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上的檀香 3 舞台上的绿枝

作者 : 幽客

天狼古城外的大军尚未停留几日便被苏昂召回。

此次南漠的动乱规模之大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上颢擅自痛斩苏涵,苏律率军潜逃,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掌控。

苏昂感到不安,他决心不能再让上颢追下去了,因为他控制不了他,就像他捉模不透他那几位皇族兄弟一样。

上颢领命返京,他自从得知了兄长的阴谋后,虽一路提防着,却也无从下手,除了兵来将挡,几乎没有别的法子。

果不其然,行军途中,上隽的伏兵如约而至。

那是一处荒凉的滩地,白裕长河横贯大地,周边群山环合,将战火死死围困在中央。

这支凶猛的伏兵人马很杂,上隽麾下之劲旅与叛军残部两厢联手,他们拦在归城的必经大道上,伺机而动,压迫而来。

上隽料定这支归来的大军早已人困马乏,战意全无,根本经不起攻击,可事先还是做了严密的部署。

这位沉迷酒色的左将军一旦参与了谋害上颢的计划,便能一眨眼从酒鬼变成军师。

他相信自己之所以活得那么颓丧,全是因为那个野种弟弟,他就是他人生中的绊脚石,因此,只要除去了他,他便能一帆风顺地走上康庄大道,每每念转至此,他便精神抖擞起来,脑子好像也变得灵活了不少。

在他的计划下,白裕河一战极其惨烈。

连月作战,面黄肌瘦的将士们几乎憋足了劲,轮番攻击,疯狂突围。

他们确实已人困马乏,只求归城安歇,未料眼看着就要到达目的地了,中途却又横出了一支彪军,硬生生拦在唾手可得的富贵荣华之前,叫他们恼怒异常!

上颢亲率千余骑左冲右突,他们越过对方以战车围成的屏障,撕开阵脚往前猛冲。

军人们皆是心知肚明,冲不过敌军这堵黑墙,便只能命丧于此了,近在咫尺的荣华富贵会像泡影一样消失在他们的人生中,于是,求生的**,争夺名利的冲动令他们野性迸发。

只要闯过这关,前方便是辉煌!

将士们乘着这股燃烧胸臆的兽性拍马冲杀,面对如林的戈矛剑戟,宛如飞蛾扑火一般迎了上去。

两方战得正酣,战局后方忽然又有鼓声擂动。

一股长长的烟尘向这里蔓延而来,堵死了他们的退路!

上颢一惊,看来上隽这次是没少动脑子,他派遣另一支军队人衔枚,马裹足潜伏在暗中,以前军引起对手注意,继而再由后军突出,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果真是高明又毒辣。

