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神医传 第十一节:萤火微光

作者 : Caspring

(一)

不声不响,已走过三天,再回头,已是望不见故乡的踪迹,若是往常这般时候,大概已是在等待他们归来罢?一张张吵闹的脸庞浮现在脑海里,看到归来时的人必定会如此絮絮叨叨:“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不早了,还不去洗洗……”

晴空万里。

从豫州沛国的谯县北上,路经梁国的雎阳县,再顺雎水到达宁陵后,便已快到达了兖州的边境。青草渐渐地浓郁起来,树上的枝叶也从淡淡的新绿变成了苍苍的深色。走在一条笔直的小径上,呼吸空中已有初夏的味道,耳边的知了在鸣叫,午后的艳阳似乎把路两边的田野烤出了味道,一股芬芳和软的热气倾泄,迟迟未散开来。

一望无际的麦田,一块连接一块,黄中泛着金色,厚实的麦穗即将熟透,原野像无风的大海,插在中间的油菜田,如同海面上方的飞鸥,一片深绿的显眼。沉甸甸的油菜杆子,把过于高大的秸秆压得弯了下来,黄绿的波浪,此伏彼起,看得来人心花怒放,只有那低头寻见的田间青女敕蟿螽偶然在这片领域中窜跳几下,发出几声不协调的鸣音,方才让他身后的多数人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好!他心中窃笑道,便是这里了!

他回头,陪同在他身后的是二十名亲兵,亲兵身穿褐色皮甲,个个魁梧黧黑,精明干练。他们的身后跟随一支队伍,一支五千余人的粮草兵,粮草兵的穿着参差不齐,多为粗布灰衣,老幼皆有,一眼便知是一群来自四方各地的贫苦农民。

他们多是出自于豫州沛国的各县,尽管沛国总共二十又一县,然而身为豫州治所的谯县的人数却最少,才百余人;其次是沛国的治县:相县,占五百来人;剩下的便是其他县招募而来,人数基于平均,也就千余人。

这些来自不同县的粮草兵中,似乎都有各自的领头,他们多是些彪壮的中年壮汉,然而来自谯县的却是一个老头。

是的,是一个老头,一个精神爽朗的老头。老头一头白发,胡须老长,他内穿深青色衣袍,外套一件无袖的陈旧布甲,腰间挂了个金箍铃,左手拎着一只灰色的行医木箱,身后背着篓子,篓子上居然还带着一个睡着的婴儿。老头看上去一点不像是一名士兵,倒像是赶脚的货夫,显得实在不伦不类。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对他的年龄显得十分不悦,然而他的目光落在老头身边的那名壮汉后,又把不满吞回了肚里。

老头的身边还有两个人陪同,一壮一少,壮汉一身灰衣掩不住他体格的强健,十分的沉稳机智,少年一身粗衣也遮不住他双眼的灵动,十足的活泼好动。

这老头,便是谯县颇有名声的郎中——华佗,字元化。那壮汉就是那天羞辱他的黄忠,字汉升,而少年便是华佗的徒弟,小童。

——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人!不会轻易放弃生命!这是医师的道德,亦是老朽——华佗身为医师的职责!

——哼,既然他们作士兵,那么便与你们一样,若是被某发现你们贪生怕死、为非作歹,这便是下场!

当日的情景仿佛浮现在眼前,不得不说,这神医和那壮汉的话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他悄悄地打量着他们,只见华佗坦然自若地行走,黄忠默默地跟随在后,他们的神色淡然,没有一丝恐惧。

他有些疑惑,又有些明了,他知道的,新兵总是烦躁不安的。

犹然还记得,当初征兵时,多少新兵一脸焦躁。尽管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可他还是能感觉得到他们的心情是多少无助,没有一丝信心,毕竟,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征军,参军,这些都意味着死亡。

他现在很清楚,兖州的情况相当危急,也知道那个“计划”,但是,他不能对别人说,哪怕是自己最信任的亲兵。

刚征兵完的那天早上,他同情地观察那群新兵,新兵们有的抿唇,有的咧嘴,不安与兴奋充斥在他的周围。

那天,他没有大声地鼓舞那群不安的士兵们,许诺那些意想不到的好处,而是命令他们在校场里集合,然后沉默地派遣他的亲兵,让他们把白花花的五铢钱摆放在他们眼前,接着果真按照布告所说,让亲兵把钱一个个分配在他们手中,准许他们回家一天,末了说一句:“当兵者,勿犯军纪,违令者,当斩!”

新兵们顿时沉寂下来,他们的眼神变得视死如归,开始敬畏地看着他。

休假的第二天,他们如约回到了兵营。他训练他们,七日后,终于整装出发。

而现在,这些粮草兵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他,面露疲色。

他,一名军官,一名眼睛细长的年轻魁梧武将,剑眉,厚嘴唇,身穿黑光铠,腰佩宽刃刀,一脸的嚣张,像极了纨绔子弟,他正是兖州牧曹操,曹孟德的从弟——曹洪,字子廉。

他转过身,指挥一部分粮草兵下令道:“把这些割好带上。”

两名亲兵上前,带着三百名气力十足的粮草兵前去收割麦田。

夏季的烈阳虽是有些毒辣,不过那片麦田却还没有被晒得干涸。粮草兵们多是农民出生,他们熟练地把脚上的木屐鞋月兑了下来,一个个赤脚下田,他们拿出锄禾,埋头忙着收割起来。

很是沉闷。

不同地方来的头领们不由地暗暗开始打量起周围的同伴来。当一名粮草兵打了个呵气引得多数人的笑声后,紧张不安的气氛淡化开来。

“家住陈留是书生,

那边花草多芳香;

早起时分闻鸡鸣,

夜伴归门有灯盏。

如今世道多艰难,

刚出家门遇强人;

心中有了不平事,

欲把忧结唱出声——”

一个嘹亮的歌声响起。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是那割麦的粮草兵里,有一个中年人习惯地唱起歌来。那人面目忠厚,肤色白皙,一身灰色的短衣长裤,倒也显得体态匀称。他正望向眼前的金烂烂的麦田,一边抹汗,一边卖力地吆喝,所有的士兵脸上露出了好奇的神色。那二十个亲兵,脸色却有些难看,有一名亲兵观看曹洪的脸色,低声询问道:

“将军,是否……?”

“慢着,不必。”曹洪满脸不悦的神色渐渐松动下来,他挥手制止了亲兵的举动。

其他的粮草兵可没有这般心思,他们愉快地听着那名中年人继续唱歌,他的歌声粗犷而响亮,在这寂静的田野显得格外瞩目。

“一唱世道多艰险,

为何总是起纷争;

二唱前路多渺然,

何时才能把家还;

三唱故土多灾难,

处处烽火不息乱;

再唱命运中多舛,

何时乡人不复见!”

