

他试了一次又一试,可是还是没能找到适合金洋花的辅助药,只是得到金洋花的果麻醉的效果很好的结论,可惜不能单一使用,不然会对人体造成伤害。

他不死心,尝了一次又一次,他要试试金洋花的哪部分效果更好,哪种药量对人体最有益。有几次,他甚至为此真的差点把命给搭掉。

白云卿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在某天晚上,她悄悄地把那些金洋花全部销毁。

当时的华佗也够迷糊,找了半天仍不见金洋花的影子,只嘀咕道,是用完了么?

当时的白云卿哭笑不得,心中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如今再次见到这个让自家夫君差点丢了性命的洋金花,白云卿怎不懊恼?所幸华佗再没试吃洋金花的打算。

案几上摆放几种药草:洋金花——花像牵牛花、叶像野菜,别名蔓陀罗花;黄色的羊踯躅又名黄色映山红,叶片椭圆形至椭圆状倒披针形,由多数花成顶生短总状花序,花冠是漏斗状;当归——类似伞形状树根,略呈圆柱形,主根表面凹凸不平,支根上粗下细,多扭,有少数须根痕。

耳边响起华佗的滔滔不绝:“看看这些罢,这里有当归、金洋花和羊踯躅。金洋花味辛,性温,有毒,用于哮喘咳嗽,麻醉止痛;羊踯躅的花有毒,味苦湿,主贼风,可以止痛、麻醉;当归,具有补血活血止痛之效……用金洋花做主药,再配合羊踯躅、当归做辅药,为夫有一个想法,也不知道行不行:将乌头‘捣笮茎汁’,搅拌金洋花药粉,再根据年龄、体质以对药物的耐受必等不同情况,用不同的份量,配合酒冲服的服药方法,这样是不是让人浑身产生一段时间的麻痹呢?虽然目前没还没间试验这些,但,有想法总归是好些的罢……”

白云卿满面笑容地在旁倾听华佗的想法,华佗说到极致处还会手足舞蹈。

嗬,相守二十多年啦,你依然如此,真是一点也没有改变。白云卿感慨,你还是你,热衷医学的你啊。

屋外,阳光冲破云,终于迎来天晴。

(二)

斜阳悄悄地投入山的怀抱,天色渐渐灰暗起来,轻轻的凉风吹来,吹出一阵清幽的花香,小华庄里忙忙碌碌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出现在等待着他们的家人面前,这一天算是非常平淡地结束。对于小华庄的人来说,明天将是他们分别的日子,所以笑容便在这一天内几乎都没有再挂在他们的脸上,只是偶尔看到归来的亲人后,小华庄的妇人们终是露出了一张张淡淡的喜气。

再过一晚,便分别了罢!华佗家的一群人无奈叹气,心不在焉地吃晚饭,虽然菜食可口,但却没有一个人能吃出味道来。小童盯着华佗的碗,筷子不停地划动,竟没划出过声音;李当之悄悄打量吴普,吴普神色淡然;樊阿瞄了一眼李泳,李泳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黄忠一边大口大嚼,一边给黄叙夹菜,黄叙一边打量四周,一边埋头扒饭;周瑜细嚼慢咽,斯文有理;小华云和小华沸两兄弟安静地坐在白云卿怀里,白云卿抿嘴唇,筷子一直在盘子里移动,好似要在菜里寻找一种只属于她的东西,菜被一次次地夹起来又放下,一次次地放下又被夹起来,碗里的饭粒始终没动过,两只筷子紧紧地靠在一起……随着白云卿的一声“饱了”终于结束了原有的沉默。

“师傅——”正当众人休憩时,从屋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接着焦二的声音传来。

白云卿看了华佗一眼,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对他要求:“去开门罢,这么晚了,也不知是何事。”

华佗应了一声,朝屋外走去。门开了又关上,不一会儿,他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快速地走过来,小童眼尖地看到他的手上多了几样东西。

是信,三封信。

华佗呵呵笑道:“不得了,扬州那边居然来信了!”

“信?”众人惊奇。小童机灵地叫起来:“是均哥哥的回信么?”

华佗把其中一封信递给他,乐道:“不止呢,三个小伙子都回信啦。”他招摇地摆了摆手中的另两封信。

小童看不顺眼,“哼”地一声,扑向华佗,华佗一时不察,被抢过所有的信。他吹胡子瞪眼睛地看小童,只见小童得意地模了模三封信的厚度,笑嘻嘻道:“太好了,均哥哥的信最厚!”

华佗趁着小童的洋洋得意劲还未灭却,立即发起反攻,把三封信又夺了回来。小童气得跳起来,华佗高举三封信,任凭小童踮脚也够不着。

众人都忍不住地笑了起来,白云卿把小华云和小华沸哄入睡,出屋刚巧看到这一情景,“啐”了一口华佗,笑骂道:“老不正经。”

华佗模了模脑门,仔细比较三封信。第一封信是诸葛谨写的,模起来有些凹凸不平,封面的楷体字写得龙飞凤舞;第二封信是诸葛亮写的,楷体字体漂漂亮亮、规规矩矩,但是重量却比鹅毛还轻;第三封信是诸葛均写的,字虽写得歪歪扭扭,却是三封信中最厚的。华佗瞅瞅满脸通红的小童,决定不再逗他了,于是就把诸葛均的信递到他手里,眨了眨眼,道:“焦二明确地提到这封信是写给你的——怎么了,小呆子,发甚么呆,还不打开来看看?”

“你为甚么不打开看看?你先看!”小童不依。

华佗痛快地翻开诸葛谨的信,只见上面寥寥数字,写道:

华神医:

先生可安好否?

