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静荷等大夫给薛管家扎针施药折腾醒,详细问了大夫关于薛管家的健康情况,见他确实无碍,便拉着元静芾往佃户家去。通大通二跟在旁边,给两姐弟介绍各家的情况。
元静荷听了一会,冷不丁地问通大两兄弟:”薛管家为何要拦着我们见佃户?不符合常理啊。”
“这——”通大好像挺为难,“我们两兄弟不是很清楚情况。佃户们交租时,薛管家不让我们靠前。”
“为何?”元静芾年龄再小,也听出问题来了。元静荷冷哼一声:“就算他有啥问题,没有账本,你也抓不到他的把柄。”
“这个老薛头!爹刚死,他就这么无法无天了!真是错信了他。”元静芾气得咬牙。
“以后记账吧。有据可查,就好办。你不可能对所有的事情都去亲自盯着。”她自己又接着咕哝一声,“如果粮铺没有账本更糟糕。”
“粮铺有,薛大钱记了帐的。”元静芾的小脸板着,神色上开始不耐烦。他叉着腰,气急败坏地小声咒骂着。
“爹才去世,薛管家应该不会做得太过,你不要这么急躁。”元静荷安慰他。一个小孩子,处理这种事欠缺经验,也属常理。
“就算我知道他多收少报,我又能怎么着?无凭无据的。薛家在元庄也是大姓。”元静芾站住,气得胸脯起伏不定。别看家族中平时窝里斗得厉害,一旦和外姓起冲突,一致对外的力量很吓人。元静芾没胆子得罪元庄的另外一个大姓。
通大和通二交握着手,低头看着地上的土坷垃。元静荷不太明白薛管家和元家的渊源,也不好说什么。四个人就这么站在村路中间,停住了。
几个村民笑呵呵给他们打招呼:“他姑他叔,回庄上过中秋啊?”
“啊,是啊。”元静芾口里答应着,脸上的神色还是不太自然。还有庄民喊元静芾‘爷爷’的。元静荷在一边乐得笑。
一个粗壮的妇人,试探着走近两姐弟,“大姑女乃女乃,听说你想给我们减租?”
“啊?啊。”元静荷笑着靠她更近,问道:“你们一亩地交多少租?”
妇人前后看看,小声说道:“本来是十交一,但今年春天大旱减了产,一亩地只收了五六斗的油菜籽,薛管家却让最低一斗的数目交租。往年是平斗;今年,不仅是尖斗,薛管家还让收租的侄子使劲踢量斗。这多出的,不是一星半点啊。他的亲族,却只交半斗。”
元静芾更加生气了。元静荷拍拍妇人的手臂,说:“我知道了。你放心回去,我弟弟会处理这事的。”
妇人仔细看看元静芾的脸色,尴尬地笑笑,忐忑地回去了。
“既然情况清楚了,那我们回吧。”元静荷拉着元静芾的胳膊,往家走。
“姐,这事怎么处理?薛管家在我们家一辈子了,他无处可去。”元静芾皱着眉头,很是苦恼。
“不让他当管家就行了呗。这么大年龄了,也该养老了。”
“你说得简单。如果落了他的脸,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切~!我被休回元家不也活得挺好?”
通大、通二忽然自动自发地离两姐弟远了些。元静芾盯着自得自在的元静荷看了几眼,没有说话。
元静荷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故意昂起头,甩着胳膊,迈着大步,走了个气势昂扬。元静芾被她逗得哭笑不得,对她的担心倒是彻底放下了。
元静芾回到家后,借口薛管家生病需要静养,开始让通大安排长工们的活路,让通二管理粮库和购买上的事。大家都看到了薛管家与元家姐弟争执的事,私下里揣测起薛管家失势的事来。但是元静芾大张旗鼓地从临城叫回薛大钱夫妻,一是照顾薛管家,二是让他把家里家外的账册建立起来,又好像很重视薛家似的。
大家顿时看不懂了。同时对年纪小小的元静芾起了敬畏之心。这和以前的元里正比起来,完全不同。元里正眼里不揉沙子,脾气刚硬;元静芾却心思深沉,神秘莫测。
元静荷在田间地头散步,一边和竹青说说笑笑,见了庄民,就温和地笑着点头招呼。不过她不喊对方名讳,都是自然的“下地啊?吃了吗?”显得特亲切。其实她是不知道对方是谁。因为她的辈份和地位在元庄比较高,这么称呼没有引起任何人怀疑,还有人显得受宠若惊呢。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流着鼻涕,脸上脏兮兮的,连皮肤本色都看不见了,头发说成‘鸡窝’,那是对鸡窝的侮辱。裤腿破破烂烂的,膝盖以下就是破布条子;褂子前襟粘腻油光,花花绿绿的补丁一层盖一层,胳膊肘露了出来。背着和他身高一样长的一大捆草,从地埂上走来。看见元静荷迎面过来,赶紧跳到了旁边田地里。
元静荷看的心里发酸,招手让他上田埂上来,自己迈到田里主动让路。下地干活的庄民都穿布衣,基本上都打着补丁,但像这男孩身上如此破烂脏旧的,还是第一次见。
“竹青,你家里有兄弟吗?他们可在读书?”
“我们家姐妹四个,兄弟三个。爹娘穷,农活又重,兄弟们都没去读书。”
“柳叶也说她的兄弟们都没去读书。”元静荷长长地叹口气。农活繁重,半大的孩子就是不错的劳力了;亩产又太少,一年劳累到头也就勉强混个温饱,哪里有余钱供孩子读书?她对农业、畜牧业都不懂,就算想做点事,也毫无头绪,心里一时有些堵得慌。
柳叶从背后赶上来,跑到元静荷面前说:“大娘,公子让你回家。”
“说什么事了吗?”
