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上的檀香 13 花开末路

作者 : 幽客

上氏一族的府邸很是宽阔,其中楼阁院落,翘角飞檐堪比皇宫奢华。

府内的气氛一片冷肃,它不像个家,反而像个冰窖。

在这是个注重军力胜过一切的国度,将星辈出的上氏一族在朝中几乎拥有与王族等同的权力。

上颢的父亲是当今雩之国的建威将军,位列所有武官之首,他方当壮年,目光如鹰隼般冷锐莫测,五官轮廓很深,却并不英俊,他看人时眼睛总是半眯着,显出嘲弄似的轻慢态度和狡猾的试探之意。

上老将军早年失了正妻,现在留有三房小妾。

那三个女子大约二十七八岁光景,个个生得艳如桃李,行止间充满了撩人的风情,上老将军年纪大了,面貌形体都不再具有吸引女人的魅力,于是那三房小妾的目光现在都火辣辣地投在上颢的身上,陈潇华见了又惊又怒。

上颢有个哥哥叫作上隽,他右腿微跛,容颜清俊,身姿也颀长迷人,但缺乏军人的沉着和意志,似笑非笑的脸上总透着一股阴邪的文雅。

上隽初次见到陈潇华时便流露出一种贪婪的神情,他从小就是这样,上颢拥有的,他也要得到,两人一打照面便像两只侵入了彼此领地的豺狼,浑身的攻击性都被凶残地激发出来。

陈潇华被安置在东边的逸云阁里,那之后的生活就像从天堂跌入了地狱,军营中的种种甜蜜和欢乐统统风流云散。

上颢一直都没有去看她,只给她派了一个名叫南儿的侍女,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将军府无论白天黑夜都安静得可怕,她偶尔走到院子里赏花,却连说话都不敢放开了声音。

好几次,她听见府邸深处传来激烈的争吵声,甚至还有刀剑从鞘中滑出来的鸣响,桌椅翻倒在地的声音,陈潇华推开窗户,倾斜身子向声音的来源处张望。

当争吵声停止的时候,她看见上颢阴沉着脸色快步从回廊尽头走了出来,走到转角处,他忽然抬起头,望向她的轩窗。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时常这样望她,只记得那天的天空昏暗冷凝,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他的黑发被风打湿了,两人视线相接的时候,她的心里好像也跟着下起雨来。

*************

陈潇华终日呆在逸云阁中,院子外无论白天黑夜都有侍卫看守着,她根本不能出去,这昔日享尽荣华的小公主怎么也没想到如今竟是成了别人家的一只金丝雀,笼中鸟,她明明是上颢的妻子,可现在却像是个见不得人的偏房。

有一夜华灯初上,她缠着南儿,好说歹说让她带她上街转转。

这侍女乖巧伶俐,心地也好,而且还练过家子,颇有几分能耐,见陈潇华可怜,便想法子带她从阁楼后头溜了出去。

两人上了街没走出多远,陈潇华便觉察出不对来,她感到身后总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跟随着她,南儿显然也感觉到了,她领着她一路小跑着穿过人群,重新回到府中。

陈潇华匆匆忙忙地走在回廊上,南儿紧随在后头,走到拐角处时,两个侍卫突然从角落里闪了出来,他们一人抓起陈潇华的一只胳膊,二话不说便往另一个方向拖去。

少女惊叫着拼命挣扎,南儿提着裙裾跟在后面拼命拉扯着那两名侍卫,“住手!放开夫人!你们再这样我要——”

她的话没说完,左边那侍卫回过头扇了她一嘴巴,南儿闷声倒在地上,捂住脸半天都没爬起来,陈潇华惊呼了一声,她拼命扭着胳膊想要挣开,可女人家那点力气完全没法跟两个魁梧的侍卫抗衡。

“你们在干什么!”她听见有人厉喝了一声,上颢迎面阔步走来,只听他仓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少将军,这是将军的命令。”两名侍卫哆嗦了一下,右边那人抓着少女后退了几步,战战兢兢地回答。

