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
悦音坊的曲亦未歇。
雅致的厢房内，烛火明艳，融化的蜡油顺着烛上的蟠龙螺旋纹恋恋不舍地滑落，鼎中袅袅升起的烟雾如篆文般繁复。
自从那天云檀离开上府后，上颢时不时会来悦音坊找她，他每次来都不会停留很久，有时只是静静坐一会儿便起身离去，云檀本打算早些启程去璇玑海，可每次想走的时候又会期待地想他今晚会不会来，她会不会错过见他的机会，于是行程一天又一天地拖了下去。
是夜，云檀足足费了一个时辰与一位脑满肠肥的中年富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她回到厢房里的时候，上颢已经坐在那儿等着了。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合上门，歉意地冲他笑道。
“刚来没多久。”军人正靠坐在楠木椅上，他的坐姿看上去很随意，可脊梁却始终是挺得很直。
“真奇怪，为什么你从来不会弯腰驼背？”女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走向串串垂落及地的珠帘，将它们束到两旁，令屋子更加开阔明亮了一些，“难道你从来不会觉得累？”
“不会，我习惯了，”他说道，“佝偻身子反而会让我觉得吃力。”
云檀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她显然不太理解不这种习惯，可也不愿多为之费神，于是女郎自管自走到桌子边，打开桌上的食盒，对着其中的内容皱起了眉头。
“你晚上没吃东西？”他问道。
“吃了一丁点儿，”她端着盖子，犹豫不决地看着食盒中两个塞着豆沙馅的甜糯米团，“我没什么胃口。”
上颢看了看她的脸色，又往食盒里瞥了一眼，问道，“你不爱吃甜食？”
“嗯，除了绿豆糕，别的都不喜欢。”
“难怪你看上去总是郁郁寡欢的。”他若有所思地说道。
“嗯？什么意思？”
“不爱吃甜食的人都是那样。”
云檀听罢没好气地在桌子边坐了下来，勉勉强强地拿起搁置在食盒边的一双木筷子，“我吃就是了，”她说着又露出不大乐意的神色来，筷子刚伸过去又停住了，“要不……咱们一人一半吧？”
“我吃过晚饭了。”
“可我不想吃那么多。”
于是他只好站起身走到了桌子边上，只见她用筷子在糯米团上先谨慎地比划了一番，然后一丝不苟地将它割成两等份，轻轻地夹起一块，很是殷勤地递到他嘴边，他不得不张口将那甜甜腻腻的东西吃了下去。
云檀满意地对他报以微笑，然后兀自吃下了另一半，她嚼着口中的糯米，将食盒重新盖上，尔后口齿不清对他说道，“你看，我都吃完了，这样以后一定不会再郁郁寡欢了，是吧？”
上颢摇摇头，他刚一咽下这半个糯米团子，便马上抓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迫不及待地喝了下去，喝完才道，“这事不是一蹴而就的，要日益积累。”
云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也想喝水，于是一溜烟跑到里间，从橱柜中拿出一个油纸包，从中取出几片干瘪的红色小花洒在茶壶中，用热水泡着。
“那是什么？”他疑惑地看着她。
“红芷花。”她将茶壶盖子合上，“翠吟听说我怕冷，便送给我了一些，说是能驱寒补气，我喝了倒还真觉得挺有用的。”
“红芷花？我从来没听说过。”
“我也没听过，亏我还懂些花草呢，”她笑道，“不过这世上无奇不有嘛。”
云檀捧着一杯热茶，走到一把红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椅子上铺着蓝缎面的垫子，坐上去柔软又暖和，“你累么？”她温柔又缓慢地说道，“这些天，你总是忙这忙那的，晚上还要来看我，一定很疲倦吧？”
她喝了一口热茶，随后隔着茶水的袅袅热气抬起头注视他。
“还好，”他淡淡回答，然后将手中的茶盏放回了桌上，忽又问道，“我能在你这儿躺一会儿么？”
“能啊，”她刚想说‘你去软榻上躺一会儿好了’，他却已自顾自走到了她的椅子跟前。
军人俯身用手拨开女子垂落及地的宽广裙幅，然后在她脚边的羊毛地毯上坐了下来，将头枕在女郎的膝盖上，放松地闭起了双眼。
她不说话了，只是冲他微微一笑便坐得一动不动的，默默喝着杯盏里的花茶。