今逢乱世,吾与兄弟三人避难于扬州,投奔于叔父,不料半路遇险,幸得先生搭救,不胜感激。自吾兄弟三人得公照顾,与君别离后,日夜赶路,现已平安到达,得见叔父,修书一封,请勿挂念,另备有一份谢礼,不成敬意,望请收下。

学生诸葛谨拜上

华佗看到这里,抬头快速环顾四周,看到一群好奇又不好意思开口的人。他想了想,翻了翻,一串铜钱便从信内落了下来,滚到他的手里。他好笑地把铜钱掂量掂量,然后把它塞到白云卿的手里,白云卿瞪大了眼睛,有些生气地又把它送了回去。华佗有些尴尬,把它揣到怀里,再拆开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是诸葛亮写的,比他大哥写得还少,少得可怜,只有几行字。

“难为年纪小小,竟写了一首诗。”华佗看后乐了。

“甚么诗?能说说么?”众人好奇地追问。

于是,华佗读道:

“独在异乡外,幸遇华神医;

救命于危难,教兄五禽戏。

今生无以报,唯有结草还;

尽泣感恩珠,恨客无言矣。”

没了?众人兴趣盎然地注视华佗手上的信封。华佗想了想,又重新翻看,结果一根扁扁的绳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甚么?绳子么?”白云卿不太理解。众人细细一瞧,可不算是绳子么!——那是用六根干扁的青草绞合搓捻而成,像是断开了的手镯,又如一条粗长的绳线。

——看得出那个制作之人粗制滥造的手艺。

周瑜扑哧一笑,忽然道:“有趣,真有趣。”

“甚么有趣?”众人面面相觑。华佗思索了一会儿,想通了,随后附和地抚掌道:“确实有趣,难为小小年纪便如此知恩答礼。——独特的方式。”

“小小年纪?”

“知恩答礼?”

“独特方式?”

众人觉得有些好笑。

华佗看了一眼周瑜,周瑜朝他行礼,然后微微一笑,向众人解释道:

“这大概便是那位小兄弟所说的‘结草’罢?——这可是大有来历的。”

“哦?有何来历?”众人问。

“相传,战国时期,晋国有一位大夫名叫魏武子,他有一位无子的爱妾。不久,魏武子病重,嘱咐他的儿子魏颗,道:‘吾死之后,一定要让她为吾殉葬。’但是,等到魏武子死后,魏颗没有把那爱妾杀死陪葬,而是把她嫁给了别人。魏颗向世人这样解释道:‘人在病重的时候,神智是昏乱不清的,吾嫁此女,是依据父亲神智清醒时的吩咐。’

“后来,秦桓公出兵伐晋,晋军和秦兵在晋地辅氏交战,晋将魏颗与秦将杜回相遇,二人厮杀在一起,正当难分难解之际,魏颗突然见到一位老人用草编的绳子套住杜回,使这位堂堂的秦国大力士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当场被魏颗所俘!魏颗便在这次战役中大败秦师!

“晋军获胜收兵后,当天夜里,魏颗梦见了那位白天为他结绳绊倒杜回的老人。老人告诉他,原来他就是魏颗把她嫁走而没有让她为你父亲陪葬的那女子的父亲。今天这样做是为了报答他的大恩大德!

“后人把‘结草’比喻成感恩报德,至死不忘。——这便是‘结草’的由来。看来,大概是那个小兄弟觉得身上没有甚么价值钱的,所以想效法古人,用一个承诺作为还恩。”周瑜说这到里,也有些佩服那个未见面的少年。

众人听罢颇为不置可否,毕竟,见过诸葛亮的人都知道他还只是一个孩子,焉能说这是一句誓言,而不是戏语?

看着那根脆弱的‘结草’,笑了又笑,还没等到众人开口说些甚么,华佗从怀中取出一方白方帕,小心翼翼地包好,轻轻地把它装进自己的袖子里。这时,小童忽然在一旁大呼小叫起来:“哇,均哥哥在扬州的经历好精彩!他们第一天来便遇上了扬州太守!”

扬州太守?周瑜心中惊讶,问:“怎么遇上的?不会是在宴会上罢?”

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小童愣了一下,埋头仔细看了看,诧异道:“周大哥好厉害啊,的确是在宴会上见到的——哦,他们天天举行宴会!”

众人笑起来,纷纷道,“挺不错的样子啊,看来扬州挺太平的。”就连黄忠也是一脸笑意,唯独周瑜暗淡了神色,被华佗查觉到了。

华佗凑上去,笑吟吟道:“这回便该你了罢,为师说了好久,口都渴啦。”

“好的,没问题!”小童重重地“咳”了一口,一副小大人式的讲起来……

(三)

公元一九四年,诸葛均与兄诸葛亮随长兄诸葛瑾投奔叔父诸葛玄。

四月的天细雨连绵,低垂的柳树弯了腰,如同一个个恭候多时的婢女。毛茸茸的小蓟像紫色的串珠一样挂在草从中,雨水洗涤后的三叶草上花瓣像泡沫似的闪着白光。道路在林间穿行,随处可以听见朝气的鸟鸣声,马匹闻到潮湿的气味打着响鼻,马车在快活地奔跑,赶车的只需轻松地拉住缰绳便可以。

