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上的檀香 4 深夜纠缠

作者 : 幽客

夜深了,逸云阁中的灯却还亮着。

风声阵阵,窗下的荼蘼花纷然而落,月色幽亮,倾洒在清冷的府邸里折射出阴森森的寒光。

一灯如豆,阁楼内非常安静,侍从们早已被遣散,唯独留下了阁中一人。

青玉案上堆着各式各样的文牒,上颢方从外战归来,便又忙起新兵入伍之事。

他从小便习惯了紧凑忙碌的日子,战场上不容休暇的危机,平日居安思危的练兵,还有看不完的文书,画不完的地形图,繁重的工作让看似位高权重的军人始终过着严酷质朴的生活,像僧侣一般,每日的作息规律又干净。他喜欢自律严谨,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而不是控制不住自己,放纵行乐。

许多人因此十分钦佩他的毅力,可对他而言,这么做并不难,投身公事只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方法。

从他很小的时候起,他便学会了用忙碌来麻痹自己的情绪。

那时他尚自年幼,心灵弱小,独自面对冷漠危险的成长环境,不免感到无所适从,因此总是疯狂地投入到各种各样的训练中去,看兵书也好,格斗也好,只要能让他暂时摆月兑家族的压力和烦扰,他都来者不拒。

随着战事越来越密集,训练越来越严苛,不少从军的将士对之望而却步,唯独他依然兴奋地迎刃而上,上颢并不怕受伤流血,因为就他个人而言,**上的痛苦要比精神上的不快容易承受得多。

今夜,他就着一点烛光翻阅着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强烈的困意一阵又一阵地袭来。

当他发现自己的意识只能漂浮在一行又一行的文字上,却什么也看不进去的时候,他搁下笔,靠在椅背上闭目小憩起来。

恍恍惚惚中,他睡着了,上颢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很轻,随后轻飘飘地往梦境里跌。

他在梦里又回到了小时候。

炎热的午后,几个人高马大的少年将他围堵在巷子深处。

那里没有过路人,没有锄强扶弱的侠士从天而降,他只能孤军奋战。

一记重拳打在他脸上,他的嘴唇裂了开来,人重重摔在地上。

石地上的碎砾嵌入了他的皮肉中,他浑身是伤,从手腕到手肘几乎全部呈现出青紫色。

浓重的血气从喉中涌出,有人一脚踩在他脸上嚣张地狂笑,他使劲抬起头,眯起眼睛,费了好大劲才认出了那个恶劣的混球。

当他看清楚他的时候,他像头野兽一样暴怒起来,伸手一把抱住那人的小腿,将他拉倒在地,随后凶恶地扑上去,挥起拳头使劲砸他。

“爹!爹!救我——!”

他听见那个没骨气的软货在他的拳头下哀嚎,他真想亲眼看看他血肉模糊的样子,可他看不清,什么也看不清,眼前漆黑一片。

紧接着,梦境变得乱七八糟,毫无连续性。

父亲的刀鞘落了下来,他被打得趴在地上几乎站不起来,只能使劲抬起头,用眼睛瞪他。他想象着父亲被万箭穿心的模样,想象着兄长被割下头颅的画面,那些虚假的场景真是清晰无比啊,比他做过的任何一场梦都要清楚。

转眼间,梦里的画面变了又变,他忽然又来到了冷寂的书房中,父子剑拔弩张,上隽躲在角落中阴笑。

“你再敢忤逆我,我就把你那纯洁的小情人充去做营/妓,相信只消半个时辰,她就会脏得跟路边的烂泥一样!”

父亲张狂又志在必得的威胁在他耳边一遍遍回荡。

他扑上去揪住那个老东西的衣领将他往墙上撞,桌椅稀里哗啦地倒了一地,上隽冲过去抓住他的肩膀,将他往后拉。

“你的小美人要是真的被丢进了军营,我可要第一个尝尝她的滋味呢!”上隽在他耳边笑着,笑出了一种混浊的意味。他猛地撞开他,抽出腰刀便往他脸上砍去……

当他离开书房快步走出回廊的时候,远远的,他看见她推开窗凝视着他。

隔着朦胧的雨丝,他看见她在流泪,她的泪水孜孜不断,周围的亭台楼阁随着她的眼泪化成了碎片。

他忽然发现自己独自立在战场上,手中握着一把染血的战刀,站在交叠成山的尸体顶端,放眼望去,唯见横尸遍野,血流漂橹。

“你怎么还在这儿呢……”

