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彦晔仍然十日去一次元庄。元静荷怕鲍贺之误会,总是到村塾去,故意找师娘们问针线活的事,或者跟着学学。鲍贺之看得到她,的确心里踏实不少。米彦晔有时候进学堂里听听课,有时候坐鲍贺之的屋里看会书。他的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坐到一帮老娘们中间去‘沾花惹草’。
终于,鲍贺之省试的时候到了。
他头天下午回了镇上的家里,收拾了几本书和衣物,把银钱贴身收好,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有些寂寥,又有些莫名的焦躁,很想回元庄再跟元静荷告别一次。每天看见她,哪怕只交流一个眼神,一整天都觉得圆满了。想到得有半个月看不见,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快到傍晚时,下起小雨来,鲍贺之心里更烦躁了。家里的狗留在村塾了,几只鸡也送给元静荷了,院子里静得像没人气。以前没觉得这院子空寂,现在越来越觉得少点什么。想起元静荷画的那副灯笼画,,三个小孩子围在她旁边……想到这儿,鲍贺之呵呵笑起来,甜蜜充满胸间,什么考试、米彦晔统统不在他眼里了。
‘笃笃笃’几声叩院门声,拉回他的思绪。一边想着谁会来,一边撑起油纸伞,往院门走。他此时特别想元静荷来,但上午才告了别的。
还真是她。元静荷笑眯眯地站在院门外,穿着斗篷,睫毛上沾着湿气,眼睛特别亮。
鲍贺之心里一喜,随后又一紧,“这么晚,还下着雨,冷着了怎么办?”手里的伞移过去,和她手里的伞并在一起。
“我忽然想起你没有随从。这么远的路,你带一个村塾的杂役吧?我让他明天一早过来。”
鲍贺之等她和柳叶进了院门,又把院门关上。
“以往出远门从没有带过随从。”
“你现在是元庄村塾的主讲人,带个杂役理所当然嘛。”
“它不是一般的村塾,是义塾。拿了那么多束资,已经有愧了。”
元静荷转身给柳叶使个眼色,让她留在走廊下,自己进了屋。她坐到鲍贺之的对面,低声笑着说:“跟义塾无关,就是我想让你带。”
鲍贺之漂亮的眼睛笑得弯起,胸腔微震:“以前怎样,以后也怎样。不希望因为你有改变。”
元静荷转了转眼珠,倾身向前,很紧张地盯着他的眼睛问:“镇上也好,元庄也罢,总有些人背后鄙视我、唾弃我、诋毁我。将来,你承受得了那种异样眼光和议论吗?”
鲍贺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笑了,“那些人的议论对你好像没有影响,算是宠辱不惊了。我一个大丈夫,竟不如一个女子吗?”
“我不一样。”又不是你们这儿土生土长的人。再说,凭什么男子一定要比女子强?
“你是有些特别。所以,我……”鲍贺之说着,放在桌子上的手往元静荷挪了下,犹豫再三,还是没敢去碰近在咫尺的柔荑。
元静荷憋不住,呵呵笑了出来,一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摩挲了两下。
鲍贺之的手抖了抖,心脏咚咚擂起鼓来,脸颊、耳朵直到脖子都红了个透。他翻手握住不老实的小手,慢慢感受着一种从未经历过的身心冲击。
鲍贺之跟着做塾师的爹长大,家里也曾经有几亩地,是做过粗活的人,手掌便有些粗糙,而且有力。元静荷被他握得发痛,一使劲/抽/了回来。人家正沉浸在欢乐里,冷不防被她这么一挣,顿时尴尬紧张了起来,嗫喏着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解嘲似的假笑两声。
“呵呵呵~,哈哈哈~”元静荷拍着桌子乐得不行,忽然站起来,往桌子上一趴,猛地抱住人家的头,‘啪叽’亲了他的脸颊一口。然后扭身就往屋外走。
鲍贺之如入云端,半天没回过神来,等院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合上,他急忙走出屋门,哪里还有人?他哭笑不得,又狂喜不已,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忽然想起去追,但追到河边,只能看到一条小船隐现在烟雨濛濛的河面上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村塾的一个年轻杂役已经等在院门外了。他把一个包袱递给鲍贺之:“这是元大姐让带给先生的。”
包袱里有银两和吃食。鲍贺之轻叹口气,收下包袱,塞进自己的行李中。两人简单地吃过早饭,锁好屋门、院门,往柳镇的码头走。
雇好的船早已停泊在码头,船夫正啃着干粮,见鲍贺之两人过来,擦擦嘴,跳上岸,拉紧缆绳,方便客人上船。
鲍贺之正要上船,一眼瞥见旁边小船上钻出来的米彦晔,心里‘突’地猛跳一下:“劳你受累了,这么早来送行。”
“哼!别给我打哈哈。咱们同窗一场,在京城时不觉得,到了临城,情谊倒是深厚了。这次,我衷心希望你得中。”
鲍贺之感激地一笑,向他拱了拱手。米彦晔拿出酒,与他践行。两人谈了好一会,好像又回到了以往融洽的时候。
鲍贺之的船终于看不到影子后,米彦晔直奔元庄。
元静荷看着米彦晔明显没睡好的神情,无奈地叹口气。米彦晔的心被她这一叹,顿时堵得冒火:“元大姐不必烦扰,你就把我当成一个仆人、下人、来探亲的远房穷亲戚或者,野花野草也行。到明年春闱,我能上门几次?”