“嗒嗒,嗒嗒。”这是马蹄的声音。近了,更近了,朦朦胧胧的豫章城渐入眼帘。

扬州,豫章郡,豫章城。

一条贯穿豫章城南北的豫章水出现在马车的面前,阻挡了马夫的去路。马夫跳下车,转身接住从车内一个一个走下来的三个年轻人,待他们站稳后,又翻身上了马车。三个年轻人下了马车,告别马夫,走向不远处的船巷,询问船夫,登上小船。

太阳渐渐从东方的水面跃起,雾还未散去,江面很宽,白茫茫的一片。远远望去,只见河的对岸隐隐灼灼,还不时地隐约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船桨悠闲地划出圈圈波纹,江水在无声地流淌,细长的水草,随着水流的推动,伏倒在一起,宛如一些被扔掉的绿色发丝散开在清澈的水中。水很清,能看到一些鱼儿在欢快地游玩,三个年轻人的目光不由地被四处的风景吸引住,原来忧郁的心情也跟着水的无忧无虑而畅快起来。

这时,东面江水上的天边儿,只剩一片白光,还有一抹淡红试图悄悄地躲进那片白光里。雾,开始散去,附近的山顶已经开始露出头来,时不时地有几只五色斑斓的大鸟从那几顶山中飞出来。

船夫的船桨朝着豫章江的对岸划去,三个年轻人忍不住地远眺起来。只见江的东面有一座长长的水上亭,亭子被绿柳环绕,犹如被众多婢女环绕的害羞小姐,不远处还飘浮几叶悠然的舟,好不惬意!江的西面是翠绿的群山,从山中有迂回曲折向西去的白色带子,那是流入长江的一条河。

风轻轻地吹来,雾,终是散了。抬起头,阳光颇为柔和,像烛光下为子女缝衣的慈母。天很蓝,衬得云的洁白。云,仿佛遵奉太阳的指挥,又悄然地接受江面微风的感应,堆堆片片,开始动起来,刚刚移动,就沿着山谷飘去,犹如草原上飞驰的骏马,生生不息。

万物像是在瞬间觉醒般,豫章江的美景让这三个年轻人痴迷不已。

船夫“嘿嘿”道:“三位公子好相貌,见着眼生,可是第一次来这豫章?”

三个人中最年长的回过神,老实地回答:“确实未曾来过。”

“来这好地方,便要去看看这‘豫章七景’罢。”船夫热情地介绍。

“何谓七景?”三个人中最年幼的人问。

船夫笑着道:“一为章江晓渡,二为龙沙夕照,三为南浦飞云,四为徐亭烟柳,五为东湖夜月,六为西山积翠,七为洪崖丹井。顾名思义,这七景分别对应着豫章的水,豫章的畔,豫章畔的沙,徐名士的亭,豫章的夜,豫章的山还有那洪崖洞。”

最年幼的孩子听罢嘴巴捂住笑了起来,开口评价道:“船伯伯,原来这江边也是美景之一呀。”

“怎么,刚才是你看得最投入,难道这还不美么?”船夫理直气壮地反问。

年长的公子细细地欣赏四周的江水后,应声道:“美,确实美。”

“是罢,美罢?”他颇为自豪道,“来这儿的人呀,大多都冲着这七景来的。这豫章水呀,养了俺五十年啦,俺看得多啦,怎么会不觉得美!”

三个人中那个最文静的少年开口,好奇地问:“这章江的风景真好看,可是刚才听到伯伯您说‘徐才子的亭’也是七景之一,这便奇了,自古以来自然最为美,而一座亭子,为何也成了七景之一?亭子很漂亮么?”

船夫笑着道:“话也不能这样说,不过那亭子是特意为徐名士建的。”说到这儿,最年长的公子低叹一声,最年幼的孩子问:“大哥,徐名士是谁?”

那个最年长的公子双眼迷蒙道:“徐名士便是徐稺,徐孺子,世人称‘南州高士’、‘布衣学者’,崇尚‘恭俭义让,淡泊明志’,不愿为官而乐于助人,所谓的‘人杰地灵之典范’亦不过如此罢!”

船夫饶有兴趣道:“看来公子对徐名士很敬佩哪,虽然老朽没见过他的面,但是却记得他的一句话,和树有关的,叫甚么来着——”

“大树将颠,一绳所维;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最年长的公子喃喃地接口。

船夫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便是这个,瞧俺这记性。”

最年长的公子不由地低低道:“大树将颠,一绳所维;大厦将倾,独木难支……难道这树早已倒塌,只得是重新栽植么?”

“兄长何以见得。”最文静的少年忽然道,“大树将颠,此非一日可乘,若聚众顶力为之,则树复得青。”

年幼的孩子左右看了看,只见公子的脸上尽是错愕,而少年的脸上则是赧然。他想了想,决定不插嘴,因为他听不懂。

两人正当尴尬之际,船夫打破了沉默,一声“到了”,小船便划过江的对面,停在一条船巷。

三个人小心翼翼地下了船,船夫眯着眼睛,看着他们雇了一辆马车。末了,三个年轻人依依向他挥手作别,船夫有些惊讶,一张笑脸绽展开来,他一边划船,一边忍不住唱道:

“新来的客人哟客人,

看看秀丽的豫章城。

清晨景色哟是章江晓渡,

江畔沙滩哟是龙沙夕照,

沙浦起飞哟是南浦飞云。

欣赏的客人哟客人,

看看美丽的豫章城。

徐亭烟柳,是为徐孺子,

江南的水哟是东湖夜月,

小庐山的名是西山积翠,

音律发源地是洪崖丹井。

现在的官府哟官府,

看看他们就会打仗,

幸好有人还记得要保护。

西河呀西河,又名豫章江,

这里的江水哟流淌多少年,

这里的江水哟养育多少人,

俺们哟,真愿意长驻此生。

新来的客人哟客人,

快来看看罢,豫章城!”