中年人唱到这里时,已经有不少粮草兵神色黯然,亲兵见状,有些勃然大怒,对曹洪再劝道:“将军,若不再阻止——”

曹洪恍然回神,若有所思道:“只是说唱而已,何必大惊小怪。”

亲兵诺然,只得退下。

那中年人又抹了一头汗,对于他的习惯能造成大祸乱而言,丝毫没有注意到,尽管他已查觉周围的同伴已停下手中的活计,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笑道:“都看着吾干甚么,再不收割可要天黑了。”

粮草兵们呆愣了一下,埋头忙碌起来,他身边的一个粮草兵瞪了他一眼,低声道:“平日里也就罢了,今天当这么多人的面儿,您还敢这般放肆,真当活腻了么。”

那中年人理直气壮地回道:“有何不可?有何不可?说不能说,还不让人唱么!”

“您,唉哟!”那粮草兵涨红了脸,急道,“总有一天哦,您的命怕是栽在这放肆的歌上!”

中年人轻笑一声,轻声道:“唱便唱了,有何不可?又不是第一回——

世人多笑吾痴傻,

无中非事生有事;

战乱何时才熄灭,

平民得以笑开颜?

吾欲寻游观天下,

哪知刚出遇了殃,

兵哥生双瞎眼睛,

错把书生当农人,

无奈再当回兵士,

才知又得返故乡!”

听到这里,所有的粮草兵们你看看,他看看,忽然都闷声笑了起来。沉闷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那粮草兵笑着道:“就数咱家先生最酸儒,平时专爱摆弄些文墨,在下是他的书僮,随他一同长大的。在下名唤阮介。”

一个年轻的粮草兵羡慕地低语:“原来是读过书的,果然同俺们这般人不一样。”

“你还没瞧见那边的,瞧瞧那边的,敢情都带着孩子上战场啦!”另一个小眼睛的粮草兵低声地回应。

“这倒是,每个城里来的都有几个很是特别。”那个名叫阮介的粮草兵无奈地瞪了一眼中年人,用爽朗的声音道,“在下可是看了好久,大伙都是不同地方来的,咱们见着面了,也算是有缘,回头请吃酒!”

“哈哈,那俺可就不客气了,回头准管把你吃穷了!”

“哟,就你那点肚皮,瘪得跟个河里的虾似的,可能么!”

“怎么着,想要试试?”

“哈哈哈哈!”

众人都知道“回头”的是指甚么,都善意地表示了回应。

曹洪站在远处满意地笑了,他有些佩服那位唱歌的中年人。他身边的亲兵们却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为甚么沉闷的军队忽然变得欢愉起来。

“学生姓阮名瑀字元瑜,

师从文坛大家蔡中郎,

琴棋书画样样精;

如今群雄纷争多扰乱,

故得四处游览长见闻,

巧遇官兵乱征民;

吾今无可依靠他中人,

幸遇有缘亲朋相聚此,

何不把人来相识?”

听了他的介绍,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个年轻人想要回唱,却唱不出味来,都不由地涨红了脸。

终还是有一个笑声回唱出来:

“先生满月复好才华,

尤以韵律满天下;

可怜吾等凡夫子,

胸中未怀半点墨;

如今老夫勉承曲,

答之不好别见笑!

老朽姓华名佗字元化,

常以治病行医走江南;

归乡也遇征兵人,

乱抓新兵如小徒;

老朽怜他未冠龄,

因而替他上战场。”

众人寻声望去,回唱的是一名老人。

老人蹲坐在乱石上,他白发白须却不显老,他内穿深青色布袍,外套一件无袖的布甲,腰间挂了个金箍铃,不远处的地上摆放了一只灰色的行医木箱,怀着抱着一个篓子,篓子上有一个睡着的婴儿。

老人的左边弯着一个少年,少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伸出一只小手正在捏婴儿的脸颊,婴儿“呜呜”地叫唤引来老人的注意,老人收回看向中年人的目前,神色稍稍责难地看了一眼少年,少年吐了吐舌头,跑开不远处的行医木箱,背对着老人也不知在摆弄些甚么。

老人的右边是一个双手环胸的壮汉,壮汉体格健壮,孔有武力,国字型脸,身穿布甲,背着一柄象鼻刀,正靠在树杆假寐,此时他一只眼半眯开来,看到老人和少年还有婴儿的举动后,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原来先生便是陈留名声远播的阮瑀!”曹洪拍拍手,终于朗声笑道,“可真是赶巧,某正缺人手,不知道先生可愿归帐下书记否?”

阮瑀看了一眼曹洪,撇过头道:“承蒙错爱,愧不敢当。瑀之才,如同浮游,哪有才能可担当。”

曹洪皱了皱眉头,强硬道:“先生之才刚才可是有目共睹,若先生担当不了,还有何人可担当?可别再推辞!行军路上,有劳先生了!”

粮草兵们不作声,暗暗观望此二人,只见一个一脸的笑意,一个一脸的不悦。

两个没有再说话,一个亲兵上前,打断他们的思绪:“回禀将军,麦已收割好!请查看!”

曹洪眼睛一亮,没有再顾上阮瑀,走到一辆辎重前,打量着刚割完的麦子,笑道:“这下便好了,传令,行军前进,天黑前赶到襄邑!”

“是!”亲兵立即向粮草兵们发出行军指令,很快地,一支队伍打理好,缓缓地向前方走去。

(二)

离兖州越近,众人的神色越沉寂。行军所到之处,竟荒芜人烟。

虽然一路行军顺利,没有遇上敌军,但众人的心情很沉重,同为百姓者已是很少遇见,遇到的更多是空的村庄,空村庄里多是些空房子,偶尔也遇上一些平民,但也多是些老人,瘦骨嶙峋的。

那田地里的麦粮已经熟透,可却没有人来收割,粮草兵们虽然兴奋地又得到一份收获,却完全没有高兴的气氛,有时遇到的田地像是被洗劫了一番,面目全非,可怜那些田地长满了杂草,这时有些粮草兵们想把多余的粮草送到那些饥饿的人的手里时,却被曹洪制止,曹洪挥手命令众人加速前进,在那些敬畏的平民的眼中,他们不得不缓缓前进,也不法知道身后那些无可依靠的人将会如何。

房子破败的情景变多了,有时还能在路上遇到已经饿死的乡绅,那些乡绅体型肥胖且臃肿,多是些华贵的丝绸,可是那些丝绸破碎得可怕,像路边的乞丐装,浑身沾满了灰尘与污垢,偶然还能遇到一两个流荒者,可是遇见了他们后,脸色全变了,都远远的跑开。

离故土越近,阮瑀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这天,他不禁地低吟道:

“丁年难再遇,富贵不重来。

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

冥冥九泉室,漫漫长夜台。

身尽气力索,精魂靡所能。

嘉肴设不御,旨酒盈觞杯。

出圹望故乡,但见蒿与莱。”