此时,两堵黑墙一前一后夹了过来。

它们像是两道鬼门关,中央人马一旦为之吞噬便只能去见阎王。

上颢当即指挥全军分成三路,一路正面进攻,另两路一左一右前去撕咬敌阵两翼,只往前冲,决不后退,一旦形成突破口,他们便有逃月兑的机会。

千声号角响起,万面战鼓擂动,广阔的滩地上人声鼎沸,万马嘶鸣,旌旗横斜倒地,喊杀声震得地动山摇,一方冲突,一方截杀,很快便血流成河,尸体堆积如山。

上颢率军拼死扑杀,他们无论在体力上还是人数上都已全然不及对方,即使凭着爆发的兽性狂冲也无法长久维持。

未过多久,五万人马便已折损了大半,好在他们总算在敌军黑墙般的阵仗中杀开了一条宽约五六百步的缝隙。

两万余人马争相涌向这条突围口子,仿佛看见了一线生机,后面的追兵则立刻围追堵截,战车步卒如潮水一般掩杀而来。

上颢引军断后,周边金铁交鸣,短兵相接,他们勉强引出了万余骑,敌军便从两侧挤压上来,重新堵上了这个细小的裂缝。

年轻将领且战且退,这场大战持续了约莫三个时辰之久,五万将士只冲出了两万,还几乎人人带伤。

随主将断后的陪戎副尉常岄,他的臂上,腿上多处被砍伤;北军校尉傅野背上中了一箭,腰上被砍了一刀,血流不止。

上颢自己被迎面而来的战刀在脸上留下了一道三寸长的伤口,俊秀的面目染满了鲜血,神情十分可怖。

好在虽然全军主力伤亡不少,他们总算杀出了重围,直奔皇城而去。

这支连月来在鲜血与阴谋中挣扎的队伍,虽算得上是一支胜利之师,却也是惨烈至极,一路淌血归去。

*************

又是残月高悬的夜,都城的景似乎从未变过。

和风吹皱了一汪湖水,画舫凌波,罗幔飘飞,流莺们清歌一曲,引得一众船客抚掌叫好。

岸边垂柳轻抚着白玉栏杆,羽扇纶巾的翩翩公子与罗袖飘香的美人脚踏细碎的月华来来去去,镜子般的湖面泛着明朗的光,时而破碎时而聚拢,一如那阴晴不定的月,枯荣盛衰,难以预料。

是夜,悦音坊这个金灿灿的销金窟依旧豪奢如故,高朋满座,觥筹交错,连空气中都充斥着香粉的浓靡之气。

楼下的看客已经急不可耐了,可云檀却还没有出场。

翠吟此时正手忙脚乱地在梳妆台边为云檀打理头发。

这姑娘平素热衷于为人梳妆打扮,若一得闲便将云檀当做布女圭女圭一般,一会儿给她盘个委堕髻,一会儿又是什么灵蛇髻,玩得不亦乐乎。

云檀始终由着她去,身为红极一时的花魁,她并没有什么朋友。

或许是个性使然,亦可能是容色过盛的缘故,她并不招姑娘待见,唯独翠吟是个例外,她很乐意跟她亲近的,也打心眼里喜欢她,因此云檀也对她颇有好感。

现下眼看着献舞的时候又到了,翠吟方才玩得开心,忘了时间,此刻只好将云檀的长发拆了又梳,忙得不可开交。

“唉,别急。”雪发女郎慢悠悠道,“就让他们等一会儿好了,等待可是个美妙的过程呢。”

翠吟闻言不由慢下动作,这舞姬说话的时候有种悠闲的调子,让她自然而然地跟着安定了几分。

“姑娘,上将军昨夜归城了,你知道吗?”翠吟一边卷起一缕长发,一边说道。

“知道啊,怎么了?”

“你不高兴吗?”翠吟疑惑地瞥了她一眼,“听说那场仗打得很惨呢,六万人才回了两万不到,几乎人人带伤。”

“我知道。”云檀的语调微微有些不自然,“那又怎样?咱们这种卖笑女子跟打仗的有什么关系呀?”

“没关系吗?”翠吟显得有点失落,她撅起下唇,“我还以为你喜欢他呢,看来传言都不是真的。”

“当然不是真的。”云檀勉强笑答,“别去理会那些。”

女郎心里闷闷不乐。

此番南漠一行,出了太多令她情绪失控的事,自归城起,她便下定决心要与那人一刀两断,形同陌路,切不可再沉湎于感情,可即使如此,她依然担心自己会失控,不由沮丧万分。

“不是真的也好,”翠吟将一支金钗斜斜插入她的发髻中,“上将军那人性子怪怪的,未必好相与呢。”

“哦?”云檀略微诧异,“怎生怪法?”

“你瞧,他每次打完仗回来都是挑在晚上归城,我几乎没怎么见过他在白天回来呢。”翠吟很是不解。

“或许是赶巧吧,他回来的时候正逢太阳落山了,”云檀笑了笑。

“那也太巧了吧?”

“好像是哦,大概是他不喜欢一路上被人盯着看吧,天黑的时候谁也看不清谁,想必那样他能更自在些。”

“所以嘛,那还够不古怪呀?”