船夫的背影慢慢地淡去,江面上只留下一抹黑色痕迹。三个人在船夫渐远的歌声下,坐在车上,在马夫毫不张扬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缓缓地向城里驾去。

城里的气氛很是奇特。虽是如曾经的家乡一般热闹,然而总有那么几支巡逻队伍在城里游梭,尽管人们的脸上挂着笑容,但是谁也不敢随意在他们面前笑闹。马夫是个心细的中年人,挑尽人少的地方绕路走,然而在他们去往目的地的中途,还是被一支小队注意到。小队的领头人不动声色,看到马车停在了豫章太守府门前的时候,脸上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豫章太守府的门前左右各站一名看守的衙役。两个衙役一身公服,身材修长,面目清朗,一脸正气,细看之下竟是个双胞胎。左边的衙役神色冷酷,一看就是凶狠手辣的人物,右边的衙役脸上有一颗泪痣,看上去颇为妖娆。

“干甚么的?府门前不得停驻!”左边的衙役皱眉上前,说话毫不客气。

马夫不住地诺诺点头,立即飞身跳下,候在一旁,满脸讨好地堆笑。

少顷,一只修长的手掀开遮帐,一个年轻公子的脸庞露了出来,他朝两位衙役笑了笑,然后在马夫的牵扶下,下了马车。公子束冠,身着白袍锦衣,浓眉秀眼,肤色微白,年方及冠,文质彬彬,看上去儒雅非常。他朝那衙役温和道:“有劳这位大哥,这是豫章太守的信,学生是豫章太守的亲戚。”

那衙役狐疑地接过信,打开一看,半片过后,他的神色微变,变得卑躬起来:“哎呀,原来是诸葛家的公子啊,您先等着,小人立即禀报太守。”说罢,打了一个眼色给另一个同伴,小跑进府。

另一个衙役心中有数,快步上前,谄笑道:“是三位公子罢?可总算把公子们给等来了。这几天真是赶巧了,听说袁州牧也快要来,说是来巡察,太守正忙着布置呢,这下哥几个可得有福了!”

公子听闻皱了皱眉头,那个人敏感地查觉,慌忙补充道:“哎哟,瞧这话说的,小人比不上公子的雅量,尽说些没的,还请公子千万别见怪。”

一个爽朗的声音道:“放心,大哥不会见怪的。”一个少年从车内探出了头,继而跳下马车。少年身材高挑,浓眉大眼,一袭白色绸衣,看上去英气非凡,乍眼望去已过弱冠之龄,然而少年长鬓,表示他还未行弱冠之礼。

“这不是子瑜么?你们可算到了!”这时,一个激动的声音响起来。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府前出现一名中年人,他被一群人拥在最前面。中年人相貌堂堂,体格高大,剑眉慈目,此时一脸激动神色看着公子与少年——竟是豫章太守诸葛玄亲临,衙役连忙行礼。少年只觉得耳边刮起一阵小旋风,下一刻欢快的声音响起来:“叔父!”少年定睛一看,看见叔父的怀里多了一个孩童,不由地苦笑:那不是他的弟弟么。

“哎呀,阿均还是那么皮。”诸葛玄差点被撞倒,接住他瘦小的身体,把他抱起来打量,笑呵呵道:“长了不少,比以前重啦。”那孩童垂髫,不过十来岁的年龄,身穿白绸衣,衬托女乃白肤色,他的个头儿不高,一双大眼明亮亮的,此时正向把他抱在怀里的叔父撒娇。

此三人赫然是诸葛氏三兄弟:大哥诸葛谨,字子瑜,二弟诸葛亮,小弟诸葛均。

诸葛谨瞪了诸葛均一眼,诸葛均毫无察觉,依然在叔父的怀中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他不由地看了另一个弟弟,诸葛亮心中有数,看了一眼大哥,慢慢走到大哥身边,二人同时对诸葛玄行长辈之礼。这时,诸葛玄还在一个劲儿地说着“自家人别客气”之类的话,诸葛均却不由地吐了吐舌头,然后挣扎地离开诸葛玄的怀抱,最后同哥哥们一起规规矩矩地行长辈之礼。

诸葛谨满意至极,诸葛玄亦是笑眯眯的,他轻轻地拍了拍诸葛谨地肩膀,亲切道:“别呆在外头,快进去说。”回过头,他对着两名看守衙役面无表情道:“你们在这好好守着,这几日袁州牧要来,还有其他官员,仔细些,别轻慢了他们,不然有你们好看的!”

“是!是!”两位衙役诺诺地回应,退守府门。一旁的马夫认为自己的任务已达成,正准备牵着他的马车悄悄地离开时,被诸葛均招摇的挥手告别吓了一跳,诸葛谨轻拍了一下诸葛均的头,诸葛均朝他做了个鬼脸,马夫一脸受宠若惊地离开。

诸葛三兄弟算是长了见识,他们跟随诸葛玄一同进了府后,诸葛玄身后的随从自动分为两派,一派领着诸葛亮与诸葛均,一派原地不动。诸葛均抓紧诸葛亮的手,诸葛亮紧握诸葛均的手,并看向诸葛谨,诸葛谨正要开口说些甚么,诸葛玄打断了他要说的话,挥手道:“不要紧,先让他们去拜见你叔母,你先随叔来。”

看着两位弟弟离开的背影,诸葛谨跟随诸葛玄来到一间别处,由随从开了门,并候在门两边,二人进了屋,诸葛玄对屋内的婢女发话:“你们在外面等候。”婢女行礼后退下,并关上了门。

虽是关了门,但屋内的光线仍是充足。诸葛谨站在门前环顾四周,他的正前方是一扇窗户,阳光直射进来到卧榻,卧榻与窗户之间隔着一道立式屏风,屏风上绘的是栩栩如生的美人摇扇,卧榻不远处旁边有一方桌几,茶具就摆放在那里。

诸葛玄跪坐在桌几的一头,沏了一壶茶,招呼道:“子瑜,还不快过来。”

诸葛谨顿了顿,行礼道:“是的,叔父。”说罢,快步上前,跪坐在他的另一头。

“品品。”诸葛玄递过一杯茶。

诸葛谨接过茶,细细地饮了一口后,惊讶道:“这是闻林茶?”