粮草兵们悄悄地注视他,但见他头戴布冠,内穿一套深色儒服,外套一件无袖布甲,脚穿一双长靴,与数日之前大为不同。虽不知他说的是甚么意思,但已经习惯了这位书生的派作,见到他满脸伤感,也跟着唏嘘起来。

曹洪“哼”了一声,没吱声。

阮瑀眯眼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不满。这段时间他算是见识到这位少年将领的手段了:自从上次割麦时忍不住感叹了一回,便被这位将领任命为书记——这可不是他自愿的,谁不知道当今世道乱混乱,他可不想被卷入这事非,然而他却不得不感激他,毕竟他只是一介书生,不可能和农民一样,真的可以下田做活。他现在是书吏了,至少不用做些体力活。

快到家了罢。他暗想着,对自己的遭遇有些好笑,这些年也没回来,不知道故乡变成甚么模样,常年听那些跑商们谈起,印象中似乎兖州一直不太平。

不过也没甚么啊。他还是笑出了声来。

“快到家了罢?回家的感觉真好哪。”一个声音响起来,伴随着“咿呀”的婴儿声,不用想,铁定是这粮草兵里唯一的军医:华佗。

阮瑀笑了笑,虽然身在军中,不必太拘礼,他还是拱了拱手道:“是呀,华大夫,瑀常年在外游历,甚少回家,也不知家道如今是何模样。”

“观先生满月复才华,便知家境很好罢,不然哪来的一身好才情。”

阮瑀客气道:“不敢,家父虽是出生于书香门地,然而是瑀少年时幸遇蔡老师指点,这才有几分才情,若说蔡老师之情比之吾才,可谓是月光对之萤火!”

“蔡先生?是那个文坛大家蔡邕先生么?”一个幼女敕的声音叫起来。

阮瑀毫不犹豫地望向那个声音,笑道:“原来小小孩童也知道文坛大家蔡邕蔡中郎?”他知道那个少年,他是荆州大家庞氏的嫡子庞林,小名小童。

“那是当然!”小童翘起嘴巴,不满道,“又把人家当成小孩子!”

阮瑀失笑,随即似乎想到了甚么,神色又感伤起来。

小童疑惑,阮瑀的书僮阮介解释道:“先生的老师已过逝,适才咱家先生想起,不觉感伤。”

小童听罢差点惊呼,被华佗一拉,他连忙拽住了华佗的衣摆,把脸埋了进去。华佗淡然一笑,轻抚小童的脸袋,无声地安慰他。

良久,少年抬起头,有些怯怯地问:“那蔡先生是怎么死的呢?”

他问的实在是直接,阮瑀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老师是因为哭董相而死的。”

董相?是董卓!小童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天真地看着阮瑀,好奇地问:“为甚么会因为哭董卓而死呢?”孩子的他还分不清甚么孰重孰轻,他只把这一切当成故事,急切地渴望听到精彩的故事。

对于董相,众人对他的印象几乎都是一个模样:残暴不仁。众人对他们的谈话想听又不敢听,曹洪皱着眉头打断他们的话,大声道:“加紧赶路!再不快些天要黑了!夜晚的林子很危险!”众人听罢,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小童不依地拉住阮瑀,追问道:“为甚么蔡先生会因为哭董卓而死呢?”

阮瑀想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当年董相进京,废先帝另立献帝,挟天子以令诸候,凡是对他有所反抗者,一律格杀勿论!他虽做了许多残忍之事,然而却十分敬重蔡老师,后来董相被吕将军所杀,并被天下人所唾弃,蔡老师只因当众说出感激于以前他对自己的恩待,便被冠上同谋的罪名,因而被王司徒所杀——”

他没再说下去,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小童却没有注意到,但对于这个故事里的主角被冤杀而感到愤愤不平:“哼,那个王司徒也太坏了,蔡先生也只是说说而已,就被冠上同谋,像这样的坏人,哼,还有那个吕布,将来,将来一定倒霉!”

阮瑀小小地失笑了一声,忍不住轻扣小童的脑门:“小小孩童,知道甚么是坏人么?瞧你气的。”

“哼,吕布是坏人,因为他杀了人!王司徒也是坏人,他杀了蔡先生!”

“瞧你一口一口地说‘杀人’,小小年纪也不知个分寸。”阮瑀忍不住语重心长道,叹道,“世上哪有这么多坏人——”

“可是,可是你说过,吕布杀了董卓,难道他不是坏人么?王司徒害死了蔡先生,难道他是好人?”小童不服地反驳。

“这,……唉,也不能这么说。”阮瑀叹了一口气,淡淡道,“听闻董相虽是嗜血残忍之人,然而他少年时不拘小节,凉州侠士敬重他豪爽痛快;吕将军三番换主,虽是反复无常之小人,然而却在董相死后内乱时曾劝王司徒离开。由此可见,这两人虽是天下众人口中之大恶,然而所做之事也全非恶事!更兼王司徒虽然错杀了蔡老师,然而正是他策划连环计,成功反间董相与吕将军,王司徒为天下去除一大害,难道他算是恶人?人之初,性本善,天下本善,何来恶之说?”

小童眨了眨眼睛,只剩下满脸的疑惑,问:“那阮大哥不恨害死你老师的人?”

阮瑀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地摇头:“早已恨不起来。”他早已经过莽撞之龄,经历了多年的伤痛,他开始知道老师究竟是因为甚么而离去,他不想步上老师的后尘。他看了一眼前方的曹洪,眼中透露着坚决——他不会妥协。

队伍开始沉寂下来,行军的速度加快了起来。

(三)

兖州,陈留郡,襄邑县。

夏天的傍晚来得晚,然而天色还是渐渐暗了下来。

天空的周围,承受着落日的余辉,山峰挡住落日的红光,落日的红光愿散去,把云映得一片火红。山峰下的睢水,波光粼粼,清澈见底,几只水鸟略过湖面,轻快地叼走了尾巴摇罢不已的小鱼。河流的另一边,是绿草生机的平原,草丛里能找到几只迷路的蝴蝶,连接平地是那茂密的树林,树林的深处,传来的是鸟鸣声和夏蝉的不间断的吵闹声。

又是扎营作息的时间。

来到平原的粮草兵们熟练地分配任务:有十个人从辎重中取出牛皮制作的巨大篷子,再由十个力气十足的粮草兵把附近的几棵大树砍下,砍成四个笔直的木桩,四个人把那些桩钉在地上,用它支起蓬子,再有八个人把多余的篷角踩在地上,再钉入地里,这样,一座座军帐便出现了。

一些人去林子砍些桑柘树用来钻木取火,并开始在地上挖坑,支起小木架,当火种出来后,立即放些干柴以防火种熄灭,等到火稳定后,又立即取来灯盏分配给各个帐篷里的粮草兵;一些人先用锅乘些辎重上的稻米,再去河里清洗,后用水煮;一些人光着膀子,“扑通”一声扎进河里去捕鱼;还有一些人走去树林里去挖些野菜,采些食用果子,或是去捕猎,半晌他们带着各种各样的吃食放进水里煮,很快的,在悄无人炊的平原上,一缕缕轻烟升起。

