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像一垛麦秆,从腰间抽出一束,便会轰然倒塌,从四处铺天盖地而来……
尤其是埋藏了很多年不舍的记忆。
何远想起了自己的启蒙老师程诺。
第一节课上,程老师就解释了自己名字的由来。
他说,他叫程诺,取自虞世南《结客少年场行》中的一句诗,“共矜然诺心,各负纵横志”。
他说,一个人从小就要有大志向,将来才会有大作为。
那时,何远上二年级,他讲的完全听不懂。只是记得当时问他,虞世南是什么东西,他说虞世南是像李白一样写文章的人。
而这些诗句,是何远在高中做练习题的时候遇到的。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诺”字尤其刺眼,放学后他用学校的公用电话给程老师打了过去。
程老师回答说是那首诗,就是那句。他还问,“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还记得?”
何远笑着说:“恩,我看到诺字了,有些扎眼,呆了半天,突然想到了你。”
电话那头略微顿了顿,咯咯笑了两声。
“我们当时才只有二年级,这首诗到现在我都不能完全读懂,为什么你那会儿要给我们讲这些呢?像对牛弹琴……”
“我不光是给你们讲,我是在给我自己讲,每念一次这句诗,我都在告诉自己要坚持着,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那您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呢?”
“交给你们什么是生活。”
那时真好。
那时有尚还年轻的程老师,穿着一身黑呢子外衣,戴一副灰褐色的眼镜,腰板直挺挺地,走路时总是略微将两只鼻孔朝向前方。
那时有他在小寒过后带着他们到蒙了白雪的操场上用笤帚写“福”字的各种字体,中午时候带着一群孩子到不远处的丑牛山,去看山上一间丑仙寺,看寺壁上写着的百十个“丑”字。大篆、小篆、隶书、楷书、草书……舒健凌厉,形体各异。
那时有他在夜深人静以后,带着自己从学校的食堂偷来中午剩下的面条和鸡蛋,到教室火红的炉子上烤成喷香的蛋炒饭。
那时有他在星期天骑着自行车载着自己过三个坡,拐两个弯,下两道沟,去邻近的村庄看难得的秧歌,看那些涂了唇彩画了眼影打扮得花花绿绿的戏子们在戏台上出出进进。或者冒着雪带着几个孩子挤三个小时公交车到城里的学校看某一场书画展,然后指着某一幅作品高兴地说,这幅画的作者是他大学时候的老师。
那时有他早早地在黑板上抄上各种歌词,再一句一句耐心地教他们唱。从“春天在哪里”到“大海是我的故乡”,每次都用密密麻麻的小楷粉笔字将黑板遮盖得严严实实。
那时有他在下午放学后带着一群男孩子打篮球,直到有一次自己的鼻子被篮球砸到,血如泉水一般汩汩流出,后来他再没敢模篮球。
那时有他在自己发高烧的时候,骑车将自己载回家,并送了三本书,《林海雪原》、《中国古典戏曲》、《暴风骤雨》,虽然自己那时还不能完全看懂……
……
那时真好。
虽是一段朴素时光,却足够温暖美好。
何远收回散漫迷蒙的目光,关上窗户,整了整军装,准备到训练场上继续下午的军训。
对于军训,他还是提不起一点精神来,仍旧被动地忍耐、迁延着。
然而站军姿对他来说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为了忘记身体的苦累,他尽情地走神,想晚饭吃什么,想今天的军训日记应该记点什么,是不是该把教官给写进去,这是他来这所大学所感受到的最亲切的人。有时候,他甚至研究太阳的角度,太阳大约落到右边阁楼的第几层上的时候差不多可以休息了,或者光线是怎样地从炽白变成微红,又怎样从微红变成墨紫。
下午的军训在教官的口哨声中收场,但他并不觉得有多么亢奋,生活对于他来说似乎只有一个样子,静如死水,无波无折。
他顺着人潮,无力而茫然地走着。
教官快步跟上何远,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喂,吃饭吗?一起吧。”
何远有些猝不及防,他不习惯和陌生人或者是刚认识的人去吃饭,但慌乱中一时搜寻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默不作声。
教官只当他已默许,便问道:“平时中午都吃些什么呢?”
