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元静荷就发了高烧。她喊柳叶倒水时,柳叶被她滚烫的手吓到,惊声尖叫着把元静芾吵起来,连带着前后院的人都跟着惊醒了。通大连夜到镇上请了大夫来,又是听脉又是熬药,折腾到天色大亮。元静芾等她高烧退了,才去休息。
快到中午时,小厮把元静芾叫醒,说:“鲍秀才来了,在客厅呢。”
“村塾到二月二才开学呢,他这时候来干什么?”正月里拜访要带年礼的,不是亲戚的话,一般不走动。元静芾匆匆起床洗漱好,一叠声地说着抱歉话到了客厅。
鲍贺之端坐在客厅里,茶水和点心都没有动。一见元静芾终于露面,急忙站起来,互相见了礼,然后张口就问:“听说令姐昨晚发了高烧?不知现在如何了?”
元静芾一愣,“现在已经退烧了。不知秀才是如何知道的?”
鲍贺之松了口气,微微窘迫地说:“早上碰到了送大夫回镇上的通大,所以才知道的。”他拿起旁边茶几上的一个小包袱,递给元静芾,“这是历年皇榜三甲的策论文集,咱们这里不容易买到。还望贤弟不要嫌弃。”
元静芾高兴地接过来,翻了两篇,嘴角咧得老大,“真是谢谢秀才兄了。这么贵重的礼物,让贤弟说什么好?”
“言重了。贤弟喜欢就好。不知令姐现在何处?”
“嗯~她应该还没有起床。”说完,元静芾觉得这话不太对,又补充道:“呃~,发烧折腾了一晚上,大夫也交代卧床休息一下为好。”
“那她吃了早饭没有?发烧宜吃清淡些,但必须吃,否则虚体无力驱病啊。”鲍贺之的殷殷关切之情,是傻子也能看出端倪了。
同为读书人,元静芾接受鲍贺之的确更容易一些,但一想到他家无恒产,心里又有点嫌弃。当然,鲍秀才如果能上皇榜,另当别论。在他眼里,他姐姐高贵着呢,好着呢,不是一般人能配得起的。虽然,他姐姐被休回家后,来上门提亲的人家,不是让她做妾,就是让她做后娘。综观周围,鲍贺之是最适合的姐夫人选了。米彦晔在元静芾眼里就是一纨绔子弟,不是托付终身的好人选。
元静芾清楚了鲍贺之的心思后,把得书的兴奋压下,变得矜持起来,不过也不怠慢他。他再少年老成,比起曾经游历过各地的鲍贺之来,还是差了一截子。所以,鲍贺之就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甭提多高兴了。两姐弟都愿意结亲,婚事也就八/九不离十了。自此,鲍贺之就把元静荷当未婚妻看了。
不过,两人的感情进展并不十分顺当,起码在元静荷看来,不是很如意。
“元大姐,义塾的饭食这样好,浪费银钱不说,对学生也易养成耽于美食之恶习。一般人家,只有年节时才有肉吃。义塾何必每天见肉?吃饱即可。再者,你今时有钱,明日呢?有钱时不俭省,无钱时怎么办?你是想办百年义塾,还是只想昙花一现?”鲍贺之开始见薛管家还管管那些省下吃穿给家中兄弟们的学生,现在却不管了,估计定是元静荷作了指示。于是过来找她,进行语重心长地劝说。
一荤一素罢了,算什么‘美食’?元静荷故作吃惊地吸口气,凑到他眼皮底下笑。鲍贺之严肃着脸,不为所动。元静荷尴尬地模模鼻子,解释道:“鲍先生,我觉得学生们正长身体,需要营养,所以饭食适当丰盛一点比较好。学生有肉吃,先生们的饭食当然也不能太差。”
“谬矣!先生们的塾资已很丰厚,应让他们自己解决饭食问题。至于学生,吃饱足矣。你看看义塾院门外,一到饭时,就围满了小孩子,专等义塾里的兄弟们拿吃食出来,让他们拿回家中分享。这叫什么事?!还有,你发两套衣服,让学生们换洗,结果他们转眼就拿回家去,自己只留一身。你这是何苦来哉?!”鲍贺之非常痛心,言语间严厉起来。
元静荷心下微恼,搔搔眉尖,不以为然地说:“这些均是小事。知道与兄弟们分享吃穿,也算是德育的一种嘛。我多想想挣钱的法子就是了。”
“你——”鲍贺之长叹一声,“罢了,现在且不管你。”他想过段时间,等元静荷知道义塾花费有多大后,她自己定会有所调整。但听在元静荷的耳朵里,却是‘等婚后再管束你。’这让她一阵反感。
元静荷天天泡在养鸡场,研究孵鸡技术。鲍贺之教学之余过来看她,见孵鸡的事一时半会没什么进展,成筐的坏鸡蛋被埋掉,又心疼起来,忍不住数落她:“养鸡场太费钱了,你应该关掉。这么多鸡蛋扔了,多可惜啊。……孵鸡失败不可耻,不要继续浪费下去就行了……”,“你这么不听劝,算得上败家了……”