烛台上的蜡烛照亮了内室的一角，红彤彤地烛光摇曳着洒落在地上，他们两人的身影一半沉浸在光华里，另一半深藏在阴影中。
窗户虚掩着，隐隐可以听见长街上喧闹的声，悦音坊内的靡靡之音也时不时透过门缝传了进来，厢房内并不是很宁静，可军人却安然地闭着眼睛小憩。
云檀喝完茶，将茶盏置于身边的案几，然后俯，将手放在他的黑发上，小声问道，“这儿是不是太吵了？”
“没有。”他睁开眼睛看着她，带着几分睡意。
“我想，大概……大概还是你的府邸里更安静一些。”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手将垂落的长发拨到耳后，看上去有些失落。
“那里的确很安静，但太安静了一些，而这里刚刚好。”他微微侧身，找到了一个更舒适的位置后，就又闭上了眼睛。
女子膝头处的裙幅掩住了军人的半张脸，她伸手轻轻抚模着他的黑发，他没有动，而她也没有再说话，光阴静静地流逝，她不知道在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有机会享受到这样冗长却恬淡的时光。
烛台上的火焰一寸寸往下烧，蜡烛越来越短，黑暗带着巨大的压迫力一点点笼罩下来。
云檀此时的回忆就像这越来越短的蜡烛一样不断向过去倒退着。
这些年来，她觉得自己在不停地奔跑，埋头狂奔，从不在意从身边一而过的风景，直到有一天，她蓦地发现，身边的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包括她自己都已经与从前判若两人。
七年前，她从上家府邸匆匆忙忙地逃离，连夜奔出皇城，租了一辆马车便往晔国的方向飞驰。
那时，她还没有云檀这个假名，她还是陈潇华。
她记得当时走得急，根本没有怀揣多少银子，逸云阁里那些值钱的东西她更是一样都没拿，等她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心里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不免后悔起来。
她何苦自命清高呢？
如果拿了逸云阁里那些珠翠，起码能换点银子，不像现在，她藏在细软中的银子根本没法支持她跑过几座城。
少女日夜不停地赶了三天的路了，饿了便买些最便宜的干粮果月复，可惜雩之国幅员辽阔，她虽已远离了皇城，可晔国却依旧遥不可及。
等她跳上最后一辆租到的马车时，她惊慌地发现自己的银子已经不够了。
穿过了熙熙攘攘的长街，车夫在靠近城门的一处长巷子里勒停了马匹，陈潇华跳下马车，将包袱中仅剩的一点碎银子统统往车夫手里一塞，然后提起裙子便跑。
“喂！喂！”身材肥硕的车夫气喘吁吁地追了上去，“姑娘！这点银子哪里够啊！”
陈潇华根本不理他，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是埋头狂奔，很快便消失在黑暗里。
摆月兑了马车夫后，她松了口气，浑身涌起一阵虚月兑般的疲倦之意，少女扶着墙慢慢往前走，这时，不远处的拐角后突然冒出几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来。
夜很深，他们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的身段细长曼妙，便笑呵呵地围拢上去。
那么晚还在巷子里游荡的姑娘必定不是什么正经的闺阁少女，于是他们放开了胆子去戏弄她，其中一人还胆大包天地一把搂住了少女，直接往她脸上亲。
陈潇华疯了一样挣扎起来，她拔下头上的发簪，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往那人身上一通乱扎。
那人嚎叫着松开了她，她使出全身的劲撞开拦在身前的人，往城外狂奔。
又奔离了一座城，她跑上了一处广阔的青草地，踩过溪水上的乱石，爬上溪岸，她感到腰酸背痛，双腿又胀又疼，却还固执地往前走。
一路前行，她已经听到了许多关于晔国的消息。
那里已经兵荒马乱，禽兽横行，她心想如果真的回晔国去，恐怕还没找到父王母后以及姐姐，便被那帮杀红了眼的禽兽□□至死。
可她已经走投无路了，除了盲目地往家的方向走，她找不到别的选择。
陈潇华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等东方的第一缕曙光驱散黑夜时，她突然眼前一黑，身子软绵绵地倒在草地上，什么意识也没有了。
