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静荷回到元庄时,天已经擦黑了。下了小船,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元家大宅。田地里、大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庄子里家家透出莹黄的光,小孩子和土狗的喊声、笑闹声不时乍起。元静荷高兴地边走边跳着舞步,小声哼着曲调,偶尔咯咯笑几声。通大媳妇跟在后边,呵呵傻笑。
靠近大宅时,听到薛管家大声武气地说着话,通大和通二愤怒地吼几声。踏进院子,灯火通亮。所有的长工、丫鬟、婆子等,站满院子,没有一个是主子。
“嗬!看静芾不在家,就使劲费灯油是吧?用的不是你们的钱?”元静荷清丽的声音,骤然在院门口响起,吓了大家一跳。通大反应过来后,急忙吹熄了几盏灯。薛管家微不可察地冷哼一声。
“晚上,黑灯瞎火的,大家伙闲得发慌?说说吧,怎么回事。”元静荷穿过人群,走到坐着的薛管家面前,手掌向上抬抬,示意他起来。薛管家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立在旁边。元静荷把帕子垫在椅子上,自己端端正正坐下。
“荷姐儿,你前脚走,薛管家后脚就不让长工们下地了。我找他理论,他反而找起我们两兄弟的茬来。”通大的气还没消下去,说话又急又快。
薛大钱陪着笑走上前说道:“是这样的。我爹见长工们按照通大吩咐,耕地只耕了一掌,太浅了,明年的庄稼长不好。所以和通大兄弟讨论一下。没有什么大事。”
“哦。”元静荷问站在最前边的一个长工,“以往都耕多深?”
“这个——要看种什么庄稼。反正薛管家说耕多深就耕多深。”后边的长工都嘿嘿低笑起来。
“哼!”元静荷冷笑一声,“种这么久的地,连耕多深都不知道。你在我们家就是吃闲饭的吧?”扭头对薛大钱说道:“给他结工钱,多给两年的。元家不用无心种地的长工。”
“啊?不不不,元大姐不能这么做。我在你们家都干了,十几年了!哪次不是我出力最多!”长工急了,跨前几步,脸红脖子粗,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薛管家显然也吃了一惊,怒火也上来了:“这个薛力可是长工里最能干的。你就这么赶走他,其他人不是寒心吗?”
“静芾不是说了吗?让所有长工都听通大的安排!可他现在不听主子的吩咐了,要他何用?薛大钱——!给他结帐!”
薛大钱嗫嚅着,看看他爹,又看看急得不行的长工,脚下像生了根。
元静荷整理一下衣袖,慢条斯理地说道:“不管多能干,不听主子的话,看不懂主子的眼色,都不会得到主子的重用。走到哪儿都是这个理。薛大钱——你这是在学薛力的行为吗?”
“不不不!我去算钱。”薛大钱话没说完,人就已经跑到帐房门口了。
“大伯!你得替我说说话呀!”薛力的声音里含了哭腔,几近气急败坏。
“你你你——,如果要赶薛力走,就把我一起赶走算了!姓薛的长工们都一起走!”薛管家不再给元静荷好脸色,梗着脖子耗上了。
元静荷呵呵笑起来,不明白也不清楚薛管家的底气在哪里。几十年积累下的主仆情分?可老主子死了呀。长工们的拥护?吃饭的土地在主子手里呀。
薛大钱提了一个荷包,拿了一个账本,快速地跑回来,刚想张嘴报告。元静荷说道:“麻烦你再跑一趟。你爹的工钱也结算一下,照例多给两年的工钱。其他姓薛的长工们只结算工钱,不多补。”说着,站起来,不管薛大钱震惊的脸,也不管薛管家摇摇欲倒的身体,以及炸了窝的薛姓长工们,高声说道:“念薛管家多年为元家操劳,我从我的田地里多补给他两亩地!肥地!方便他发挥自己的种地才能!通大——,明天一早去外村招长工,就说可以拖家带口来,小孩子可以入我办的村塾免费读书。通二明天去打听一下,建一个容纳上百孩子的村塾大概要多少钱。”
元静荷说完,看看安静下来的人,接着说道:“元庄以及附近村庄的孩子,只要家里没钱读书,愿意来的都可以免费启蒙。不管他姓什么,也不管他家与元家的关系如何。”然后放缓声音一字一句接着说:“被解雇的长工家里的孩子,也可以来。”扭头看看惊呆的薛大钱,“给他们结帐吧。然后把你的账本拿过来,我今晚没事,想解解闷。”
说完,往中院走去。
薛大钱快哭出来了。薛管家及一众薛姓长工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其他不姓薛的长工们,窃窃私语,不乏幸灾乐祸。和被解雇长工们有关系的丫鬟、婆子、媳妇们,冲到长工堆里,又哭又闹又打,乱成一团。
通大大吼一声:“都想被赶走是不是?!都给我回家睡觉!今晚好好想想,怎么跟主子求情!都愿意让你们家孩子免费读书了,荷姐儿能是个绝情的人吗?!”
