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女竟如此美貌!虽无过多妆饰,却足以倾国倾城。董冲香这时才明白夏桀何以因妹喜而亡国,商纣何以因妲己而覆灭,周王何以因褒姒而衰废,陈后主何以因张丽华而败落,唐玄宗……心中只能暗道:“京城果然卧虎藏龙!”
此女之美或许有些夸张,但世间之大,何奇不有。或许有人****眼里出西施,以自己的****为最美,便视此女为一般颜色;也有人淡泊世事,可能也不以之为美。董冲香以之为美,乃是因为其正值弱冠,娶妻心切;栾惜儿以之为美,乃是因为其混迹风尘久矣,长着一双“****儿眼”。
以上评说,系一家之言,浅陋之极,经不起诸贤大夫批驳。
栾惜儿定了定神,问道:“你是那个院子的姑娘?”竟把对方看成了同行。
姑娘显然不明白她说的什么,道:“小妹在外边听见姑娘琴声优雅,故冒昧打扰。”
董冲香忙道:“姑娘客气了,一点也不打扰!”忙让座,吩咐人奉上凉茶。
栾惜儿打量了姑娘片刻,问道:“你也会弹琴?”
姑娘莞尔一笑道:“闲时也弹上一两曲以自娱。”
栾惜儿暗道:“我便让你这个自娱之人自愚一回!”起身道:“请姑娘弹上一曲。”
姑娘也不谦让,坐在了琴前,并不着急弹奏,回身问道:“弹哪一支曲子合适?”
“《扬子江头》吧。”栾惜儿说出了自己的拿手曲目。但这首曲子流传于江南的风月之地,这姑娘怎么会弹,不过这一点倒是没想到。
董冲香瞪了一眼她,然后道:“昔日太祖将懿文太子长女赐婚予耿浚,耿浚把自己与公主比作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并谱写了一曲《夕照雪》,姑娘弹奏这一首好了。”
姑娘微微一笑:“许久不弹这首曲子了,有些生疏,公子凑合听吧。”
栾惜儿从未听说过什么《夕照雪》,更没有听说过什么耿浚和公主,只盼望她弹得一塌糊涂。
姑娘伸指欲弹,董冲香忽然问道:“在下想请教姑娘的芳名。”
姑娘淡淡一笑:“萍水相逢,没有这个必要。”
董冲香道:“你既然不肯说,我便不再问了。不过,俞伯牙尚且还要问问那个樵夫钟子期的姓名,你就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么?”
姑娘笑道:“那我以后就叫你樵夫好了。”
董冲香笑道:“那我以后就叫你陆游好了。”
“陆游?”姑娘一怔。
“在下是宋朝的樵夫陆佃。”
姑娘道:“你居然占我的便宜。”
陆佃乃是陆游的祖父,家境贫寒,以打柴为生,自号“樵夫”,但努力好学,后从师王安石,徽宗时出仕被召为礼部侍郎。此人在史上并不是很有名,但显然姑娘知道他是陆游的祖父,真还了不起。他哪里知道这其中还有内情。
姑娘微微一笑,开始抚琴。琴声优雅,比起来栾惜儿,丝毫不逊色。此时虽值盛夏,但听了琴声,也犯仿佛见到了踏着夕阳下的皑皑白雪,耿浚与公主携手滨海,共赏余辉。
栾惜儿本来心存芥蒂,但听了这琴声,心也顿时平静了下来。
慢慢地,琴声戛然而止。二人一怔,但见姑娘歉然一笑,道:“以后的曲调忘掉了。”
董冲香抚掌笑道:“残缺之美也正在于此。前边精妙绝伦,引人入胜。****处陡然峰回路转,宛如平地里出了一道悬崖,而又明知前方有更佳美之景色,令人欲罢不能,欲忘更是不能,妙哉。妙哉。”
此言不全无道理,曹公著《红楼》捌拾回,堪称绝妙,而无后文,读者欲罢不能,自然循前文留下的痕迹苦苦求索,于是乎有了红学,倘若吴承恩也将《西游》写一半,天下间恐怕又有一大批“西学”学者苦苦探求了。
一家之言,浅陋之极。
姑娘听了这话,虽然欢喜,但不外露,笑道:“这《夕照雪》后边的典故想必也十分精彩,樵夫可否讲述一番?”
董冲香听见她称呼自己为“樵夫”,心中十分高兴,暗道:“你现在叫我是‘樵夫’,将来就会叫我丈夫了,嘿嘿。”由拿起一个苹果,在桌子上重重一敲,权且将它当作了“醒木”,朗声道:“话说太祖开基定国,仰赖众豪杰之功,其中首推徐达,有赞曰‘其受命即出,成功即归,不矜不伐,妇女无所爱,财帛无所取,中正无疵,光同日月,只有徐大将军一人’。”
话锋一转,又道:“功臣中另有一员勇将,名唤耿炳文,洪武十三年爵封长兴侯。他的儿子就是本书的主角,名唤耿浚是也。”眼角瞥见二人听得仔细,遂兴趣更盛,道:“且问那女角儿是谁?正是懿文太子的长女,公主千岁了。这位懿文太子乃是马皇后的长子,讳标,宽厚仁慈,只是故去得太早。公主真是红颜命苦。
“其实也不苦,太祖皇帝将她许配给了耿俊,嗬,这真好比卓文君嫁给了司马相如。当然,卓文君和司马相如是私奔的,但这二人却是光明正大的婚事!有皇帝做媒人,妙极!
“说来也有趣,二人才华相当,且都擅长写诗作词抚琴。不过,公主的琴艺还是稍胜一筹的。公主的琴声优雅华贵,人又长得漂亮,且举止端庄,为人正派……”
栾惜儿听他说“琴声优雅华贵,人又长得漂亮,且举止端庄”,心中窃喜:“这不是在说我么!”却听他后边加了一句“为人正派”,不由得甚为懊丧,暗骂道:“原来不是在夸你家姑女乃女乃!”
姑娘明知道他在暗喻自己,但浑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了之,这样的恭维,听得实在太多了。
“那耿俊人长得英俊潇洒,又学得一身武艺,如今做了驸马爷,升官发财更是指日可待。二人整日里无忧无虑,常常立于海滨,吟‘小桥流水’,歌‘大江东去’,好不快活,也就在这个时候,二人共同谱写了情动古今的《夕照雪》。”
姑娘点头,颇为向往,道:“原来是这个时候写的,可是曲子后边已经蕴含了一股亡国之情,应了二人的结局……”
“姑娘说得既对也不对,当时永乐帝屯兵北方,太祖又有大病缠身,一旦帝崩,永乐帝必然会驱兵南下。公主乃是当时的太子建文帝的姊姊,岂不危急!”
姑娘笑道:“原来如此,那后来如何呢?”
“后来……”董冲香一顿,道,“还是要听下回分解啦!”
姑娘轻轻抚掌,笑道:“公子讲得很好。”
董冲香笑道:“姑娘是否还愿意下次再来听董某人说书?”
姑娘莞尔一笑道:“有机会,一定!”起身施了一礼,道:“后会有期。”
董冲香若有所失,暗道:“平生最怕听到‘有机会,一定’这几个字,意味着八成是没机会了。她年纪已经不小了,说不定哪一天便要嫁人了,将来人老珠黄的时候带着一大帮儿孙,夹着老公来听我讲书,又怎么是好!我还肯为她讲么?!唉,那时我也变成董老头子了,也许比把爷还要猥琐几十倍。”送她出门,直到瞧着她与丫鬟们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是恋恋不舍得张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