少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干净整洁的屋子里，房中的各种陈设都是木制的，算不上精致却颇有雅趣。
床边坐着一个身着蓝衫子的妇人，看上去约莫四十许，正笑盈盈地看着她，“姑娘，你终于醒了。”
陈潇华有些惊惶地坐起身来，“这里是哪里？”
“姑娘别怕，这里是我家，”那妇人起身走到木桌边，提起桌上的紫砂壶为她倒了杯热茶，随后很是热诚地递给她，“你身子不好，多休息休息，这里很安全，没关系的。”
少女点点头，她稍稍安心了几分，开始捧着热茶喝起来，一边偷偷打量着身边人。她觉得眼前这妇人笑起来有种历经世故的老练，可同时也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真诚。这让陈潇华很庆幸，如果她一觉醒来发现要面对的是那种打扮妖艳，舌锋尖利的女子，她就要害怕了。
在她喝茶之际，那妇人走到门外大声吩咐了些什么，她没听清楚，只是过了没多久，一个长着一张娇俏瓜子脸的少女手捧托盘走了进来。
那托盘上有一碗热腾腾的菜汤面，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肚子饿得早就没了感觉。那蓝衫妇人热情搀扶着她走到木桌边，她诚惶诚恐地坐下吃起面来。
送食物来的少女收起托盘站在桌子边，陈潇华试探着向她露出感谢的微笑，可她挑了挑眉毛，很是高傲地斜觑了她一眼。
这少女的个子不高，一身浅黄色的碎花袄裙与她偏暗的肤色显得不太和谐，不过她的脸蛋非常漂亮，只是看人的时候总是微扬着下颔，显得挑衅又无礼。
陈潇华饿过了头，起初还觉得没有胃口，可嘴里一沾到食物的咸味便停不下来。
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热腾腾的汤汁令她整个人都变得暖洋洋的，她吃着吃着，忽然忍不住啜泣起来。
那妇人见状立刻抚模着她的头发，安慰她，等她吃饱了，她便拉起她的手问起话来。
陈潇华当然不可能实话实说，她只道自己由于不满婚事，孑然一身离家出走，可惜银子用光了，没东西吃，才会昏倒在路边。
她们问她姓名，她想起了上颢的那块玉佩，便说自己姓‘云’，至于名，她当时正巧看到一把上等的檀木椅，便道自己叫‘云檀’。
蓝衫妇人闻罢温声劝慰了她一番，让她放心在她这儿休息几日，并且承诺她们会为她想谋生办法。
陈潇华无处可去，听到这样的话对她们简直感激淋涕，立马语无伦次地说了一番表达谢意的话。那妇人表现得非常客气，她甚至很是亲热地模了模少女的脑袋，好像她是她的亲闺女似的。
只是临了，那傲慢的少女忽然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我说云檀姑娘，你跟男人好过么？”
陈潇华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不知所措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些。
好在那蓝衫夫人立刻掐了那少女一把，示意她闭嘴，继而两人拉拉扯扯地往房外走。
木门合上的一刹那，她听见那瓜子脸少女不怀好意地笑道，“凭她这模样，哪怕不是新□□的也能捞上好几百两银子呢！”
陈潇华当时心中涌起一阵惧意，可她没有别处可去，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等死。于是她叹了口气，坐在床沿边发怔。
自从醒来后，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哪儿变得不太对劲，可又说不上来，于是她忐忑不安地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拨了拨凌乱的头发，有一片醒目的白发从她乌黑亮丽的黑发里冒了出来，她倒吸了一口气，忍不住趴在桌上压低了声音痛哭起来。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切突然都变得那么糟糕？
这日子就像失控了一般，她觉得自己好像身处悬崖边缘，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