“你这小丫头真挑剔,看你以后嫁个什么样的男人!”云檀嬉笑道。

翠吟立刻红着脸啐了一口,她很麻利地将女郎的长发打理得漂漂亮亮的,然后看着镜中女子姣好的容颜,满足地叹了口气。

一切准备妥帖,云檀提裾迈出门槛,她穿过长长的回廊,走向堂中央搭起的高台。

那里原本人声鼎沸,可待她一现身,他们反倒不再哄吵了。

灯火通明的阁楼陷入了寂静,连众人的呼吸都变得缓慢而轻柔。

高阁内,遍地明光。

云鬓娆,舞步妖,珂珮鸣,烛火摇。

烛光很艳,珠光很柔。

可烛光怎及她的容色艳丽,珠光又怎及她的眼波柔润。

轻盈的薄纱围绕着变幻旋舞的丽人,寂静中似有风在吹拂。

女郎的舞姿有一种安定人心的魔力,它能让世界上最狂暴的人安静下来。

一曲舞毕,许久,台下才想起了轰雷般的喝彩声。

金叶子,碎银子像雨点一样纷纷然被人抛了上来,伴舞的姑娘们笑得花枝乱颤,她们提起纱裙去接,一双双曼妙的细腿藏在薄纱底下若隐若现,引人看得吞咽垂涎。

云檀微笑着向台下的看客行了个万福,无论是低头还是抬头,映入眼帘的尽是金灿灿,银亮亮的色彩。

这璀璨又冰冷的光华曾磨软了多少绝世名伶的傲骨与气节。

雪发女子忽地感到一阵刻骨的凉意,那珠宝是冷的,黄金亦是冷的,可它们却能让人心沸腾,甚至将他们付之一炬。

在这片华丽的奖赏中,一截墨绿色的花枝忽然落在她脚边。

她定睛一看,但见那花枝上盛开着一朵洁白的小花,正是在她记忆中纷乱款摆的荼蘼花。

云檀的心头不禁一热,痛苦的情绪涌了上来,雪发舞姬俯身捡起了那截花枝,她立在台上四处张望了一番,随即提起舞裙快步走了下去,看客们热切地起身离开雅座,纷纷向她涌去,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挤出一条小道,奔向阁楼外。

十里长街,繁华如流水,行人络绎如云,却找不到她渴望的身影。

他的名字就停在她唇边,可她却唤不出来。

想好的形同陌路呢?

每次离开他,她都告诫自己,不能再有下一次。

可惜一次又一次,她的下次永远都没有尽头。

或许感性的人永远都逃不过感情的牵制。

夜间的舞蹈结束,她独自一人离开悦音坊,走入一条又深又长的陋巷。

潮湿的空气里有雾弥漫,她看不清前方的景,每走一步都像是迈入了一重太虚幻境。

云檀走得魂不守舍,她的脑海里全是那朵荼蘼,以及那句末路的花语。

等她回到自家院子里时,洛娘和旋儿已经睡下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女儿床边,低头细细端详她恬静的睡颜,谁料云旋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看上去毫无睡意,见到母亲便坐起身一脸兴奋地扑倒她怀里,激动地轻声道,“他来看我啦!不仅来看了我,还整个下午都陪我玩呢!”

“谁来看你啦?”云檀莫名其妙地抱住了扑过来的孩子,“你小小年纪还有情郎了不成?”

云旋咯咯笑了起来,“不是我的情郎,是娘的情郎。”

“是他?”云檀顿时脸色一僵,她忽然担忧起来,“你,你没跟他胡说什么吧?”

“胡说什么呀?”小女孩委屈地看了她一眼,伸出双手抱住母亲的脖子,拨弄起她的头发来,“娘,你干脆跟他好吧,我喜欢他。”

女郎面露难色,她斟酌了半晌,语重心长道,“旋儿啊,有些事等你长大了,娘再告诉你,现在你还太小了,不会懂的。”

云旋乖巧地点点头。

她已经听到太多回类似这样的借口了。

三四岁的时候,她问有关爹的事,娘说等她五六岁了再告诉她;现在她六岁了,她还是觉得她太小,这样想来,恐怕她到了二十岁,娘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说呢!

“娘,他受伤了。”云旋忽然煞有介事地看着云檀道,“伤口可深了,好吓人呢!”

“什么?伤哪儿了?”女郎立刻急了。

“我也说不清楚啊,”女孩胡乱地比划着,“反正我觉得很严重呢。”

云檀忧虑起来,她的忧虑中还隐隐有几分不可言说的释然。

他受伤了,而且伤得很重,不管怎么说,那总是孩子她爹,旋儿又那么喜欢他,她岂能不管不顾?所以,即使是为了孩子,去瞅他几眼也是应该的,此念一生,她忽然感到高兴又轻松。

云旋兴奋地瞧着她,母女俩各怀心思地对视了一会儿,等母亲脸上泛起笑意时,小姑娘也跟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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