快要晚饭了。粮草兵们的脸上露出一丝欢快。除了军中的伙夫,其余人皆带着被子进了军帐,开始打理自己的行装。

华佗随众人随军大半天,眼看不用再继续赶路,不由地松了一口气。他带着黄忠和小童走进一个军帐,也开始整理起来。

小童早已经累得不行,随手就把自己的被子床铺丢在床榻上,一直躺着不起来。

他的个头虽小,不过还是占了大部分空地。黄忠好笑道:“还不起来,占着这么大的地方,咱们都没法铺啦,快起来,不怕被罚么。”

小童“嘻嘻”地一笑:“不怕!就不起来,除非你帮忙。”

黄忠挑了挑眉头,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失笑道:“好罢,你还不快起来,当心被你师傅处罚!真是个小懒人。”

小童也不气恼,笑眯眯地跑出了帐外,黄忠和华佗都听到他叫着“阮大哥,阮大哥!”,跌跌撞撞的声音响起来,伴随着粮草兵们的低声咒骂,却挡不住那一路跑过去的欢笑声。

“这孩子哟,真不知道如何说他好,黄郎将,你可别介意。这孩子被宠得,……他还不理解这是从军罢。”华佗闻声哭笑不得,刚想踏出帐外找人,却还是停下脚步,从篓子里把婴儿华云轻轻放到床榻上。

华云的体重比起几个月前似乎胖了些,身体也长开始结实了,他有一头短发,看上去真像雏鸟的绒毛。他安静地睡着,一张小脸红扑扑的,非常讨人喜爱。

“某自是不会介意。”黄忠低声道,“某自是知道,林小公子人虽小,却也能吃得下苦来。这一路行军过来,少说也有几百里,他虽天天懒于铺床叠被,却不像有些新兵蛋子,天天叫苦,他也不会夜晚找个没人的地方躲着哭。”

华佗打理物品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若无其事地继续,很快地,他们铺好了。华佗月兑下木屐,跪坐在床榻上,看着沉睡的华云:

“这倒也是,老朽行医数十载,回想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正式地从军哩!开始的时候颇为忐忑不安,多亏小童,虽然闹出不少的麻烦,不过却缓去了老朽的烦闷之心,唉,这一路也不知能否走得下来。”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黄忠安抚道:“华神医对子有救命之恩,某应当尽全力,护你周全。”

华佗看了他一脸坚定的神情,轻声道:“救人乃是医师之责,黄郎将不必如此。——何况这本与你无关,你却参和进来,老朽还应向你致歉才是。”

黄忠摇头,认真道:“华神医,某是自愿前往,并非是无辜受牵连。公对子有再造之恩,如若无公,某会痛失爱子,痛失爱子者,不亚于丢其性命!某说一不二,既然公对某有恩,某当拼其全力,哪怕身死,也会护公安全!”

华佗有些受宠若惊,慌忙道:“老朽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小小的医师,愧不敢当。黄郎将已位居官位,何必为一医师拼其所命。”

黄忠不认同道:“华神医不必拿话诓人,某书虽读得不多,却也晓得人要知恩图报。虽说人分四等:士、农、工、商,世人皆以士为豪,而耻于工、商!公为医师,虽属于工,然而其行为却大于士!医师虽为世人所耻,然而公救其爱子、救其无数人者,乃是天下人所敬佩之人,何必自谦?”

华佗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结结巴巴道:“黄郎将真是好见识,让老朽无话可说。老朽也不多说了。”他谨慎地拜礼,轻声道:“这一路行军,请多照顾。”

黄忠连忙扶起他,口中直道:“哪里,哪里。华神医,快坐下来歇息。”

他们正说着,忽然帐外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地惨叫声。两人一呆,惊动了床榻上的小华云。华佗立即俯子,轻拍他的胸,哄他入睡。

华佗犹疑地问:“发生了甚么事?”

黄忠皱着眉头,快速走到帐门前,掀开帐帘往外瞧,断然道:“华神医先别出去,待某出去一瞧。”

华佗心下一紧,低声道:“明白了,老朽不出去便是。黄郎将,记得把小童叫回来罢。”他抬头,早已不见黄忠的人影。

(四)

晨昏。

落日刚要下山,天边就出现淡淡的月亮。落日的余光已经撒在河面上,把河水映得通红,河流缓缓地流淌着,像一面详和的镜子,微风吹动了河边的树柳,几片柳叶落下,荡起几回波纹,又归于平静。

宽阔的平地上,有几十只帐篷有条不紊地座落在一起,不远处,还有一座拥有前、后两个门的帐篷,前门有热气冒出来,那是因为有十几名粮草兵在帐内升火做饭。篝火的影子映衬在帐篷上,锅中热气腾腾,盖不住的肉香从中飘逸出来,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粮草兵们拿着碗,目不转睛地排队等候。

一个粮草兵拿着空碗进帐篷,从前门后,再从后门出,他的碗里多了一份粟饭和野菜伴肉。他端着碗找到一个人少的角落,等待同伴的到来,不一会儿,果然有几个人都来到他身旁,这才用竹木箸吃了起来。

很快地,原来寂静地平地上,回荡起盛饭的粮草兵粗犷的吆喝声:“都别急!排队一个个地来!多着呢,不怕吃不着!”喊得挺有气势,粮草兵听罢一个个都乖乖地等候着。

“扑通!”一个物体坠落的闷声从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

曹洪蹦了起来,手握刀喝道:“甚么人!出来!”

众人吓了一跳,寻声望去。

寂静的树林里,不知甚么时候起,躲着一群人。曹洪警惕地打量着他们,不由地沉下脸。他看到林子里的每棵树几乎都藏着一个人,这些人都是穿着破烂的青年汉子,虽然满脸污泥,狼狈不堪,但体格似乎很健壮,此时的他们盯着那香气飘逸的帐篷,吞了吞口水,全然是一副饥饿模样。

曹洪猛然喝道:“全军听令!杀!杀了他们!”

杀人!粮草兵们露出愕然失措的神色,似乎没听明白。

林子里的汉子们听到曹洪的话后,纷纷变了脸色,一个人高声喊道:“官兵好不讲道理!遇到饥民非旦不给活路,还要杀人灭口!吾等是陈留来的难民,好不容易逃出兵灾,没想到却是落得这般下场!”

“将军,您看——”曹洪的一名亲兵低声询问。

曹洪盯着那群林子里的汉子,冷声道:“敌人会各种各样的打扮,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看着犹疑不定的粮草兵们,不为所动,继续下达斩杀命令。众人心中不满,曹洪见状,终是拔出手中刀,大喝道“敢不听令者,军法处置!”