要想做出事来,怎能不付一点代价?鲍贺之的话在元静荷听来,极不合理,短视且小家子气。而且,觉得他在多管闲事。
但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嘲讽回去,怕他自尊心受不了,有时候和他争执一下,有时候干脆一笑了之。鲍贺之唯有长叹。两人的感情正在上升期,这些小冲突便没有发展成大争执,况且两人有共同爱好:字画。一旦谈论起字画来,立刻变得无比融洽。
日渐相熟后,鲍贺之开始有意识地让元静荷做些针线。因为他发现,元静荷对女红、厨艺都手生得很。这点,他相当不能接受。女人不会做家务事,还算女人吗?皇宫里的公主们都要学学女红呢,何况一个居家过日子的平民女子?并且开始怀疑,韩家之所以休妻,可能就是因为元静荷不会做家务。
他开始时是暗示,说哪家的大嫂绣花绣得好,又说谁家的大婶做得一手好菜,多么多么给丈夫长脸什么的;后来干脆明确要求,希望元静荷多少会做点家务。
还没嫁呢,就这么多限制和要求了,嫁了后呢?元静荷有时候会想,自己是不是选错人了。但她又明白环境造就人,不能对鲍贺之太过苛责,而且,他这么琐碎地提‘要求’,说明他对两人成婚有一定的考虑。所以,有时候又甜滋滋起来。
进入三月份,油菜花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簇,其余都结成了荚;麦苗抽了节。米彦晔这天早上安排了军营里的事务后,被暖洋洋的春风撩得心痒,叫上小厮,摇起自己的小船,直奔元庄。自接到家信后,已经将近一个月没见元静荷了。他原以为过完年就可以提亲,却不想一再受阻,自觉有点面子上过不去。
元静荷的养鸡场稍微上了正轨后,她便闲了下来。有时候就到村塾的院子里,搬一张小板凳,坐在树荫下,听幼童背书。鲍贺之一见她来,就会教得特别用心。他知道她识字,且很有见地,可不能让她轻瞧了去。
这天,春阳正好,坐学堂后院的树荫下不热不冷的。元静荷一边听孩子们整齐地背书,一边看三个师娘做针线,偶尔与她们闲聊两句。从学堂开着的窗户里望进去,鲍贺之很认真地看着书。他的学生正在临大字。
“元大姐,你是不是看上鲍秀才了?”贺师娘神秘兮兮地凑近元静荷的耳朵,说完这句话后,嘿嘿直笑。
元静荷的脸皮微微发红,眼神闪躲一下,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贺大嫂,你不看着鞋底纳,不怕戳了手指头呀?”
贺大嫂看看另两人,大家一起大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看来所有人都看出她的心思了。
元静荷一仰头,眯眯笑着望天,干脆默认了。
鲍贺之听到笑声,扭头看向窗外,食指竖在嘴上,让她们安静。
这时,薛管家领着米彦晔走了过来,“荷姐儿,米公子找鲍先生来了。”
“米公子好,请到鲍先生的屋里稍等。”元静荷站起来,笑眯眯躬身一礼,指着后院的一处房屋,示意薛管家带米彦晔过去。三个师娘带着针线活告退了。
米彦晔却站住,往学堂内看了一眼鲍贺之,上下打量起穿一身春装的元静荷来。她的衣服样式上不算出奇,只腰身处非常合身,玲珑的身条让他有些把持不住。他扭头看到鲍贺之出来,下意识地就站到了元静荷前面,挡住了鲍贺之的目光。
“今天不是休沐日吧?”鲍贺之打招呼的时候,眼神不太愿意与米彦晔对视,瞄了他一眼,就看向了别处。
“怎么?不愿意见到我?”
鲍贺之被他的敏锐吓了一跳,转过来笑着说:“什么话?”
元静荷觉得没自己事了,带着薛管家就走了。
元宵节后,米彦晔在二月初二,村塾开学的时候来了一次。两人没时间私下说话。这次,鲍贺之暗下决心,要把自己和元静荷的事情说清楚。
“吃了饭,我们去河上钓鱼吧?”鲍贺之笑着问米彦晔。
“啊~?你下午不教书?”鲍贺之可不是个散漫的人。
“专门陪你米七公子啊。”
“得了吧!我让你陪?你明知我是来见谁的。”
鲍贺之推房门的手停住,犹豫了一会,还是放弃了。两人进了屋,村塾的帮佣跟进来,手脚利落地沏了茶,问鲍贺之:“鲍先生,今天中午,要点什么菜?”