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她的声音很温柔,人却很冷,冷得像是从幽冥之地归来的。

上颢蓦地被这冷意给惊醒了,他睁开眼,而云檀竟然就站在他跟前,她冰凉的手指正轻轻抚过他脸上的伤疤,那温柔的冷意跟梦中一模一样,有一瞬间,他觉得他们一定是死了,此刻正在阴曹地府相聚。

“你怎么来了?”他开口道,声音却又干又哑,嗓子如要龟裂开来一般隐隐作痛。

“门口的侍卫将我带过来的,”云檀将案上的一杯冷茶递给他,“那人可真好说话,我连银子都没塞呢。”

他接过杯盏,将茶水一口灌了下去,“那人我关照过,他不会为难你。”

她点点头,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他一眼,“旋儿说你受了重伤,我匆匆忙忙地跑来见你,才知道这小丫头居然也学会骗人了。”

云檀说着,悠悠自木案边走开,“你今天去看旋儿了?洛娘竟是没有拦你?”

“她没有拦我,”上颢将茶盏放回青玉案上,“我也很意外。”

女郎款款走至窗下,“旋儿对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大事,她唱歌给我听,一会儿又跳舞,啊对了,她还会讲故事,这点可比我强多了。”

说起女儿,军人的脸上不自禁地露出柔婉的神色来,他抬头望向女郎纤细的背影,露出怀念的微笑,“旋儿和你一样,总有办法叫我高兴。”

回想起七年前在军营中的岁月,她对他唱过的歌谣,讲过的趣事,至今忆起都清晰如昨。

他记得她的笑容总是很有感染力,让他没法一直维持严肃的表情,而旋儿跟她一样,他在她们面前总会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云檀回过头来,她看了他一眼,仿佛承受不住他的目光似的,又迅速别过脸去,“那这些年,你过得高兴吗?”

上颢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仿佛她问了个可笑的问题,“你呢?你若能过得高兴,那我也必然过得不错。”

“我呀……”她静静望着窗外的落花出神,“我有时候觉得自己过得挺有条理的,有时候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看了她一会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可能你现在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吧。”

军人闭起双眼,将头靠在椅背上,须臾,复又睁开眼睛,淡淡道,“你想跟我撇清关系,却又忍不住跑来看我,心里想必很矛盾。”

她听罢,忽然转过身来,一双秋波牢牢索住了他的面容,“撇清关系?怎么撇清?你看看旋儿,自从有了她,我这辈子都都没法跟你撇清关系了。”

“旋儿?这么说来,你竟是为了孩子才跟我藕断丝连,一直持续到现在?”他的牙齿咬住了嘴唇,紧接着突然不耐烦地发起火来,“可我以为你不是那种因为孩子而豁不开手脚做事的女人。”

“那你要我说什么?”她的声音突然抬高了,神色也跟着激动起来,“你要我对你承认什么?承认你虽然让我国破家亡,可我却还像个疯子一样迷你迷得要死是吧?你非要听我这么说才感到满足?”

“你心里爱谁是由你的晔国决定的么?”他的语气中怒火越腾越高,好像要喷发了似的,他觉得明明自己才是那个莫名其妙丧失幸福的人,可到头来却像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一样。

“你到底想怎样?”云檀猛然背过身去。

她的双手放在身前,紧紧绞在一起,就像她心中解不开的郁结一样,“你到底要我怎样?再这样下去我怕是要折寿了。”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吧。”他左眼下的肌肉在抽动,军人的嘴唇抿着,好像竭力在克制自己的脾气,“既然想绝情那就彻底一点,不要三番五次地撩扯我,好像我你真的一点也不恨我,而且我还能对你抱有什么希望一样。”

这番话虽然听上去毫无转圜的余地,可扪心自问,他根本就不希望她对他真正绝情。他有时就像是她的一条狗,只消她对他柔情蜜意一番,他便死心塌地,时刻准备着她一声令下,他就往水里跳。

“你以为我高兴这么做?”她蓦地转过身,“你以为这些年我过得很容易吗?”