“很随意的,也不太挑,不过大多还是习惯家里吃的东西,比如土豆,豆角,白菜,卷心菜……”
“那主食呢?”
“米饭和面条都可以的,只是米饭含酸多,长期吃对胃口不好,所以总是换着吃。”
“那今天该吃什么呢?面条还是米饭?”
“这个……看你呢,你更喜欢什么,我很随意。”
“那就去附近的明远酒庄吃面条吧。”
路上遇到许多认识的人,向何远投来别样的眼光,似在议论着什么走开了,这让他很不舒服。教官和学生的军装差别太迥异,走在一起难怪招人眼。他尽量让自己落在后面,和教官拉开一定的距离。
店里的环境清新雅淡,漆亮的木色餐桌上整齐地摆放着茶杯、汤匙和筷子,左手墙壁上挂着一幅书法,洋洋洒洒写着“醉前识酒香,别后知情浓”,右手墙壁上挂着一幅贵妃醉酒图,落了“辛酉年”的款。
二人在左边客座上坐了下来。
何远见教官带自己来这样一个古朴典雅之地,心里不觉得好奇,突然有一种渴望,想要知道发生在教官身上的故事。
他倒了杯茶,放在嘴边吹吹热气,问道:“教官,平时经常来这家小店吗?”
“恩,一两个人的时候常常会来这里,这儿的环境不错,舒适安静,恬淡自然,可以让人静下心来,不去想外界一些琐碎的事情,是一个聊天或者独自想东西的地方。”
“你说你也喜欢文学么?”
教官饮了一口茶,端坐桌前,似乎要讲很长一段话。
“我的太爷爷做过清朝末年的秀才,诗书念得很好,但随着清朝灭亡,科举制度废除,他的那一簸箩学问也荒废了,只得回老家种田。得闲时也多少教我爷爷读些书,所以爷爷对《诗经》、《儒林外史》、《唐诗宋词》的东西多少知道些。爸爸妈妈是我们当地的教师,没工夫照顾我,我跟着爷爷女乃女乃,在我调皮捣蛋或者茶余饭后,爷爷总会拿这些虽老旧却新鲜的玩意哄我。我也特别怪,一听这些东西就不哭不闹了。久而久之,我对中国的古典文化就形成了浓厚的兴趣,后来在学校又读了一些,如《红楼梦》《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西厢记》等……”
说完以后,教官抬起眼向何远觑了一眼,又埋首嘬了口茶。
“那后来呢?”何远愈见好奇。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最小的叔叔因为体质差偶感风寒去世了。爷爷特别伤心,他平时最疼爱小叔叔了。从此以后,就让我锻炼身体,和孩子们一起打篮球,掏鸟窝,逮斑鸠。高三那年,爷爷得癌症去世了,临走前他特别嘱托我爸让我高考完填报军校,‘去军校就是国家的人了,给国家办事,多光荣!另外,军校很重视体能锻炼的,绝不会让他的身体垮掉’我爸后来跟我这样说。就这样,我进了军校,成了你们的教官。”说罢,教官撇嘴笑笑。
“那曾经的文学呢?”何远迫不及待地问。
“上军校以后,我还和以前一样,除了认真地完成训练任务以外,也时常读读写写。每天早上,我都会花十五分钟的时间背古典诗词,一直坚持到现在的……”他眼睛里渐渐跃动着粼粼的光。
“哦,真不容易。”何远多少有些吃惊。
“其实,军队生活能教给人的并不仅仅是体能上的训练,更重要的是对人生的认知,同时培养坚强的意志。”
何远犹疑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