鲍贺之想了一下,说道:“烫壶酒,烧只鸡,炒两份素菜,再来份鲫鱼汤。”
“不用不用。你日常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再说,这都是花元大姐的钱吧?可不能浪费。”
“小锅炒菜,花我的钱。”这是元静荷的规定。她给先生们的待遇很好,但又不惯着他们。可以带家人同住,但家人的花费自理,除非也在村塾里干了活。比如三个师娘就在给学生们做衣服、做鞋,除了可以一起吃,还能拿工钱。访客当然更不用说了。
“花你的钱啊?那行,那我们吃小炒。”米彦晔笑眯了眼。鲍贺之也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又少对不起他一点。
帮佣把酒菜提来,摆在桌子上,说:“鲍先生、米公子,你们慢慢吃喝。快上课的时候,我再来收拾。”鲍贺之点点头。
两人边吃边谈了些杂事。米彦晔忽然放下筷子,说:“鲍兄,你是不是有心事?”吃一口愣半天,喝一口叹一声,任谁都能看出来。
鲍贺之苦笑了下,“先吃饭吧。吃了饭,我有话给你说。”
“别,就现在说。我是个急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鲍贺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深深地看了米彦晔一眼,从自己怀里掏出了元静荷画的那幅彩灯上的画,递给了米彦晔,“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元大姐会不会画画吗?这就是她画的。”
米彦晔惊喜地接过来,看画的表情就有点戏剧化了。先是饶有兴味,后是脸现怒色,最后眼含泪、唇哆嗦、满面悲……他把画揉巴成一坨,塞进自己怀里,愤怒地问鲍贺之:“这是什么意思?!”
鲍贺之镇静地看着他,没回话,想让他自己消化一下。结果米彦晔更怒了,一把掀掉饭桌,使劲一脚跺塌自己的座椅,手指着鲍贺之,嘴唇哆嗦着,眼睛里的怒火可以把他自己烧着喽,“亏,我,还把你,当兄长!你竟然……”
鲍贺之惭愧地扭头看向门外。先生们的住处都在一个院里,此时静悄悄的。“彦晔,我们出去说吧?先生们吃完饭回来,听到了不好。”
“你知道丢人啊?!知道没脸还做这种事?!挖同窗兄弟的墙脚~!”
“你给我闭嘴!”鲍贺之一听‘挖墙脚’,像被人抽了脸,低吼一声,站了起来,“元大姐与我两情相悦,哪里错了?我和你,说不上是谁先看上她的。她当初告知你名字,是被人打昏头后忘记了礼节而已。”
米彦晔‘呵——!’一声冷笑,眼里噙泪,“我是自作多情了,对吧?!被本公子看上,是她祖宗八辈子烧了高香!”说完,他一拳头砸在墙上,然后把头伏在胳臂上,压抑地哭起来。
鲍贺之明白他从小没受过这么大的气,心里确实有些抱歉,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实在对不住了。可是,这不是吃喝用品,说让就能让。元大姐不喜欢我便罢了,如今……,是兄长对不住你。以后,兄长定给你找个好的。”
米彦晔停止哭泣,抹了把脸,扭过头笑看着鲍贺之,“你给我找个好的?可我就看上元静荷了。元静荷水性杨花,我就不说她了。我只记得你说过‘君子不夺人所爱’!无信不立,鲍兄不想以后无立锥之地吧?马上带着你的铺盖卷,离开义塾!离元静荷远远的!”
鲍贺之眯起眼睛,很生气,“米彦晔,你不要太蛮不讲理!”
米彦晔抓住他的衣襟,一把拉到自己眼前,“对!我就是蛮不讲理!元静荷要敢嫁给你,我让她生不如死!”
“你敢!”
米彦晔笑了,“那你可以试试。”
“你——”鲍贺之气得脸通红,闭上眼,让自己平静。
“你如果敢娶她,我就当场抢了,带着她远走高飞~!”
鲍贺之睁开双眼,愤怒地瞪着他。
米彦晔胜利地笑了。这两人都清楚,这些话都不是威胁,米彦晔还真的做得出来。
两人对视良久,都渐渐平静下来。米彦晔的脸色去掉愤怒后,留下悲伤,变得青白。他放开鲍贺之的衣襟,迈步往房外走。
“把元大姐的画留下。”鲍贺之没有了对他的同情、愧疚,只剩下了气愤。
米彦晔站住,斜过半边身子,冷冷地弯了弯半边嘴角,“画?我未婚妻的涂鸦之作怎能留给外人?”
“米彦晔!”鲍贺之一声怒吼,对这个倔犟蛮横的‘坏’孩子气愤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