“你误会了!”元静荷被他的激动吓了一跳,“我是觉得辜负了你的一片心,十分抱愧罢了。”她见他如此伤情,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嗬!我哪里需要你抱愧?!”米彦晔在福河上呆了一夜,几乎没睡,眼球本来就有血丝,现在干脆更红了。
“你还没吃早饭吧?”元静荷突兀地喊了一嗓子,“竹青,赶紧让厨娘准备早饭。”然后呵呵笑着转向米彦晔:“吃了饭,你去村塾的鲍秀才房里睡一会,休息一下。”
米彦晔点点头。他快忍不住眼泪了。这让他沮丧又气愤。
元静荷在他吃了饭去村塾后,总算松了口气,盘算着怎么让他知难而退,又不至于打击他的自尊。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更好的法子。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还能说什么?识趣的人早就离开了。
米彦晔在村塾里稍微休息一下,大大方方地又出现在元家大宅前。元庄的全体村民都明白他的心思,不敢明面上嘲笑他,眼神、举止上总难免露出痕迹,背后窃窃私语的事常有。
通二采买回来,看着他背后跟着一群小孩子,还有几个指指点点的村妇,心里的火气一时没压住,对一帮孩子乱发一通火,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对米彦晔说:“米公子来了?荷姐儿这时候大概不在家里了。”
“没事。我跟着你看看。”
“啊?”通二丈二和尚模不着头。
米彦晔还真的步步跟着通二不放了,弄得通二一整天拘谨得很。至此,米彦晔好像找到了新的乐趣,不是跟着长工们下地干农活;就是跟着通二到镇上采买,又或者跟去临城送鸡和鸡蛋、送粮食……他不再围着元静荷转了。
元静荷以为他小孩心性,自己落得轻松,心里还挺高兴的。鲍贺之考完就回来了,等放榜的时候再去,反正省城离得近。米彦晔追着元家的长工、仆人跑,他自然也松了一口气。
华慕峰是最先知道鲍贺之中举的人。他连夜赶回临城,找到米彦晔,笑得像偷腥成功的猫,“你的情敌中举了!在京城施行计策,成功的机会更大。你的梦想马上就能实现了!”
米彦晔一喜,随后又威胁地看着华慕峰:“你的计策若失败,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威胁我是吧?那你自己去做。”华慕峰一撩衣摆,摇起二郎腿来。
“我不是分不了身嘛!否则哪里会用得上你!对了,我母亲答应派媒人来提亲没有?”
“有我出马,还有成不了的事?!太小瞧我了吧!”
“嘁~!你不就一张嘴能说吗?”米彦晔冷哼,心里不是不气。亲生儿子怎么求都不管用,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说的话却好使得很。
华慕峰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笑得更加得意起来。
鲍贺之上省城看榜的时候,特意交代元静荷:“若没考中,会去京城一趟,时间不定,届时不要担忧。”他没说原因,元静荷也没问,只让杂役仍旧陪着去。
临城县衙的喜报先于鲍贺之到柳镇的。柳镇的镇长高兴得像他自个中了举,镇头镇尾地宣传不说,还把消息传到了各村各庄去。平日里议论元静荷,鄙视她的人,即惊又怕,无比嫉妒起来。
鲍贺之回来后,费了几天的功夫打发上门的人,又挨个拜见恩师、官衙中人、亲朋好友等。再见到元静荷的时候,仍然止不住浑身冒喜气。
“我终于可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了。”鲍贺之的父亲卖掉祖产送他游学,一生的渴望就是儿子能光耀门楣。若不是想到父亲的愿望,鲍贺之可能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元静荷内心不赞同鲍贺之父亲的做法。有那心愿,自己去考呗,折磨儿子算什么好汉?但她还是宽心的一笑,“是啊,总算是老天有眼,不让你抱憾终生。”
鲍贺之只看着元静荷笑,碍于光天化日,又有竹青、柳叶陪同,不好做啥动作。笑了半天,他忽然想起来,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不好意思地递给元静荷:“虽说不值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
元静荷打开布包。一支雕花银簪子,两只小巧的白玉蝴蝶耳坠子,做工精巧别致。银簪子上的花,是朵荷花。
竹青的脸忽然红得滴血,不动声色地出了正屋。柳叶傻兮兮地看看屋内,又看看不停向她打手势的竹青,也出去了。
“这是特意定做的吧?”元静荷难抑惊喜,嘴巴咧得老大,嘻嘻嘻地傻笑。
鲍贺之心里像喝了蜜,“你喜欢就好。”
元静荷当即就戴上了。簪子看不见,她就晃着脑袋,用眼角余光看腮边荡悠的耳坠子。
鲍贺之笑得身子直抖,最后实在肚子疼,扭头不再看那个变成弱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