这实在是太为难人。粮草兵们都是平日耕作的农民,哪里意识到从军后得去杀人。这杀人可是犯法的大事,谁也不想被关进大牢。

离林子里最近的粮草兵是一个年轻的瘦高小伙子,他听到曹洪的话后就凶狠地瞪向林子里的那群人,仿佛他们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的呼吸粗重起来,他努力在脸上做出狰狞的神色,然而却在一个饥民胆怯的神色中心软了下来。

那饥民是个中年汉子,个头高大,衣服破烂,头发蓬蒿,脸上有胡渣,他一脸凄苦,磕磕跘跘地不顾一切冲向瘦高小伙子,口中直叫:“官爷,饶命啊!”

瘦高小伙子原先装出来的硬气瞬间瓦解,他开始心有不忍,想向曹洪求情,他才抬头,就见曹洪惊恐地大叫:“危险!”然后就感觉自己的背后一阵巨痛,口叫不由地发出一个“啊”的声音,他发出的是惊讶,但在众人的耳里却是惨叫。

黄忠踏出帐篷后看到的就是那幅场景:一群粮草兵们呆呆地看着不远处地林子,林子里的每棵树后都藏一个人,少说有三百来人。离林子最近的粮草兵似乎张口要对曹洪说话,那向他奔跑来的中年汉子眸子一闪,趁他不注意时,从腰间迅速拔出一小刀,快速地刺进那粮草兵的背后,粮草兵“啊”地一声,睁着大大的眼睛倒了下去。

那个小伙子粮草兵倒在了血泊里,他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来。

“杀!”中年汉子大喝一声,林子里的那群饥民仿佛是了信息似的,矫捷地窜出林子,迅速冲进粮草兵里,四处绞杀。

真的是绞杀!袭杀来的太突然,离林子最近的粮草兵们一个一个被那群饥民刺穿了胸膛,来不及反应,便纷纷倒在了地上,死了。

“哐当!”这是碗不断摔碎的声音。

所有粮草兵们看到,那群林子里的饥民都握有一把刀,血淋淋的刀!原来他们不是饥民,没有饥民会持刀杀人的!粮草兵们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来由地,一股恐惧从心中蹿起。

“哗”地一声,乱了,粮草兵们一时没想起来反抗,竟四下散开。

“不准后退!违令者斩!向前杀!”曹洪见状心中急得团团转,毫不犹豫地挥刀杀掉袭击他的伪装饥民,大声吼:“杀啊,不杀的话,马上死的人是你。跟紧某!别散了队伍!”

众人听罢仿佛开了窍似的,迅速跟在曹洪的后面,曹洪奋勇杀敌,那些伪装饥民似乎不是对手,几个照面下来,纷纷被斩于刀下。粮草兵们看罢似受鼓舞,纷纷挥出铁锄,也开始咬牙地搏杀。

双方不要命地厮杀起来。那些精壮的饥民杀人的动作很是流利,刚开始的时候一把精制刀毫不客气地刺穿粮草兵的胸膛,眼也不眨一下挥刀刺杀向一下目标。粮草兵们先是不善交战,毕竟多是乡下来的老实人,在看到同伴们相继倒下去后,终是瞪大了眼,几个人轮番围杀一个,那死死紧握的铁锄挥向的对象似乎不是人,而是一片田地,一个饥民疲于招架数名粮草兵,在付出头破血流的情景下,最终体力不支,痛倒在地。

所有人似乎杀红了眼,血色飞溅,沾到他们的脸上、手上甚至衣服上,似乎像是在下雨,可却又不是。——天要下的是雨么?可是为何空中弥漫的是全血腥的味道?死亡已经不再让人害怕,因为只要把对方杀死,让他倒下,自己就能活下来。

“哇!阮大哥,你在哪里?”黄忠心下一紧,是小童的声音。他寻声望去,只见小小的身影在人流中左晃右摆,周围绞杀一片,一时间忽略了孩子。

一个中年汉子盯住了那只猎物,嘴角露出一丝嗜血的笑容,他轻快地冲向小童,准备劈下去——

“危险!”黄忠大叫一声。

“锵!”一柄宽刃刀拦住进攻,曹洪侧身躲闪,手一勾,把小童抱进怀里,一个飞身,安然落到一旁。

“将军!”曹洪的亲兵们纷纷想冲到他的身边,然而却被那群饥民们挡住了去路,双方打了起来。

那个中年汉子眼一眯,抽刀再刺上去,曹洪也想不想,把小童推到身后,双手紧握大刀,横拦截住攻击,狠力一举,攻击被打回去,两人退后一步,双双照个面,心中皆是一惊。

“你是曹洪!”那人首先一惊。

曹洪面色一寒,冷声道:“你认得?”

“何止认得。”那人笑了,冷笑道:“有谁会不认得当初敢说出‘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君’的人来?将军好生气派,当年曹操随关东群雄起兵讨伐董公,兵到荥阳,可还记得徐荣将军否?曹操败于徐将军,且失其坐骑,将军见状下马,把马让给曹操,这才幸免于难。”

曹洪闻言越发确定他们绝不是饥民,喝道:“你们究竟是何人,敢在此拦路?”

那人狰狞一笑,举刀再刺,却被曹洪避开,他顺势横劈,却再次被曹洪架住。两人隔着刀僵持不下,脚下也开始显真功。那人上半身纹丝不动,只用膝盖撞向曹洪的膝盖,曹洪发力用刀推开与他之间的距离,纵身往旁边一跳,不料那人挥出一拳击向曹洪的胸膛,曹洪半空中侧身一躲,再次险险地避开。

那人“咦”了一声,随后惊奇地看着他,笑道:“真想不到,将军年纪轻轻,倒挺有本事!听说兖州都快把曹操赶出去,你还愣在这里做甚?若是跟从了某,管保好吃好穿。”

他这是起了爱才之心,语言里满是对曹洪的赞赏,虽然很是莫名其妙。他直呼曹公的大名却实在无礼,曹洪气得不轻,骂道:“呸,某家主公乃是朝廷中人,怎可与你们这些亡命之徒相提并论!”

