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上的檀香 7 诡谲之夜

作者 : 幽客

苏烈正阴沉地站在不远处,当上颢向他望过去的时候,他立刻变得笑容可掬。

“上将军!”镇洋王招呼了一声,张开双臂快步向他走去。

苏烈今年不过三十有六,他的性情虽有些暴虐,可有时却表现得十分亲切热情,比如现在。

“不知是哪个丫头胆大包天,竟敢对将军叫嚣。”苏烈朗声道,“本王明日定教她给将军赔罪。”

“王爷多虑了,只是夜间偶遇,惊吓了姑娘,小事一桩,不足挂怀。”上颢淡淡道。

镇洋王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现在的小侍女总是仗着有几分姿色便与贵人们玩些欲擒故纵的把戏,将军若是喜欢,本王直接将她送到你房中去便是,无须与她多费口舌。”

“有劳王爷费心,末将并无此意。”上颢婉拒道,他不想为这些空穴来风的暧昧之事浪费时间,便改口相问,“王爷今晚待客辛劳,如何未早事歇息?”

“啊,”苏烈应叹了一声,他与上颢并肩向前走去,周边景物在夜色里阴森而模糊,可苏烈长居于此,早已在黑暗中熟门熟路,只听他长叹道,“皇上御驾亲临,本王多有思虑,生怕侍奉不周,故而辗转翻侧,夜不能寐。将军呢?三日前的巡航可还顺利?”

“尚可,只是出了一些小岔子,遇到一种怪鸟,叫作多罗罗,还有之前向王爷提过的钦丕。”说起战事,军人的脑子里又充满了硬邦邦的条理,“不知王爷对海上妖物是否了解?”

“本王居此多年,未曾有幸一览璇玑海全貌,更不曾深究海上妖物。”苏烈凝眉道,“海怪成千上万,本王也只亲身见过其中几种,着实没有细说之能事,不过将军若想了解此道,可去府中藏书阁一观。”

“哦?果真有此类藏书?”军人略感惊异,如此看来,姜少安的妖物祥记簿册怕是不好卖了。

“的确有,可十分少见。阁中藏书良多,将军若有闲暇大可来此查阅一番,”苏烈亲切地说道,“本王是耐不下性子读那些沾满灰尘的古籍,留着也是浪费,如若对将军有用那是再好不过。”

“如此,多谢王爷,末将来日怕是要僭扰了。”上颢没有推辞镇洋王的好意,不知是不是受了那只钦丕的影响,他自己也隐隐感到此番璇玑海之行恐怕不会很顺利。

“将军客气了,来日光临本府,本王让将军看上的那位小侍女给你引路如何?”苏烈豁朗地笑了起来,“那姑娘确实美得很,要不是本王如今坐拥绝色,早将她纳入宫中了,这般艳福当前,将军可莫要推辞。”

镇洋王说得一片盛情,上颢也不好推辞,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出了很远,四面皆是黑黢黢的山影,宫室楼阁依山而建,纷纷掩藏在形态各异的绿树花草后。

此时,沉沉夜幕忽然动了动,这诡谲的变化肉眼根本无法察觉,可军人却蓦地停下了脚步。

刚才似乎有人从他们附近一掠而过,上颢虽然什么都没有看见,可多年的作战经验赋予了他一种类似于兽类的敏锐直觉。

此刻,他站在原地警觉地往黑暗中的某一个方向望去。

“将军怎么了?”苏烈并没有察觉到异样,他对上颢反常的警惕性感到意外。

“有人,方才有个人往那个方向去了,王爷可知晓?”军人一动不动地凝神望向某一处。

“将军弄错了吧,本王府中守卫森严,岂容他人随意进出?”苏烈循着上颢的目光望去,眼色突然变得晦郁起来,“更何况是那个地方,那是我绝不容许他人闯入的地方。”

上颢收回了目光,他发现这素来自称‘本王’的苏烈,方才竟是破天荒地用了‘我’,可见他口中的‘那个地方’对他有多重要。

“那是什么地方?”军人刻意收起了警惕劲,显得沉静平和,好让这王爷轻松一些。

苏烈一言不发,他紧紧盯着远处的一座恢弘宫宇,僵硬地绷着面孔,那沉郁的神态让人不由想起暴风雨前的天空,俄而,他忽地又一笑,紧绷的身体立刻跟着松懈下来。

“那是本王王妃的寝宫。”他换上了一脸轻松愉快的笑容继续向前走去。

上颢简直无法捉模这位镇洋王变幻莫测的情绪,他感到一阵阵怪异,要不是他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此刻在阴森的夜色里独自面对一个性情古怪的人,说不定会感到恐怖。

“不知上将军巡航之时可曾见过犬子苏虔?”苏烈忽然问道。

“不曾,不知世子任职何营?”