他突然站起来向她走去,她怔怔地在原地望着他。

“七年前,”只听她神色哀切地说道,“如果七年前你带我走该多好,别管你父亲的命令,也别管什么家族重担,我们携手浪迹天涯,那样便不会有今天这幅让人揪心局面。”

军人听得一怔,他看着她,仿佛觉得她的想法十分天真。

“你怎么到现在还是看不明白?”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温和一些,“即使带兵入。侵的不是我,晔国也依旧会亡,你要明白,我没有任何贬低晔国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以晔国当年的兵力,根本不是雩之国的对手,无论皇上派谁去,结果都一样。等到兵败亡国的消息传出后,以你的性子,你依然会离开我。所以,不要抱有什么美好的设想,无论当年我们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不得善终。”

此言一出,云檀只觉心中被尖针猛扎了一下。

她是忠于家国之人,无法背弃自身的道德底线,一心投入感情;而他又太冷静,好像将什么都看透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女子的星眸含泪,她感到两腿发软,浑身无力,一股疲倦由心而生,“你不觉得这些话……这些话说出来太叫人伤心了么?”

“可这是事实,”他站用一种淡漠的,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说道,“既然是事实,那就该全盘接受。”

云檀冷哼了一声,她快步走至窗棂边,又转过身望他,她觉得他这种冷静有时简直能用残酷来形容。

“上颢,我有时候真搞不明白,你是稻草人吗?还是脑子里塞满了铜铁?”她瞧了他一会儿,忽然扬声诘问道,“说这些话的时候你不觉得心痛?你心里难道真的很平静?一点都不觉得难过?”

“当然不是,”他总算露出了一丝烦乱的神色,“可难过又怎样?回避它,不认清事实有什么好处?事情难道会变好?”

“的确不会变好,你说的没错,可是——”

她又气又急,紧咬银牙,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反驳。

泪水在女子的眼眶中一个劲地打转,可她死活不肯让它落下来,“是啊,你永远都很冷静,你只想着你应该做什么,却从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有逻辑却没感情,你觉得这样活着很有意思是吧!”

“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他的情绪终于跟着她激动起来,军人大步向她走去,终日缺乏表情的脸上流露出激烈的愤恨来,“那是因为我想要的东西根本就得不到!既然得不到,又何必去考虑!”

他说着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拽到自己跟前,军人的动作十分野蛮,这让云檀吓了一跳,她习惯了他含蓄蕴藉的情感,以致于他稍稍暴露出了点脾气,她便不知所措。

“我告诉你我想要什么,我想要摆月兑这个家族!想要撕烂这身强加于我的戎装!”他狠狠地说道,她看见某种迅猛又危险的东西,某种她从未见过的东西从他眼睛里闪过,“我还想把外面那个畜生剁成两段,我还想要——”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此时,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得不到一寸。

“还想要什么?”她鼓起勇气凝注着他的眼睛,仿佛预见了他即将说出的话,云檀的身子颤抖起来。

“我还想要你……”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不可闻,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他低首贴上了她的额头,轻声呢喃着,“我想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军人的手臂不知何时绕到她身后,搂住了她的腰,她整个人都贴到了他身上,他的心跳那么快,她仿佛被点燃了一般。

一种悲切的热情在两人心中燃烧着,哀鸣着。她伸出双手,模索着环住了他的脖颈,而他轻轻吻住了她的嘴唇,她感到他跟她一样在隐约地发颤,即使他的外表比她冷静得多,可内心的热情却仿佛比她更盛。

“我是你的敌人吗?”他沙哑着声音问道。

“……不知道。”她咬紧了牙关,颤栗不已。

俄而,女郎忽然不顾一切地贴向他,拥抱他;而他的手臂紧勒着她的腰,手指探入了她雪白的长发,他知道她抗拒不了他,而他能拥有的也只是这短暂的软弱而已,只是此时此刻,他们谁也不愿放过谁。

案几上微弱的烛光在夜风中摇晃几下便熄灭了,黑暗灭顶而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红尘桎梏统统化为乌有,他们在黑暗中说倾吐着平素永远都不敢说出的话,他感受着她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声叹息,她狂乱的心跳紧贴着他的。

她终于不再退缩,而他不再压抑,他们在彼此眼中看见了义无返顾的柔情,周围的一切好像统统都消失了。

在这漆黑的世界里,没有家国天下,没有仇恨怨怼。

那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两个渴望永远沉沦在黑暗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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