“哼,有谁不知,现在的朝廷不过是一摆设,说不定哪天又该易主!你既然这么不识抬举,可别怪某不客气了。”那人拉下脸来,对曹洪的回答很是恼怒,他不再罗嗦,眼神中迸出杀气,两人屏住呼吸,紧紧地盯住对方。

杀!曹洪首先沉不住气,一个俯冲,扫向那个中年汉子。那人举刀格挡,伸出右脚横扫,曹洪跳开,半空中蹬向他胸口,那人撇开头,闪过曹洪的大刀,右手的刀直接砍向曹洪的腿,曹洪一惊,急忙缩身向后退,用刀抵住那人的攻击,两柄刀相撞,出发不协调的声音,那人的力气比曹洪的大,连把曹洪震退几步,曹洪只觉胸口憋着一股闷气,闷得面色苍白,等他呼出几口气调理好后,发现那人的刀已经刺向他的喉咙,他来不及倒吸一口凉气,一个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

是阮瑀的书童,阮介。

闷声在曹洪的耳边响起,那是刀刺进后背的声音。

“怎么是你!”曹洪错愕。

阮介申吟不已,痛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敌军来袭时,阮瑀和他的书童阮介早已躲了起来,听到小童在呼喊他的名字,阮瑀不得不吩咐阮介找回小童。阮介踏出帐外,一路小心地寻找,结果就看到那个中年汉子要杀曹洪,而周遭都自顾不暇,当时也没有多想,就直接冲了过去,替他挡了一刀。

中年汉子冷哼了一声,拔刀,再刺。

曹洪一惊,迅速把阮介向身后一拉,大喝道:“小子,快带人离开!”说罢,死死地缠住那人。

一直瘫倒在地的小童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血人在他的上方扑倒下来,把他狠狠地压住,他被压得透不过气,吓得发不出声音,泪水在他眼眶里打转,却愣是没掉下来,他哆哆嗦嗦扶住受伤的阮介,好半晌才想起要去找师傅救人。

他张开口,还没说话就被人捂住了嘴巴。小童面色一白,挣扎了半天才发现那人对自己没有恶意,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黄忠。黄忠怜爱地看着他,二话不话,把他搂进怀里,再扛起阮介就向华佗的帐篷方向飞奔而去。

他跑得快而平稳,那群相互砍杀的兵士只觉有一股风吹过。小童咬了咬牙,把阮介的衣角揉成一个团,捂住他的伤口。阮介“哼”了一声,双眼紧闭,龇牙咧嘴,他伤得很重,那后背的口子一直在流血,直把他的衣服染成了红色。

剩下的就交给师傅罢。小童抬头,远远地看到那两个人还在厮杀的身影。

(五)

“师傅!”一个哭腔响起。

帐篷内,刚哄小华云睡着的华佗抬头,就见黄忠搂住红着眼睛的小童直朝他奔来,他眉头一皱,赫然看到黄忠扛在肩膀上的阮介。

阮介的背后被小童捂住止血,他嘴唇无色,双眼紧闭。

“这是怎么回事!”华佗低声问。他忙站起身来,腾出一块空地,让黄忠小心地把阮介趴在榻上。

“师傅!你快救救介哥哥!”小童拽住华佗,一脸哀求。

华佗拍拍小童,把他轻轻推在一旁,上前给阮介诊治。他翻了翻阮介的眼皮,阮介的眼珠向上,开始翻白;接着看了他的脸色,幸亏小童为他止过血,面色呈现的是黄色;再探探他的手腕把脉,真好,还在跳动。

“只是擦伤皮!所幸伤得不重!”华佗吁了一口气,“必须得止血,不然就麻烦了——先打一盆热水来,清洗一下伤口,……”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哪有热水可用?不由地叹气道:“只是外面……”

“让某去罢。”黄忠低声道,“负责伙食的那边应该有热水的,某这就去!”

华佗顿了一下:“快去快回!”说一说完,黄忠立即奔出帐外。

“小童——”

华佗的说还没说完,小童立即把他的灰色行医药箱递上,很老道道:“师傅,给!是这个罢?”

华佗笑了,没错,需要的便是那灰色的行医药箱。

他打开行医药箱,里面五花八门。首入眼帘的是连接药箱的盖子上悬摆的是九类银质针具,大小不同,长短不一,分别为鑱针、圆针、鍉针、锋针、铍针、圆利针、毫针、长针、大针。箱子里用木片分隔,平均规划若干块空地,摆放各种不同的陶质药瓶和已晒干的药草,最下边的两个角落里叠放一方布和几卷纱布。

“掌灯!”华佗吩咐。

小童端来灯盏,华佗从行医药箱里取出一根长针,长针的针体较长,约六寸,他把长针放在灯盏里烧烤了片刻。华佗盯着阮介的后背,似乎在寻找些甚么,这时长针已经发烫了,他开始下针,一瞬间长针直接没入在阮介的后背的某处,长针深刺,阮介闷哼了一声,他后背的伤口因为长针的刺入停止了流血,皱起来的眉头不久又慢慢舒展开来,他安详地呼了一口气,终于缓过了劲来。

华佗低声道:“睡一觉罢,睡过便好啦。”阮介的目光露出感激的神色,听话地闭上了眼睛。他放松了身体,一股困意袭来,他渐渐入睡。

“华神医,热水来了。”黄忠的声音平稳地传来。

华佗惊讶地抬头,这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见黄忠神色平常地用木盆端着一盆热水大步地进了帐篷,那水还冒着热气。华佗暗暗打量他,见他安然不恙,不由地呆了片刻。

“放这罢。”华佗半天才开口。

他从行医木箱里取出一方布,浸在热水里。他走到阮介面前,把他的上衣退去,光洁的后背前有一道刀伤,血已被止住,化不开的血淤积在伤口周围,显得触目惊心。华佗把双手浸泡在热水里片刻,从热水里取出布来拧干。他拿着冒着热气的布小心地擦拭着阮介的伤口,很有耐心,很仔细,不一会儿,血迹被清洗掉,阮介的后背只留下一道清晰的刀伤。

小童见状把行医药箱再递上,华佗笑着取出药箱里的一个陶制药瓶和一卷纱布,口中道:“这下便好啦,只要涂些药膏,再用纱布包扎起来,好好调养,不出半月,定然全愈。”他一边说一边做,手中的动作飞快,那药膏不似寻常所见的软膏,而似粘稠之类的液体,它们被均匀地倒在阮介的伤口上,华佗再把一卷纱布撕开,裹住阮介的伤口。做完这些事后,华佗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

帐篷内安静了下来。华佗跪坐在榻上,闭眼假寐;黄忠站立一旁,默不作声;小童看了看睡着的小华云,又瞅了瞅阮介,对于他的伤口想碰又不敢碰,终于轻声地问:“阮大哥,你睡了么?疼么?”

华佗睁开眼,敲了敲他的脑袋道:“不许再打扰人休息,他好不容易才睡下!都是你这捣乱的,外面不太平你也敢乱跑!也不怕受伤!”

小童红着眼睛,扑到华佗怀里,呜咽道:“师傅,都是小童不好,下次不跑了——那阮哥哥怎么办!”