“中营。”

“怕是末将走得急,未曾留意。”军人歉然道。

“无妨,无妨。”苏烈笑道,“将军若是有缘见到犬子,望多留意,犬子仰慕将军多时,性子野得很,成日混在水兵营里不肯回来,说是要成为将军这般的人物,唉,真叫本王忧心。”

上颢闻罢立刻心领神会地说道,“王爷不必担心,末将定会派人小心留意世子安危。”

镇洋王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要的正是这个承诺,苏虔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将他视若心肝,绝不能承受任何意外差池的发生。

寂静的夜色里,又有歌声从远处的宫阁中隐隐绰绰地传来,温柔又魅惑。

苏烈的脸色变了,那种晦暗的神气又迅速蔓延了上来,他沉声问道,“将军以为王妃的歌声如何?”

“王妃歌喉奇绝,世人莫及。”上颢毕恭毕敬地回答,他竭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谈话上,以防自己受到那歌声的感染而意志摧折。

“不错,”苏烈目光森然,“可惜任何东西,一旦美到极致就会变得可怕。”

“可怕?”

“是的,可怕。”镇洋王盯视着他,许久,他忽又悠悠地闭上了眼睛,脸上残存着几分狠戾之相,喃喃,“我已经离不开她了,那个妖精,她一定会什么法术。”

军人方要追问,苏烈却又睁开眼睛,他阴沉沉地注视着前方,随即振袖道,“夜已深,将军请自便,本王失陪了。”

说罢,他便大袖飘飘地一个人走开了。

无论来还是去这位王爷都随心所欲,有时甚至到了无礼的地步。

上颢默然不语地站在原地,远方,依稀的歌声还一个劲地往他耳朵里钻,军人干脆转身快步往来时那条路上走。

这真是个诡异的夜晚,他觉得有必要回去好好思索一番,今夜究竟是怎么回事。

**********

云檀离开了马厩便匆匆往姐姐的寝宫走去。

多日前,她假扮歌舞伎混入了镇洋王的宫殿,当时陈潇漱正陪着苏烈饮酒作乐,她一眼便认出了自己的妹妹,立刻向苏烈讨来,说是要她做贴身侍女。苏烈见云檀姿容难得,只做侍女可惜了些,便令她时不时地充任舞姬,接待贵客。

静悄悄的夜晚,云檀提着风灯走在幽深漆黑的长廊里,远方有海鸟的嘶鸣声遥遥传来,翻涌的浪涛拍打着岸礁,轰隆隆的巨响震天撼地。

长廊上的风很大,女郎手中的风灯被吹得摇来荡去,廊外的花枝树影横斜成诡异的形状,她有些害怕,手心中冒出冷汗来,却还是面不改色地往前走。这就像她这些年走过的路,虽然没一条是安宁的,却还是不得不前行。

宫室内,烛火烧得明亮,云檀尚未走至门边便听见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那似乎是个男人的声音,很低沉,似乎是竭力压低的。

女郎心下一惊,想来今夜镇洋王似乎并没有来姐姐这儿,怎地会有男人的声音?

可当她再想细听的时候,一切已然重归寂静。

推开门,女郎款款而入,她将风灯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熄灭了它。

陈潇漱正慵懒地斜倚在一张美人榻上,漆黑的五尺长发铺散在深红的柔纱宫装上,她慢慢地倾子,伸出玉手去取那矮几上的茶盏,见妹妹回来了便抬起头,悠悠然对她一笑。

这位晔国长公主做任何动作都不疾不徐,显得雍容而从容,云檀虽也是人间殊色,可在姐姐面前,她觉得自己只配当个提鞋的丫头。

“你上哪儿去了?”红衣美人俯轻轻抿了口茶,然后将茶盏重置回矮几上,抬头眯起眼睛打量了她一番,“怎么?你哭过了?”

“没有,”云檀月兑口而出,宫殿里的烛火明晃晃的,她都忘了自己方才还在马厩里跟人闹情绪呢,“姐姐你看错了。”

她说着便关紧了木门,轻俏俏地走到矮几边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然后若无其事地问起来,“方才这里有人?我听见了男人的声音。”

“呵,男人?”陈潇漱懒洋洋地躺回软榻上,“我要是敢私会男人,苏烈会让我去见阎王。”

“哦?”云檀想了想,“那看来是我听错了?”

陈潇漱颔首,随后悠然转头看着喝茶的妹妹,忽而露出迷惑的神情,“真是难以想象,你居然已经有了个六岁多的孩子,我到现在还当你是个小姑娘呢。”

“我早就不是姑娘了。”云檀漫不经心地挥挥手道。

“我觉得很奇怪,孩子他爹到底是怎么想的?”红衣女郎将几缕长发慢慢拨到身前,“就这样随你四处跑,也不管教管教?”

“他才不会呢,虽然他也希望我回到他身边去,可我不能,他也不会勉强。”谈起这些,云檀的心头便被一片阴云笼罩。

“你为什么不回去?”陈潇漱蹙起一双乌黑秀丽的柳眉,“这有什么可变扭的?生米既然已成熟饭,你就得咽下去,何况他的确是你的心上人,不是么?”

“确实是这样,”云檀有些烦躁,“可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既不可以也没法子退回去。”

陈潇漱听罢突然从美人榻上坐起身来,她低头盯着矮几边的妹妹看了很久,冷不丁地问道,“你为什么非要复国不可?”