“你们要执行那老东西的命令,还是留住自己的命!”军人狂吼道,手中的长刀指着那侍卫的脑袋,刀上泛着阴惨惨的寒光,他的脸上闪动着一种激愤与凶暴的神色,这是陈潇华从来都没有见识过的。

两名侍卫见状立刻松开了她的手,她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上,上颢将刀收回了刀鞘,他大步走向她,俯身将她横抱起来,然后快速向逸云阁走去,南儿立马咬牙从地上爬起来,紧紧跟上去。

上颢几乎是踢开了逸云阁的门,然后径直将她抱到了床榻边放下,她看见他的脸紧紧绷着,仿佛随时会大发雷霆。

少女坐在床沿上,她方才莫名其妙被人粗鲁对待,此时只觉委屈懊恼,但她知道现在若是跟上颢闹脾气,怕是要激怒他的,于是陈潇华拉住军人的手,尽量温柔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我从没见你这样发过脾气。”

上颢低下头看着她,他深藏怒火的脸色显得非常可怕,可开口说话的时候却是那种她听惯的,和缓又平静的调子,“你在这里好好呆着,不要再出去了。”

他说着伸手抚模她头顶的黑发,军人的手劲很温柔,这跟他心中蓬勃欲发的怒火完全不同,她感觉到他蕴藉的好意便立刻抬起头,对他露出柔媚又善解人意的笑容。

于是他收回手,转身向门边走去,她立刻站起身跟了上去,“哎,你这就走了?”

军人转过身,他看见她那双天真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安与热望,于是走回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亲吻着她的发际,道,“我不想让你伤心,但这些日子,你不能继续自由自在,必须呆在这儿,哪里也不能去。”

陈潇华本就勉强克制着情绪,现在被他那么一抱,再也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是因为别的姑娘吗上颢?他们要你娶别的姑娘吗?”

“不会有别的姑娘的,”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不会有的。”

*************

那天以后,陈潇华再也不敢动偷偷出去游玩的念头了,一种压抑灰暗的气氛沉沉笼罩着整座将军府,就连明媚的阳光都驱散不了这股肃杀之气。

她感到很惊讶,她的夫君居然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成人的,如果换做自己,恐怕早就疯了吧。

日复一日,她只能和南儿相伴,偶尔在那人经过窗下的回廊时,她才能看他两眼。

一天傍晚,她独自走在阁楼下的院子里赏花,墙边有几棵小灌木,上头的花开得格外繁盛,朵朵千瓣,色白芳香,看上去很是清雅。

少女走到花树下,仰起头细细地打量它们。

“这叫荼蘼花。”

他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她旋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上颢走到她身边,抬起手轻轻抚过一朵未开的花蕾,他向来漠然的脸上突地闪现出一种阴郁的悲哀,“末路之美,这是荼蘼花的花语。”

满树的白花在风里散发出伤感的气息,她一震,突然想起了那句: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荼蘼是春季最后一种花,开到了荼蘼,一切便都结束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语音低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说完,他收回手,转头静静地凝视她,“这样的花,你最好永远别去喜欢它。”

她定定地望着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拱门边的侍卫走到两人身边,“将军。”他用告诫的口吻恭敬地低唤了一声。

上颢的脸色绷紧了,他一言不发,转身快步离开了院子。

当天夜里,风声大作,窗外的树影晃个不停,她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觉得床边有人坐了下来。

军人的手掌有些粗糙,但却温暖又干燥,他轻轻抚模她头顶的黑发,又俯轻轻吻她的眉梢,那人唇上熟悉的,微凉的触觉令她感到一阵心酸,少女闭着眼睛,睫毛里却渗出了眼泪。

“我没有睡着呢,上颢……”可怜的姑娘从被子里伸出胳膊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柔声柔气地说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大事,我爹认为我不该娶你,可我们已经成亲了,不必理会他。”他将她的胳膊重新放回被子里,说话时的语调很平稳。

“可我根本不像你的妻子,反倒像是妾室。”她流着眼泪埋怨。

“我没有妾室,也不会有妾室。”他微微露出一丝蕴藉的笑,可神色间还是有几分烦恼。

“唉,为什么你偏偏是个将军呢?”她抹去眼泪,伤感地注视着他,“如果你只是个小兵该多好啊,那样就能过普通的日子,不用呆在深宅大院里受气。”

听到这样的感慨,他忽然将脸凑近她,低声问道,“你说哪怕我只是个小兵,你也愿意跟我走?”