诸葛玄眯眼笑道:“如何?”

诸葛谨赞道:“味醇、色秀、香馨——果然好茶!”复饮几口。

屋内沉默了下来,诸葛谨无声地饮茶,诸葛玄忽然起身,走到窗户前,背对着他,半晌,才淡淡道:“子瑜已经行过及冠礼了罢?”

诸葛谨闻言放下茶盅,“嗯”了一声:“是的,叔父,来之前便行了礼。”

诸葛玄叹了一口气,动情道:“这一晃二十年便已过去啦,过得真快!回想起你父亲,仿佛就在眼前,——怎么人就那么去了呢。”

诸葛谨听罢有些揪心,低着头道:“父亲走时很安详,只是遗憾没有见到叔父大人您。他一直夸您是一个善解人意之人,临前托付您能照顾·····”

“这是甚么话。”诸葛玄回头,立即心疼道:“你与叔可是亲家,休提‘照顾’二字,这本属应该,别尽说些见外的话才是——回头见见你继母,你把她先带来,又独自带两个弟弟再过来,她一直担心得紧呢,这会子亮儿他们便已见到了罢。”

“您说的是,叔父。”诸葛谨神色柔和道:“虽然子瑜和其弟三人早年丧母,可是继母大人却一直待子瑜与兄弟视如已出——子瑜也十分挂念她呢。”

“好,好,好,过一会你们好好聚聚罢!”诸葛玄笑出声来,诸葛谨难为情地端起茶盅装作饮茶,诸葛玄看罢又是一顿笑。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子瑜已经不小啦,叔父可是你最亲的人,决计不会糊弄于你,你也该是时候出仕啦,要不要叔父在袁公面前为你谋个职?”一番感慨后,诸葛玄轻声地问,“……对了,上次说的话考虑如何了?袁公可是一个有地位之人,在他帐下做事也好有个照应……”

诸葛谨放下茶盅,有些不安道:“……子瑜少不更事,才学浅薄,恐怕担任不起,况且袁公不识子瑜,子瑜亦没机会识袁公,在他帐下做事又从何说起?叔父虽已就任太守,然而初任诸事烦多,子瑜不敢劳烦叔父。”

“这么说,子瑜是想先见一见袁公?”诸葛玄直视诸葛谨。

诸葛谨不敢抬头,讷讷道:“听说不久袁公会来……”

诸葛玄“咦”了一声,道:“你都听说了?”

诸葛谨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听府门前的衙役大哥提过。”

诸葛玄呆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三天前袁公便说要设宴,明晚他会亲临,你们来得倒也是时候……罢了,罢了,到时你们三兄弟一同过去罢,权当长见识,不过得委屈你们躲在后面……”

诸葛谨忙道:“不委屈,不委屈,听凭叔父的安排。”

诸葛玄呼出一口气,道:“那这样便好罢,趁着宴会还未开始,先让人教教你礼仪好罢。”

“是的,有劳叔父。”

(四)

大气的封面是飞扬跋扈的“扬州牧袁公路请柬”九个隶书大字,红底黑字,翻开小折子,上面除了通知人名的不同之外,内容几乎都一模一样,都是这样写道:

“豫章府太守诸葛玄一切准备就绪,代扬州牧袁公前来问候,请于兴平二年四月十五日申时来府上饮聚,请勿推辞。”

这是三日前的请帖,今早豫章太守又派人送请帖去了。内容又有些不同:

“豫代扬州牧袁公问候,恭请诸位四月十五日申时来豫章府聚会,请务必准时。”

这几天,豫章府为了迎接贵客忙得热火朝天,所有的仆人婢子齐齐上阵,张灯结彩,将一个清素的豫章府打扮得花枝招展,充满了喜庆。

时间如流水一般匆匆而过,还没一会儿,太阳便急着要赶去下山,即使天还很亮。即将举行宴会,为了防止半路上的客人迷路,诸葛玄派人送去最后一次确定请帖,这次的内容更简短:

“豫章府太守随时候驾,请于今日申时来府聚会。”

豫章府门口。

诸葛三兄弟跟随叔父诸葛玄站在门口等候众人的大驾光临,这回他们可真长见识。从府门口陆续地进入好些个人物,请帖由他们的小厮递出,诸葛玄他们一见官员过来,便恭敬地拜礼。被一群仆人拥护的官员从他们的面前走过,有条不紊地,看得他们眼花缭乱。

“大哥,他们好气派!”末了,诸葛均低低惊叹。

诸葛谨严格把关自己,顺便监督自家的兄弟,这时听到他的话,训诫道:“均儿,别乱说话,记着这里是豫章府。”

“是,是,是,大哥。”诸葛均吐了吐舌头,心里才不理会大哥的话。

这时,诸葛玄走来,问他们:“感觉如何?”