“还嫌不够乱么,你呆在这里,不许乱跑,再跑出去试试!”华佗瞪着他。

小童咬了咬嘴唇,一脸地不依。

黄忠见状,低低地劝道:“让某去找他来罢,这也好让你们放心。”

华佗看着他,终是叹了口气道:“真是让黄郎将费心了。”

“不妨事。”黄忠淡然一笑,再次步出帐外。

(六)

曹洪与中年汉子再交手数合,均发现不能快速战胜对方。

那人盯着他半晌,终是慢慢道:“不愧是曹操帐下将领,如此年纪便有此等身手,假以时日必成吾主之大患,看来定不能让你活过今天。”

曹洪抿唇,额头出现几滴汗水,他直直地看着他,面色严峻,心中对那人的身手了解几分,倘若是自己再过几年,那人断然不是自己的对手,然而……

“你认得洪,可洪却不曾认得你。”曹洪一副恨恨地神色,“洪武艺既胜不过你,就请让洪当个明白鬼罢。”他心却想,你不过略胜一筹,真要杀起来,还不一定能胜得过呢!眼下最关键的是把他们底细弄清楚。

那人冷笑一声,心想,若是杀了曹洪,便是大功一件。此时他早已把曹洪当成自己的囊中之物,便道:“某是吕将军帐下副将——魏越。”他原是吕将军手下爱将,但生性不检点,专爱做些杀人放火的勾当。

吕将军?吕布!原来他是目前偷袭兖州的吕军!他怎么会在这里!曹洪一惊,心中杀气腾腾,他的脑海中显现一个身影,他的杀机更甚,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放跑他,不然……计划会失败!

他心中焦急,手中的刀开始失去准头,他越急,手中的刀就感觉越钝,怎么砍也砍不到对方,反观对方游刃有余,沉得住气,不时在他身上划上一个口子,双方起初打得不可开交,接着曹洪越打越快,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可是他似乎没感觉,只凭借一口力气顶着,打到最后,竟是魏越占了上风。

周周的粮草兵和饥民渐渐停止了厮杀,仿佛明白这场战争没有多大的意义,双方都能看到对方的眼里充满了麻木,有些受伤的人倒地不起,竟也没人来杀。大多数兵士偷偷地观望那两人,如果一方能打倒另一方,那么剩下来的人一定会投降。如果能把对方头领拿下,定能鼓舞士气。

刀与刀相撞,发出阵阵撞击声,听得曹洪心中急切如焚,动作越发不顺畅,他担心那个计划会发现,万一……不好!越魏的刀砍了过来,他只是不小心走了神,这一分神立即露出了破绽,那刀呼啸着乘风砍向他的脖子,眼看就要躲不过之际,一柄象鼻刀挡住了它的去路。

曹洪退守一旁,呼吸粗重,他死死地瞪着那把差点要了他的命的刀,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得救了。他松了一口气,这一松口气,他才发觉后背已经冷汗涔涔。

再抬头,那柄象鼻刀的主人他认得,是和那个华神医一伙的中年壮士。

黄忠踏出帐外找阮瑀,还没看到人,就见曹洪和那个中年汉子还在激烈地搏斗,他原是打定主意在旁看的,眼见曹洪处于下风,这才大喝了一声,上前插手。

曹洪和黄忠对望一眼,默契十足地准备联手战魏越。然而当曹洪再举刀发起进攻时,这才查觉自己的双手已发麻,他顿失力气,这一停顿的功夫让魏越瞅准机会,直砍向他的右臂,黄忠挺身挥刀阻止,“锵”地一声击退魏越。曹洪心下了然,自己已是无法再战,只得退守在后,心下自保。

魏越和黄忠厮杀起来,双方拼力砍向对方数回,均被对方反击回去。魏越心中一惊,一方面对于这半路而来的壮士的搅乱让他咬牙切齿,另一方面惊愕地发觉对方武力之高不在于他之下。他收起刀与那人对峙,脑中飞快地思索,这才知觉,自己的手臂被震得一丝疼痛。

“杀了他!不能把他放跑!”曹洪在一旁低吼。

黄忠皱了皱眉头,紧紧地盯着魏越。

“杀了他们!一个也不留!这是命令!”曹洪在一旁斥喝。

黄忠屏气凝神,把刀举起,杀意渐起。

魏越冷冷地直视黄忠,然后把目光转向曹洪,但见曹洪一脸除之后快的神色,便恨恨道:“不知曹将军呆在这做甚?虽是各位其主,想必对投降之人也不会赶尽杀绝——将军如此狠绝,难道是有不可告人之事?”

他这是临死前的绝望之语,不想无心之说却正中曹洪心中之事。曹洪发狠地冲上去,大喝一声:“败军之将犹敢扰人军心!”

曹洪用刀砍向魏越,魏越冷笑一声,连忙避开,正要举刀回砍,不料手臂感到一阵巨痛,他瞬时知道是因为跟黄忠交战所致,无法回击,他只能躲开。

这一下,他陷入了绝望。他知道自己可能回不去。

越魏大声道:“撤!快撤!回去禀告吕将军,就说襄邑县发现曹兵踪迹!”

“杀!”曹洪嘶声地喊,他的双手依然麻木,不过他顾不上了,他发狠地把刀刺入自己的手臂,一股血涌了出来,无力感渐渐消失,他感到一阵巨痛,不过幸好,手不再麻痹。

他挥刀,带着血色飞舞,狠狠地划向越魏的头颅。

越魏喊着:“快撤!禀告吕将军,襄邑发现曹兵踪迹!这么说他一定会明白的!”

“将军,那你怎么办!”一个饥民高声大叫。

越魏已经没法再说话,所有人眼睁睁地看到,魏越的脑袋飞在半空中,又重重地落在地上,滚了几滚,再也不动弹。再回头看看越魏的身体,只留下没有头颅的身体,不一会儿,才轰然栽倒在地。

“将军!”饥民恐慌不已,一个饥民抹了抹眼睛,冲到越魏的人头前,抱着它带头逃跑,“哗”地一声,饥民四下散开。反观粮草兵们却个个呆头木脑,好半天才反应到自己这方胜利,不用再杀人。

“杀!不准放跑他们!”曹洪的吼叫声在他们耳边响起,粮草兵们慌手慌脚地拦劫那群饥民,然而那些饥民却逃得飞快,不一会儿几乎全窜进了林子。

太阳已逐渐西沉,风轻轻地吹动,空中迷弥的是淡淡的血腥眯,粮草兵们茫茫然地相互搀扶,在河畔投下庆幸的身影。

(七)

“都说了不准放跑他们!聋了么!没听见这是命令么!”曹洪的神色极为恼怒。

“他们似乎都跑远了,追不上的还是别再追罢。”一个声音传过来。

曹洪猛然转身,只见一个帐逢里走出来一个中年人,正是打斗不见人影的阮瑀。

曹洪喝道:“这哪有你插口的份!早不见人影,你倒是去了哪里!”

他这是在责怪他大难临头逃之夭夭,可是他也不想想,一介读书人怎么会有杀敌的武艺,阮瑀脸色一白,垂头不语。

黄忠看到阮瑀,大步走到他面前:“先生好让人找,这战乱死伤无数,某真担心你一介书生如何能敌得下来!先生的书童受伤了,正在华神医那里,他一直记挂着你呢。”

阮瑀感激地一笑,他看了一眼周围的粮草兵,低声回道:“有劳费心,瑀安然无恙!劳烦请华神医治疗这群受伤的人罢!”