“是啊。”她点点头。

他听罢专注地盯住她的脸庞,她吃惊地发现他坚定的眼神中燃起了一股热烈又急切的情绪,那令他素来沉静的面容都变得与往常有些不同,“那我们现在就走,趁着夜黑没人发现,我带你离开这里,去浪迹天涯。”

“真的?”少女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她几乎要从床上一跃而起,然后当场便收拾细软,跟他出发。

可惜,那并不是真的,他伸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用力得像是要将她的骨头都揉碎一样,黑漆漆的夜里,她听见他附在她耳畔,低声问道,“哪怕我不姓上,也没有如今地位,你也不会离开我,对么?”

少女拼命忍住眼泪一个劲儿地点头,“当然,当然,怎么样都行。”

他将脸埋入她的黑发里,仿佛得到了一种安慰。

“三个月,等我三个月。”年轻军人轻声道,他的眼神冷醒又清亮,“这三个月内,无论他们告诉你什么,都不要相信。”

**************

第二天一早,上颢便从府邸中消失了。

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冷清的楼阁阻断了一切消息来源,果然不出上颢所料,上老将军没过几天便亲自找上门来了。

她现在都还记得那个上了年纪的将军长着一个阴险的鹰钩鼻,他坐在楠木椅上傲慢地望着她,毫不掩饰的讥讽和轻蔑态度令她泛起一阵恶心。

“要不是你,颢儿现在已和文丞相的千金成了亲。”他笑得又恶毒又惋惜,“你这样的姑娘我见得太多了,仗着有几分姿色就想攀权附势,可哪有那么容易呢?到头来还不是连被人玩弄了都不知道。”

少女冷冷撇开眼不去瞧他。

“怎么?不相信?”他冷笑。

“我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不是见不得人的玩物。”她面不改色地反驳道。

“哼,那种婚礼,连个媒妁之言都没有,算个什么?”老将军不紧不慢地露出得意的揶揄神情,“你没见颢儿已经开始后悔了吗?”

陈潇华不理睬他,上颢告诉过她,无论他爹告诉她什么,都不要相信。

“说实话,颢儿擅自把你带回来惹恼了文丞相,他取消了婚约,声称要等上颢立了新的战功,才肯将女儿嫁给他。”他说着托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你瞧,颢儿这不急着想要将功补过,所以领命出兵晔国了么?”

少女默默地听着,她一直表现得很平静,直到听见最后那句话,刺骨的冷意从头一直蔓延到脚底,她发起抖来,“你说什么?”

陈潇华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口中喃喃,“你在说什么呢……他要出兵晔国……怎么可能?出兵晔国……”俄而,她崩溃般大喊起来,“你胡说!这不可能!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晔国土地虽小但富饶肥沃,可兵力贫弱,雩之国觊觎它良久,如今适逢晔国小公主逃婚,惹怒北方雪国这个大靠山,正处于孤立无援之境,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老将军得意又险恶地分析道。

少女伸手紧紧抓住身边木椅,她的人抖得厉害,“我不信,我不信……”她嗫嚅着,突然一头冲出了阁楼,跑出偌大的府邸,往长街上奔去。

她跑到大街上,嘈杂的声音像潮水一样灌入她的耳朵里。

雩之国攻打晔国的事实早已传遍大街小巷,陈潇华哆嗦着走在路上,酒铺里,客店外,到处都有人在议论这件事。

“晔国这下可是完啦!”