“回叔父,甚好。”诸葛谨笑着回答。

诸葛玄的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线,他抚须道:“你们先进去,这儿,叔父守着。”

诸葛三兄弟相互看了看对方,最后由诸葛谨应道:“是,那子瑜先行告退。”

看着诸葛三兄弟进府,诸葛玄忽然道:“谨儿,你也不小了,上次的话还是好好想想罢。”诸葛谨顿了一下,应了一声,但没有回头,而是直接进府。

待到他们进府后再也看不见时,一群仆人从容流水般地从府内整齐地出来侯驾,诸葛玄的神色变得清淡起来。随后,一声高叫“扬州牧袁公驾到——”,便从远处浩浩荡荡地走来一支车驾。

诸葛玄的心一抖,只见车驾最前面的是由四名显眼的将士领头,两边各两个,放眼望去,四个清一色的白盔、白铠、褐色披风,正是袁公帐下的桥蕤、李丰、梁刚、乐就四大将,由桥蕤带领。在车驾四周,还有两名将士保驾,左边的武将背负一柄三尖两刃刀,是袁公麾下的第一大将纪灵,山东人;右边的武将是张勋,有着一双深邃的眼睛。他们身后的身后分别跟着两名军士,一是袁公之从弟袁胤,另一个是袁公之子袁耀。车驾上的人隔着一层帘子看得隐隐约约,只知道里面坐的人体态安详。一群兵士密密地环绕军驾,后面则是几辆马车尾随,那马车上的人不用猜想便是那几个人:长史杨弘、主簿阎象、县吏吕范、御使韩胤。后面还有几名小将保驾,一是雷薄,二是陈兰,三是陈纪。

一时间,诸葛玄张口结舌,他真的没想到,主公如此看得起他,居然把他所有的下属全部都带了过来。

他身后的仆人们随着他一起弯腰下拜,迎接这位大贵客。

“胤谊,别来无恙否?”一个厚实的声音充满笑意地响起。

诸葛玄回道:“多谢主公的挂念,胤谊甚好。请主公移驾府中。”

“嗯,也好,有劳胤谊。”

一双手扶起诸葛玄,诸葛玄抬起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他。

此人体形富贵,穿着华贵,肤色白皙,手指修长,从容不迫,举止优雅,拥有一双充满笑意的眸子,一张半弧型的薄嘴唇,他咧开嘴,开怀地大笑,山羊胡跟着动起来,无一不在说明此人心情的愉悦。

这便是袁术,字公路,出生高贵的四世三公袁家的嫡子。

袁术的高祖父是东汉的司徒袁安,袁安有两子,次子袁敞任过司空,长子袁京虽是蜀郡太守,但其子袁汤却是太尉,袁汤的第三子袁逢、第四子袁隗皆位至三公,这,便是众人皆知的“四世三公”的由来:自袁安以下四世居三公位,由是势倾天下。

(五)

诸葛玄领着袁术一干人等向大厅走去,所到之处,凡是路过的仆人婢女皆弯腰行礼,直到他们从自己面前走过后,才起身继续忙碌自己该干的事。

大厅中,以北为上,坐北朝南的座位为最尊之处,坐东朝西的座位次之,坐西朝东的座次又次之。袁术作为主人正北席地而坐,众人驾轻就熟纷纷上座:东朝西和西朝东分别坐的是袁术的两名亲戚:袁术从弟袁胤,现任丹杨太守;袁术之子袁耀;袁胤之下是文臣:长史杨弘,主薄阎象,使臣韩胤;袁耀之下的是袁公帐下的武将两员大将桥蕤和张勋;再之下是文有县吏吕范,武有乐就,染纲,李丰,陈兰,纪灵、雷薄、陈纪。诸葛亮玄作为陪客,本想坐在最末,不料袁术笑道:“今为胤谊庆祝,不必拘礼”,方才作罢。

袁术挥挥衣摆,只见从外来了一群如花似玉的侍女,她们捧着酒盅,为众人倒酒,末了,低头齐齐退下。袁术举起酒盅,笑道:“今为胤谊庆贺,请众畅饮,不必拘礼!奏乐!”一群乐伶在大厅的右下角落里开始奏曲,众人相互敬酒后便开怀畅饮,好不快活。

袁术借着酒意对着诸葛玄笑道:“胤谊,袁某几封修书可算把你盼到了,如今你已身为豫章太守,尔后为袁某治理这城郡如何?”

诸葛玄受宠若惊,忙拱手道:“得主公信任,何敢推辞。”

二人在一旁相互推辞,躲在后堂的诸葛亮三兄弟可真是咋呼连连,他们看到武将们只管捧着酒盅喝得尽兴,文官们则是默默地饮酒,只有吕范皱着眉头,丝毫没有动作,纪灵觉查到了,朝他点了点头,吕范打量了周围,然后就是一惊。

他看到偷窥的诸葛三兄弟,愣了一下,忽然向诸葛谨眨了眨眼。三个年轻的小伙子因为身无官职,绝对不允许被邀请到这场盛宴的,否则就是对主公的不敬。现在他们偷偷地看着,没被人发现还好,万一被发现便糟糕了,所以三个小伙子都很紧张,哪知这位官员也是不按常理出招的主儿,他朝着三个小伙子的方向地眨了眨眼,嘴巴动了动,诸葛三兄弟的心都被提起来了,然后就看到吕范咧了咧嘴,很痛快的饮了一杯酒,恶作剧一般地轻笑了起来。

诸葛三兄弟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坐在吕范不远处的纪灵笑问:“子衡,何事让你如此愉快?”