他的话终于有了威力,大家伙立刻散了。薛大钱拿着账本和荷包,苦恼地蹲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他妻子走到薛管家面前,小声小气地说道:“爹,到底她是主子,您得为我们小辈想想。”
“她算什么主子?!被休的下堂妇!没脸没皮的瞎摆威风!”
薛氏惊恐地看向通大、通二和他们的妻子,然后呜呜哭起来,“可怜我们薛家三代给主子尽忠!临了,反落个欺主的名声,连子孙后代都找不到活路了呀~!”
“你给我闭嘴!她不是给我两亩地吗?再筹钱买几亩,够我们一家人吃用了。”薛管家气咻咻地走向了院门外。
薛氏更加大声地哭:“一家人连个住处都没有,还筹钱买地?!你买谁家的地去?!不遇到天灾**,谁家愿意卖地?!一亩下等的河滩地都要十两银子,你的棺材本够不够买两亩地呀~!呜呜呜~”
薛管家走到田间才反应过来,自己其实无处可去。他心里乱成一团麻,不想回去听儿媳哭闹,又不愿意向元静荷低头,闷想一会,向树林子走去。
几个长工和他们的媳妇从元家大宅的暗影里闪出来,追上他,说道:“薛管家,你不能弃我们不顾!元大姐不过是说说气话!只要你带着我们去认错,她应该会松口。”
“向她认错?!做梦!我在元家做牛做马一辈子,最后被她赶出元家。我既然没脸,也不会让她好过!”
“他大伯爷!话不能这样说!我们可是一句话没说,就被你牵累了!你还好,还能得两亩地!我们连工钱都不多补!”
“我拿自己的工钱补给你!我死了,连那两亩地都是你的!”薛管家已经被气坏了,他粗暴地推开挡着他的本家人,往树林子走。另外几家扯住他,“那我们呢?你那些钱能补几个人?坐吃山空后呢?元庄周围的大户没人再雇我们怎么办?丢下老小,背井离乡去?”
薛力跟在最后吼:“大伯!我支持你一场,落了这么一个结果,你竟然把两亩地给别人?!你就算死了,良心能得安宁吗?!”
“就是!几家人老老小小的吃用呢!你良心何安啊?!”薛力一开口埋怨,其他人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你们——忘恩负义的小人!”薛老头浑身哆嗦,指着这些人说不出话来。活了一辈子,头次这么窝囊。以往仗着农活好,勤奋,加上忠心,得了旧主子的看重。随着介绍多名薛家人做长工,在薛家渐渐地也有了话语权,心思就跟着‘活泛’起来。但碍于旧主精明,没占过什么便宜,现在见小主子年幼又无力打理家事,心头的贪欲再难压制……如今便宜没占多少,老脸全丢尽了。
通大走到闹嚷嚷的众人后面,不急不缓地说道:“明早一起来求求荷姐儿,或许有转机。芾哥儿其实都听荷姐儿的。荷姐儿不管是嫁了人还是回了家,都是元家大姐,这点不会变,永远也变不了。不要仗着自己是‘老’人,就说些看低主子的蠢话。分不清上下尊卑,只能是自己吃亏。”
薛管家气冲斗牛,大骂一声,冲向通大,恨不得杀了他。通大还没后退,薛家人一起抱住薛管家,朝通大说:“你赶紧走。我们拦着他。”
通大笑了,从容地回了元家大宅。
薛管家瘫在地上,悲愤交加,竟然站不起来了。过了很久,薛大钱走到他面前,把他搀扶起来,慢慢往宅子里去。两人都没说话,在静谧的夜里,冷清而孤寂。
柳叶藏在墙角里,见薛大钱把薛管家扶进了屋子里,急忙跑回中院,走到正吃饭的元静荷面前,说道:“薛管家回来了。”
“嗯。去找通大,让他安排两个人,今晚观察着薛家父子,小心别让他们发觉了。另外让他明天一早派人去给静芾送个信,重新招一个粮铺账房,薛大钱不能回粮铺了。”
“好嘞。”柳叶答应一声,又偷偷模模地往前院去。
“薛管家真的会自尽吗?”竹青怯怯地问。
元静荷擦擦嘴巴,从饭桌旁站起身,在梳妆台前坐下,自个摘掉首饰,笑着说道:“他不会自尽,只会做做样子。现在看来,连样子都懒得做了。他没什么见识,所以手段不多。等村塾开始教学,你和柳叶也跟着去认几个字,开拓一下思维。没有见识,真可怕。”她咕哝完,竹青红着脸,眼含期待地点点头。然后终于想起自己的活计,跑上前帮着元静荷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