柳叶现在的小脸已经很水灵了,身上的衣服是元静荷的锦衣改小的,没有补丁,干干净净的,比起富贵人家的丫鬟也差不到哪去。
她顺手摘了朵野花,一边扯着花瓣一边回答:“薛大钱拿了好几本账本给公子看。公子就让我来喊大娘了。”
“这孩子恐怕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吧?爹娘是怎么教他的?白读这么多年书了。”元静荷咕哝着往家走。元静芾的父母肯定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早离世,只让儿子认真读书去了,忽略了他的生存技能培养。
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吃力地担着两只桶,从元静荷面前的田埂上拐到往河边去的岔路上。扁担两头的绳子绕了一圈又一圈,两只桶都快挨着扁担了,否则她的身高就担不离地面。她下坡的时候,忽然踉跄了一下,接着一声惊叫,元静荷便看不到她的身影了。随后一个妇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死妮子!满满两桶粪,就这么被你打倒了!你能干什么呀?!……怎么没摔死你!摔死你,我和你爹就省事了!……”
元静荷赶紧跑过去,想劝解一下。女孩已经被妇人拉了起来,正小声哭泣着,浑身上下被粪水淋湿,狼狈万分。妇人气愤地用扁担推了她一下,让她去河里洗。
“摔痛了没有?”元静荷关心地问女孩。
“啊,大姑女乃女乃在这呢?哎呀,我快被这死妮子气死了!让她担粪水洇麦苗,她竟然打倒了!离我家麦地还有半里路呢!你说说她能干什么?!”妇人气愤惋惜至极,几近捶胸顿足。
“粪水打倒了,再担就是。孩子摔个好歹就麻烦了。”元静荷见女孩走路没有异常,放了心,转而宽慰妇人。
“大姑女乃女乃没种过地,不知道粪水的金贵。这麦地没肥料,根本收不够吃的。人只要没摔死摔残,就没关系。”
元静荷看着女孩不停抽泣的背影,心里很不舒服。她问妇人:“你家没种我家的田地吧?”
“哎呦,我家倒是想种呢,不是你爹没给嘛。我们自家的二十亩水田都是瘦田,真的种不够吃。生了五个儿子,将来一分家,简直不知道怎么过活……大姑女乃女乃,把你家的田租给我们几亩吧?”
“啊?这个,我得去问问我弟弟。”
“嗳~!大姑女乃女乃不是也有田吗?要不,把那片果子林匀给我家一些也行。”妇人见元静荷一脸茫然,完全不知所云的样子,忽然谄媚地笑着靠得更近些,小声说道:“我这个大女儿怎么样?如果嫌年龄大,我还有一个八岁的二女儿,跟着大姑女乃女乃去学学规矩如何?两姐妹长得是一样的。”
元静荷惊讶地瞪大眼睛,彻底晕眩,“你自己的亲女儿,那么小,你怎么舍得?”
“呵呵~若是去别家,那肯定不舍得。若是能跟着大姑女乃女乃,可就是我祖上烧了高香了~!”
竹青忽然哼了一声,傲气地仰了仰小脸。她一身光滑如水的缎子衣服,在布衣妇人面前,还真的贵气了不止一个等级。
“别这样说。你儿子们都读书没有?”元静荷强行转移了话题。竹青、柳叶就是邻近村子的人,她俩的娘亲们曾经来过一次,拿走了元静荷提前发给两人的月钱,还顺走了两人的衣服。
“只有大儿子去读了村塾。地里活太多,我们夫妻两个哪里忙得过来?只有让孩子们早早地下地干活。再说也没有那么多的闲钱。”妇人见元静荷扯到了别处,知道自己的女儿拿不到她的月钱了,热情便冷了下来。
元静荷回到家里,思绪还魂游着没回来。柳镇上虽然要看人白眼,但事情简单;在元庄生活则需要眼盲耳聋,否则闹心的事可不少。
“姐,你怎么了?”元静荷‘飘’到家里,元静芾看她神情恍惚,他自己心里就发起慌来,生怕她有什么想不开的。
元静荷空洞着眼神,茫然地转向他。
“姐?”元静芾紧张地又喊了一声。
“元庄的人一贯吃不饱吗?周围村庄的人呢?”
“姐在说什么?元庄哪里有人吃不饱了?反正我就没见过饿死的人。咱们这儿是鱼米之乡,最是富庶。遇到灾年,朝廷也好,富户也罢,都施粥放粮,没有说把人饿死不管的。不过史书上倒是说过人尸相枕的情状,但那都是天下大乱的时候。”
“那庄子里的小孩子怎么都像在受虐待似的?”
“什么虐待?”元静芾一脸茫然。
“打骂啊~,干重活啊~。”
“你说这个?棍棒底下出孝子,不都这样吗?我小时候还挨过打呢。再说,种田人家的孩子都是很小就下地帮父母干活,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庄里的人家都供不起孩子读书?”
元静芾笑了,“姐,你小时候是跟祖父祖母在镇上呆的时间多,但也不至于对元庄这么陌生吧?元庄村塾里有几个孩子读书,你会不知道?”
“我就是不知道。快说,元庄的孩子有多少能读到书的?”
“除了几个富户,家里有几亩地的都能供一个,没地的佃户基本都供不起。元庄的孩子能正儿八经启蒙读经的不到三成。”元静芾从桌子上把账本拿到元静荷面前,说道:“姐,咱别说这个了,还是说说需不需要请通伯帮着对一下账本吧。”
“你先给我念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