吕范轻轻笑出声:“明知故问。”

纪灵微微一笑,不再发问。

半晌,一个小兵站在大厅外,神色有些不安,又带着淡淡的激动,大声禀报道:“主公,怀义校尉求见!”

袁术愣了一下,不止他,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迅速地,一片寂静中,袁术清晰地咳了一声,朗声道:“愣着做甚?还不快请!”

“是。”小兵诺诺地回答。

于是,在诸葛三兄弟的好奇中,袁术等人耐心等候这位校尉的大驾光临。

“属下怀义校尉孙策孙伯符拜见主公!”来人是一个年轻将军,九尺英姿,肤色如玉,俊朗面庞,剑眉星目,身披黄金锁子甲,脚穿虎皮长靴,头戴虎头盔,腰挂古锭刀,静时如隐士贤才,动时如项羽再世,一时风采迷花众人的眼。

行礼,起身。孙策回禀道:“主公,豫章郡内已无乱兵。”

袁术笑眯眯道:“伯符辛苦——来人,快快赐座。”

孙策一脸笑意地走到袁耀身边正要坐下,众人也期待与这位年轻俊杰敬酒,忽然,袁术手一指,道:“怀义校尉,别坐错位置了。”

孙策诧异地回过头,袁术笑道:“虽然伯符劳苦功高,可也不能乱了规章。伯符,你的位置在那——”他指的是吕范的对面。

众人没人敢插话,一些人甚至差点把酒杯翻倒。

袁术饶有兴趣地看着孙策,孙策的笑容勉强地维持在脸上,待到婢女为他安排好席位,他不温不火地走过去,跪坐,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大厅里热闹起来,仿佛甚么事也没有。众人也刻意地忽略孙策的悲寂笑容,有几个人暗暗地为他担心,后堂的诸葛谨偷偷注意这一切,却上眉头。

袁术笑得好不得意,他饮了一盅又一盅,直到醉醺醺地再也笑不出来,诸葛玄差遣婢女们上前扶他休息时,这场宴会才算结束。

所有人都醉得东倒西歪,即使酒力好点的也刻意装醉,只有吕范、孙策没有。

吕范经过众人时,大大方方地将一些剩下来没吃完的盘子带走,众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吕范没好气道:“这有甚么,吕某便是这样小家子气,看到中意的美食,当然会舍不得,只想独自去细细品味。”

“哈哈,多么奇怪的人。”大多数人这么评价他。

孙策好奇地看他一眼,吕范亦是向他眨眨眼睛,孙策顿感有趣,轻轻一笑,正要抬步,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下后堂,诸葛三兄弟一惊,诸葛谨迅速地挡在诸葛亮与诸葛均面前,目光与孙策直接对视。孙策并没有说甚么,只是快速地打量他一眼。

武将们有所觉查,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孙策友善地朝他们笑了笑,然后若无其事地快步走了出去。

得救了。这是宴会结束后诸葛谨的第一想法。

公元一九四年四月末,据闻诸葛谨偶遇孙策,被其风采倾倒。六月中旬,诸葛谨请求叔父诸葛玄代为照顾兄弟,随母一共赴江东。

(六)

“……就是这样:均哥哥他们来到豫章城的第二天就遇上袁公的宴会,他们虽然不能出席,不过可以在后厅待着呢。均哥哥说谨大哥看到那个怀义校尉老是发呆,甚至晚上还特意求见叔父大人去拜见他……”

“后来呢?见到了没有?”

“见到了,甚至还一夜未归呢,均哥哥说谨大哥刚回来后满面笑容的,问他为甚么这样开心,他却是不答,只告诉均哥哥他们,过几天便要随继母去庐江了,他已经托叔父大人照顾他们了……”

“为甚么要去庐江?”

“周大哥,庐江不是你的家乡么?”

所有人都不由地看向了周瑜。此时的周瑜在听到怀义校尉时便是神色微动,待到小童说到“怀义校尉便是孙策”时,早已失态不已。

他紧握着剑柄,哑声道:“你说伯符去庐江?”

“是呀,去庐江,不过不是伯符……伯符是谁?哦,是了,难道是那个怀义校尉?怎么了,难道周兄认识他不成?”吴普好奇地看着他。

“他终于决定了么。”周瑜仰天自言自语,随后他发现众人都古怪地看着他,不由地叹道:“先前父亲回信提到庐江恐有变,所以伯符怕是去平定……这些且不提,伯符便是孙策,他是……”他顿了一下,缓缓道:“……公谨最好的兄弟!”

“这么说来,你确实认识那个怀义校尉?”黄忠皱着眉头,仿佛有些头痛。

周瑜迎接黄忠的目光,轻轻地点头道:“是了,便是他了——他便是孙将军之长子,孙策,‘伯符’是他的字。”众人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自幼便结成总角之好。只听周瑜继续道:

“公谨幼时同他一起长大。孙伯符是孙武后裔孙破虏将军的长子,他少时便广交朋友,颇具名声。公谨因仰慕伯符之名,曾专程到寿春去拜访他!公谨与他一见如故,后来,他听公谨劝移居到舒县,公谨与他升堂拜母,便结成连襟。

公谨与他志趣相投,一同习文学武,立志报效国家!恰逢灵帝驾崩,董相趁机进京专权,在京城横行跋扈,恣意妄为,民不聊生!关东十八路诸侯起兵共同讨伐,孙将军亦是其中!初战各路诸侯却各怀鬼胎,故意按兵不动,孙将军纵是勇不可挡,如何经得起内讧、挽回伐董联盟?