曹洪瞪了他们俩一眼,再看看周围面色侥幸的粮草兵,甚是不快。他的亲兵奔到他身边,对他的手臂受伤大为惊恐,他却气得推开他们,闷闷地走到河边,撕下衣角,把它泡在河里,准备独自清理伤口。

叹了一口气,阮瑀自愿担负起了后勤,他先命人去深林里把这些战死的粮草兵掩埋,再让受伤程度不同的粮兵们去华佗那里医治,最后他从自己的帐篷里取出平日所带的布帛、笔、墨,统计不久前所发生的情况。

——五千余人的粮草兵中,有三千余人是老幼之龄,其余皆是精壮的农夫。据统计,此次交战,有二千余老幼死于乱刀之下,伤者约有二千,伤者里重伤达百余人,其余皆属于轻伤。

阮瑀看着名单结尾的数目,不由地皱起了眉头,这次伤亡忒大了!

他抬头,发现帐外天已经渐渐暗下去,一轮上弦月挂在夜空中。

“已经这般晚了!”他惊讶地自言自语。

他起身,向华佗的帐篷中走去。

他还没进去,就听见从帐篷内传出婴儿欢乐的“咯咯”声,甜蜜而天真,他当然知道,那是华佗的弟子,华云的孩童之声博得帐篷内其他粮草兵的哄笑,那笑声仿佛夹杂着悲痛后的放松安逸,他的心不由地温暖了一阵,抬起的脚又停下。

他转身正要离开,华佗的声音响起来:“阮先生,你怎么来了?不进去坐会?”

阮瑀惊讶地回头,见华佗手握一杯药瓶从帐篷里走出来,便拱手道:“华神医,瑀本是想去看看书童的,可是怕自己会打扰你们!”他倾身向前,听着帐篷里压抑的吵闹声,发现活着的人真是好。他有点羡慕道:“里面真是热闹啊,瑀还是不要打扰为好!——今天多谢华神医救了瑀的书童,感激不尽!”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落。

华佗已经从黄忠口中听说了阮瑀和曹洪的事,了然道:“哪里,这是老朽的职责所在。”他用无意的口吻道:“听说曹将军还在河畔呆着呢,老朽得去送药,免得他用冷水清洗伤口——”

“让瑀去罢。”阮瑀的话很直接,华佗意外地看着他,阮瑀苦笑道:“出门在外,包扎之事瑀还是略懂一二的,不然也不会呆在外头这般久。”

“如此,有劳先生了。”华佗将药瓶与纱布递给他,阮瑀谢过之后向河畔走去。

黑夜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在四周,月亮残缺不整地挂在空中,远处的山峰棕绿,分不清那是森林还是岩石造成的,显得格外地深沉。月色点点,被柳枝遮住,清澈的河在缓缓流动,河边石头上波光粼粼,阮瑀远远地就望见那个手臂还渗着血迹的将军蹲在河边,他用手使劲地拍打河水,离他不远处的亲兵们担心不已,却在犹豫要不要前进一步去阻止。

他们发现了阮瑀,阮瑀朝他们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令他们不由地退到更远处,心中抱有一丝期望他能说服自己的将军。

阮瑀走到他身后,他看到曹洪一直在拍着河水,“哗——哗——”搅动的河水声一刻也没停止过,那残缺的月影倒映在河中,反复被曹洪的手拍得四分五裂后,又似乎毫不气馁地渐渐形成原有的残月。

“将军。”阮瑀终于开口道,“虽然您的伤不重,然而华神医吩咐过,伤口不易碰冷水,所以还是让瑀为你包扎一下罢。”

曹洪“哼”了一声,没有搭理他,不过他停止了拍打河水的行为。他犹豫片刻,才站起身来与他平视,在他面前伸出了受伤的手臂。阮瑀愣了一会儿,这才从手里把药瓶塞拿开,将瓶中的药涂在他的手臂上,并用纱布一圈一圈地仔细包扎好。

曹洪“咦”了一声,不禁道:“这是甚么药?既不是粉也不像水,涂上去倒是挺清凉,突然感觉手臂不再疼了。”

阮瑀方笑道:“这是华神医的‘膏药’,早闻他的药不像寻常郎中的药。听说这药能止血生肌,活络经骨,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曹洪一笑,突然感觉粮草兵里多了一位医师,似乎也挺不错。然而,当他想起傍晚的那一幕,神色又黯淡下来:“那群粮草兵如何?”

阮瑀的神色凝重,轻声道:“粮草兵总计五千三百人,有三千两百人是老幼之龄,其余皆是精壮农夫。此次交战,有二千三百余老幼死于乱刀之下,伤者约有三千,伤者里重伤达一百五十五人,其余皆是轻伤!各县几乎都有伤亡!”

“死伤竟然过半!”曹洪心下一凛,倒吸了一口凉气。

阮瑀沉重地点了点头,继续道:“除了战场上阵亡的士兵,其余伤者无论轻重,经由华神医一手调理好!等会请将军过目,不过——”说到此里,他顿了一下,淡淡地笑了,“听闻华神医来自于谯县,似乎只有谯县的士兵无一死亡。”

曹洪呆住了。

——老朽以神医之名担保,在场诸位尽请放心,诸位若能留下一口气,老朽定然不会让他死去!哪怕他只临一脚便踏入鬼门关,老朽亦会把他拉出来!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人!不会轻易放弃生命!这是医师的道德,亦是老朽——华佗身为医师的职责!

他想起了那天华佗说的话。不得不说,他对于那个老头开始另眼相待,然而——

“多谢先生替洪包扎伤口,请先生早些安寝,明日还需赶路呢。”曹洪的声音有些疏离而冷漠,阮瑀愣了愣,再感觉到曹洪冷峻的神色后,终得拱手道:“多谢曹将军关照,瑀先退下了。”

阮瑀带着药瓶和剩下的纱布闷闷地离去。

月亮依然残缺,然而很明亮。

河边,传来夜蛙的鸣叫,不远处的帐篷,传来婴儿的“呀呀”声,他烦燥地站在河边吹着微凉的夏风,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

他环顾四周,几乎除了篝火再也没其他可以照明的了。

突然他看到很远处有点点光亮。他走了过去,他看着那些点点如星星般的光,明白那是萤火虫散发出来的,在黑夜中引人瞩目,好像指明灯一样。

他盯着半晌,忽然冷笑一声,蹲,伸手捉住那无辜的虫子,把它碾成了粉。

“你的话就如同这只虫子,看起来美丽,实则太脆弱。”

他这样说着,却惊奇地发现,那虫子虽成粉,但萤光仍在,在漆黑的夜里,虽然不如它活着的时候瞩目,然而仍有一丝光亮,尽管不耀眼。

他盯着那丝若隐若现的光亮,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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