“这么小的地方,要不是有雪国罩着,早就被咱们吞并了!”

“出兵的是上颢吧?上氏一族的人打起仗来一向凶猛,前阵子他刚收拾完大漠上那帮戎狄,士气正盛呢!”

“啧啧,我看皇帝要的不仅是晔国土地,还有它的美人吧!”

……

陈潇华失魂落魄地站在街口的分岔路口,单薄的身子被人流冲撞得左摇右晃。

她忽然想起了街头的算命老人,以及那时不时烦扰她的恐惧和不安——原来所有一切早就已经注定好了,再灵验的预感也阻止不了她走向那个命中注定的结局。

花开荼蘼,万事皆休。

从相识到结束,由绽放至凋零,末路之花能盛放多久?

她木然地往将军府走,回到逸云阁后便一声不吭地开始收拾细软,南儿红着眼眶站在门边看她。

“你人可以走,但指上的红线必须留下。”

等她背着包袱走到阁楼外时,上老将军已经早早等在那儿了,他阴险又从容地负手而立,“这条红线只有丞相千金才配拥有,你可差得远呢。”

陈潇华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便置若罔闻般继续向前走,那人见状露出怒容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少女猛地跳了起来,她飞快腾出另一只手径直往他颈子上抓,同时接连不断地踢他,咬他,啐他,一副宁可豁出命去也绝不交出红线的架势。

上老将军吃了一惊,她立刻趁他愣神之际兔子一样夺路狂奔,穿过一座座院落,一重重阁楼,等她跑上曲折的游廊时,一道灼热的视线跟随着她的身影移动起来,那感觉就和上次在长街被人盯梢时一样。

陈潇华还没弄清怎么回事,身体便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给牢牢箍住了。

上隽从背后将她搂了个死紧,腾出一只手往她衣衫里模,嘴里吐出的话文雅又下流,“与其跟着上颢那个不解风情的家伙,还不如跟着我,以后无论白天黑夜,我包你逍遥快活,不出两三日便能忘了他。”

少女一把抓住他不安分的手,“你敢碰我试试!”她回头死盯着他,咬牙嘶声道,“你有胆子碰我,我就有法子让上颢杀了你!”

上隽的身子僵住了,面对各方面能力都凌驾于他之上的弟弟,他既嫉恨又忌惮,毕竟,与上颢厮斗,他向来处于下风,更何况,他这兄弟如今可迷恋这丫头呢。

上隽一想到近日发生的种种便感到一阵幸灾乐祸的喜悦。

上颢为了这姑娘不惜背弃从儿时起便订下的婚约,与文丞相闹翻,惹得父亲勃然大怒,逼他出兵晔国,将功补过,甚至还撂下狠话,如不踏平晔国,就永远别想见她。

想到这儿,男子忍不住又弯起了嘴角,出神间,他的手微微松开了,陈潇华趁势发出一股狠劲推开他,扬手便是一记耳光,打得上隽眼冒金星。

接下去,她一路疯跑,没敢做半刻停留,等她奔出将军府的时候,仿若逃离了龙潭虎穴。

此时此刻,陈潇华终于明白上颢为什么不让她离开逸云阁,为什么他一见到自己的父亲和兄弟便露出那种阴冷戒备的表情。

等她跑到长街尽头,天已经完全黑了,城门即将关闭。

“等一等!等一等!”她一边喊一边跑,守城的战士停下了关门的动作,她及时地冲了出去。

巍然的城门发出轰隆一声巨响,紧紧合上。

一切都结束了。

终究,他是铁蹄马,她是亡国花,这一场荒凉又无瑕的邂逅,连带着满树凄凉的荼蘼花统统被隔断在她的身后,生命中最旖旎斑斓的一段自此画上了句号。

陈潇华木然地走了几步,跌坐在地上,将脸埋入手掌中,冷月爬上树梢,她的心里再也克制不住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悲鸣。

序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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