在解散联军后各路诸侯相互侵伐,袁公派孙将军征讨荆州,攻打刘荆州。刘荆州派黄祖在樊城、邓县之间迎战,孙将军就是在那个时候中箭身亡……”

周瑜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看向黄忠,带着歉意道:“这便是以前公谨为何敌视黄先生的原因,是学生公谨无知,请多包涵。”

黄忠听得晕乎乎,尔后才回过神来,原来这个年轻公子对自己如此疏离的原因是自己的主公是他兄弟的仇人。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若换作自己,想必也会这样做的罢。想通了的黄忠苦笑道:“不敢当。”

周瑜真诚地看着他:“学生以前多有无礼,先生不谅解亦在情理之中。今夜学生一吐近日所忧,倍感清凉畅爽……学生知错,错在不该一视同仁!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实在不应拘束一角!有话便直说,有错便改正,是学生没有涵养,先生若还是生气,尽可以拿学生出气,要打要骂随君意,学生不敢有二话!然,相逢便是有缘,请先生气消后,权且放下心……”

黄忠还未答话,众人便在一旁笑开了花。华佗道:“公子啊公子,你这张嘴的本领老朽可算是见识到了!黄壮士,若是你还介意,老朽便先跟你急!”

吴普一脸打趣道:“虽然不知道全部的情形,但是你们二人既然不是直接仇人,便不需要那些敌意罢?”樊阿、李当之、李泳在一旁点头称是。

小童直接跑到白云卿的怀里边打瞌睡边直笑。白云卿看了看黑夜的星空,觉得差不多时,方道:“好啦,好啦,都别闹出这么大的折腾,仔细别吵到人家。”说罢,抿嘴一笑,推着华佗进屋:“这么晚了,也不知道作息。”

众人心中纷纷失笑,不约而同地跟着进屋,众人绝口不提明天分离之事。风轻轻地吹过,门不经意地轻轻响了一下。此时众人都已经纷纷进屋,周瑜的步伐渐渐缓了下来,黄忠回头看了他一眼,周瑜点点头,停下脚步,看着黄忠随众人一同去休息。

夜深了,等到屋子里的光一个接一个熄灭后,周瑜踱步走到门前,开了门。

月光柔和地洒在一个少年的脸上,周瑜挑挑眉头,原来是焦二。

“你是焦二罢?怎么还在这?不回去么?方才可真是热闹呢,瞧你站在外面,也不来进来凑合,差点都没注意到你。”

焦二垂下头:“不必热闹,小子原是在这里等人。”

周瑜笑出声来,转身便要进屋叫人:“亏你独自在外面等的,不怕亲人担心么?等谁?华先生么?公谨这便请他过来。”

焦二立即摇摇手:“不是师傅,不是师傅。”

“不是?”周瑜诧异地回过头看他。

焦二噤声,不再说话。忽然,他跪了下来,口中直道:“公子,您缺不缺一个书童?”他红着脸,腼腆道:“公子,看小子如何?”还未等到周瑜开口,又急急地自荐道:“小子甚么事都可以做,虽然识字不多,但是小子会努力!小子可以挑水砍柴,还懂一点医术!小子希望能服侍公子,公子出门在外,一个人总是有些不便,小子可以帮公子分担琐事,只要公子——公子,别嫌弃小子便是……小子一定不会让公子失望的……”

“好,可以。”周瑜轻描淡写地回答。焦二听罢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原来他就下了决心,就算死皮赖脸也要跟着公子的,怎想……

“好了,很晚了,先回去罢。”焦二呆呆的样子让周瑜失笑。

“可是、可是,公子都不问原因么……?”焦二张口结舌。

“何必问呢,若吾是你,吾定是要走的。”周瑜淡淡道。其实自从华佗代替焦二上战场时他便应该知道,尽使焦二躲过这一劫,但,也不能代表他会躲过以后的,何况他还有一老母呢。周瑜笑着抚模他的脑袋,道:“很晚了,去准备罢,不然会走不了,没人会等你的,知道么?”

焦二的眼泪流了出来,他哽咽着点点头,拭去挂在脸上的泪珠,向后退了一步,认真地看着他,最后下跪,行主仆之礼。

周瑜淡淡地笑着,扶他起来,焦二的眼睛又红了。

焦二顺从地看着周瑜转身,进屋,然后关门。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知道周围没人,所以他跪了下来,向门磕头三次。

这三磕,是感谢师傅华佗对焦二的再造之恩。

焦二默默地对自己道,师傅,希望有生之年能有机会报答您的恩泽。随后,他像是被发现的偷儿似的,迅速地离开。

他隐入了黑夜。

月。

满月。

月之光华耀目,确实很美。它高高地悬挂在灰蓝色的天空中,乌云遮不住它,星星似乎也夺不去它的光芒——只有几颗硕大的星星在离它很远的地方微弱地闪烁闪烁。

一切都静悄悄的。从每处树叶的间隙,清冷的月光无声无息地投射下来;近旁的小溪潺潺地流泻,轻轻地冲洗闪闪发光的石头;和煦的微风地吹动,待宵草开始害羞地盛开,暗香浮动,香气袭人。

黑夜中月色朦胧,像一盏希望的灯在前方指引,尽管周围没有光明。

一切都静悄悄的。树间的虫借着月光的笼罩在颤动地鸣叫;溪中的蛙凭着月色的朦胧在咯咯地歌唱;草间的蟋蟀靠着月华的迷离在断断续续地诉说。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都和往常一样,甚么也没有发生。——是的,如同往常一样,甚么也没有发生,静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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