她说着警惕地环顾四周,继而压低了声音道,“如果你只是一介平民,晔国亡了,你会想着复国吗?恐怕能有个安稳的日子过就谢天谢地了吧?再清高一些的,顶多隐居山林,不对敌国人虚与委蛇。更何况,你是公主又如何?是谁规定公主非要肩负复国大任了?”

云檀十分惊讶,她被说得张口结舌,语无伦次道,“这,这不对……这样不对,姐姐,你应该知道当年雩之国的大军屠戮了多少晔国子民,我虽未亲历战场,可也不能一辈子作壁上观。”

她说着流露出自责来,“而且,而且要不是我当年逃婚,又岂会——?”

“啊……所以这才是关键。”红衣美人坐在软榻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在赎罪对吧?什么家国大义都不是最重要的,在你心里,你做的一切都只是在为自己赎罪罢了。不过,你还当真以为自己当年嫁到雪国去就没事儿了?”

“那倒不是,我知道那未必会有好处,可没发生的事情有谁说得清楚呢?”云檀辩解道。

“晔国本是偏邦,归命大国也是迟早的事,这么小块土地,雩之国能有多在乎?无非是贪恋晔国的美人,满足帝王的征服之心,毕竟,北方雪国与璇玑海岛国都不是好惹的。”

陈潇漱一边说着,一边从美人榻上走了下来,她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你要是真的愿为复国牺牲小我,何不进宫给祖延帝当个妃子?凭妹妹的姿色,只要稍施媚术,皇帝便会服服帖帖,到时你想要什么还不是信手拈来?”

“这个我可做不到。”云檀恼恨起来,不管她复国的理由多么大义凛然,心里总还有一己私欲牵绊着,不免有些羞愤,便冲犯道,“不管怎样,我总比姐姐你随波逐流来得好!”

“呦,瞧你,恼羞成怒了?”陈潇漱笑了起来,她倒也不生气,只是施施然走到妹妹身边坐下,她一边笑盈盈地抚模云檀柔亮的长发,一边打量着她的容颜,“你的那位将军心里一定还挺骄傲的吧?想他不知不觉拐竟也拐走了一国公主呢。”

云檀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姐妹俩肩并肩坐着一时无语,陈潇漱显得轻松自如,可云檀却心事重重。

“姐姐,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半晌,云檀率先打破了寂静,她柔声问了一句。

“还能怎么过?”红衣美人心不在焉地玩弄着桌几上的茶盖,“终日被关在笼子里,富足却没有自由,这些年我唯一的成就全都在那儿。”

她说着向深宫某处一指,“我带你去看看吧。”

陈潇漱自顾自站起身来,拨开重重纱幔,向宫闱深处走去,她走路的姿态总是很庄重,好像接下去她要走入的不是自己寝宫内室,而是聚满王侯的浮华盛宴。

寝宫深处的一角,掀开厚重的帷幔,一座红木书架映入眼帘,其中摆满了交叠的卷轴。

陈潇漱随手抽出一卷展开,云檀细观良久,发现这竟是一张书写详尽的减字琴谱,曲名下细标琴调,音位手法记录明确,纤毫小字作为旁注,此处若是有琴,她都忍不住想对着琴谱试弹一番。

“你知道我喜欢唱歌,”红衣丽人笑得微带无奈,“那些胡编乱造的曲子,从前总是哼完便忘了,可近年来无事可做,便用琴谱将它们统统记下了。”

“我就知道,姐姐你生来就该是个歌者。”云檀惊喜交加,她接过精细的琴谱,一边端详一边感慨道,“你的歌喉可是上苍赐予你的礼物呢,看看这些曲子,真让人歆羡。”

“这是上苍赐予我的礼物?”陈潇漱重复了一遍,她扬起了半边眉毛,却渐渐地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可这个礼物带给我的痛苦要比快乐多得多。”

“为什么这样说?”云檀一愣,她蹙起秀眉。

“我沉迷于此,”红衣丽人说着将那卷琴谱重新放回书架上,她的手软绵绵地搭在木格边,好像失去了收回来的力气,“你不明白,我太沉迷于音律了,有时甚至会觉得只有唱歌的时候,我才真正活着。”

云檀怔怔地望着她,好像无法理解她的话意。

陈潇漱见状只是轻轻一笑,“我就知道,说了也没意思,毕竟你不是我,我的感觉也不可能传递于你。”她说罢又展颜笑道,“好了,咱们别提这些了,说说你吧,你这次来璇玑海到底是为了什么?”

云檀的脸色变了变,嫣红的嘴唇轻抿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对姐姐说实话,其实她此刻的踯躅倒不是怕潇漱知道真相会加害于她,只是一旦坦诚布公,姐姐难免也要受到牵连。

“咱们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还担心什么?”潇漱说着握住妹妹纤细的手,轻轻拍了拍,“我虽不是什么深明大义的好公主,却也不想让自家妹妹独个儿受苦,好歹让我分担一些吧。”

云檀欣慰地望着她,她斟酌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悄声道,“我来璇玑海是要取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镇洋王苏烈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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