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静芾见到薛县令后,非常诚恳地说了不想张扬的意思。薛县令的后衙布置得很简朴,与临城县的富庶不太相符。薛县令是个没什么背景和靠山的人,全凭自己的努力,在临城这个肥地做了多年的地方官。按说,这么一个富裕之地,很多人争抢才对。其实让朝廷颇为头疼的就在这儿,不管派出哪一派系的官员,都是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被另一方拉下马,如果是特别刚正不阿的官员又会被各方联手拉下马。机缘巧合,薛县令来了之后,竟然各方都满意了。不过,他担此任经年,却也没有升迁过。
薛县令一身布衣常服,坐在书房里接见了元静芾。米彦晔作陪。
“上报朝廷后,当然不一定会有表彰;如果有,不止名扬天下,朝廷可能还会有银钱下拨。毕竟义塾的花费,不是个小数目吧?”
“银钱上的事,元家还能应付。名声么,过眼云烟罢了。学生和家姐年龄不大,将来说不定有个小过失啥的。普通人犯小错不算个事,树立了榜样的人就不能犯错了。到时候,学生怕承担不了周围的苛责。名声和自在相比,学生选自在。”
薛县令没想到小小年纪的元静芾竟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禁站起身向他深施一礼,说道:“如此练达,将来必有大作为!”
元静芾赶紧回礼,稍一迟疑还是说道:“不敢瞒县令,这是家姐的话。”
“噢~?”县令更加吃惊了。他看向米彦晔,希望有人证明一下。
“这的确是元大姐的意思。元大姐不爱张扬,希望县令成全。”米彦晔站起身施了一礼,言辞恳切。
薛县令沉吟半晌,答应两人再考虑一下。
晚上,薛县令给自己的夫人和子女们说了这件奇事,并大加赞扬元家姐弟的品格。薛亨听了后,若有所思。自己骑马惊吓了的那个女子,不就姓元吗?当时,米彦晔就陪在她身边。
那是个很美丽的女子,也是个很可爱的女子,还是一个很——有趣的女子。他想起她吓得张嘴闭眼大哭,还嚷嚷着‘鼻子没了’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
他这莫名其妙的一笑,被他爹骂了。破天荒地,他娘也骂了他。
薛亨第二天直接去军营找了米彦晔,很笃定地问:“那次被我吓了的女子,就是办义塾的元大姐吧?”
“是又怎样?”
“不知她定亲没有?”元静荷的打扮时而已婚、时而未婚,端看她的心情。薛亨见她的时候,她正好未婚打扮。
米彦晔上下打量一番薛亨,眼神里的刀子‘唰唰’要把对方刺几个窟窿似的,“定没定亲,跟薛公子有何关系?”
“嘿嘿~,我就是问问。”薛亨的腿有点发抖,边说边脚底抹油,溜了。但是回去后,左想右想地不甘心。米彦晔对她有意,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但是米将军夫妇会同意吗?
薛亨越想越觉得米彦晔没戏。他干脆直接坐船去柳镇打听。
薛亨打听回来后,心情极度郁闷,又是借酒消愁,又是做歪诗骂人,被他爹发现后一顿骂。他边哭边说出了元静荷被休的事。有心娶吧,十里八乡都知道她的弃妇身份,娶回家后自己怎么见人?纳成妾吧,人家还不愿意。薛县令听明白后,好像理解了元静荷不愿意张扬办义塾之事的思虑。他半劝解半教育了儿子一通,让他把元大姐一事放下。
薛县令想,既然元静荷办义塾是想小范围改善名声,那就没必要再上报朝廷。他叫来米彦晔,很明确地表示了这个意思。
米彦晔一听薛亨曾经去过柳镇,马上就明白他干什么去了。从县衙回来后,立即给在京城的华慕峰去了一封信,让他加紧实施计划。
多等一刻,就多一个竞争对手。形势太严峻了。
油菜花再次开得明媚耀眼时,元家陪着鲍贺之去京城的长工回来了。他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他在元庄码头刚上岸,米彦晔几乎同时泊好了船。
长工没工夫搭理米彦晔,埋头走在前面,嘴里叨叨咕咕地演习着要说的话。米彦晔跟在他后面,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
“荷姐儿——”长工一见元静荷的面,张嘴就是一哭音。元静荷看看跟在后边的米彦晔,抬手止住长工,说:“大老远地回来,先去洗漱一下,再让厨娘给你做点好吃的。”
长工答应一声,真的去洗漱吃饭了。米彦晔此时没穿布衣,一身淡蓝色锦衣长袍,胸前绣着麒麟玩闹图,头冠上一颗硕大明珠,发着润泽的光。这身打扮,让看惯了他布衣形象的元静荷刺眼。
“我刚好在福河训练兵士,看到了元家的长工。所以,跟了来。”米彦晔心虚,张嘴就解释自己的行为。这天不是休沐日,他来得很蹊跷。
不是训练士兵吗?不穿军服,穿锦衣常服?
“哦。”元静荷虽然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脸色已经变了。她扶着椅子扶手坐下,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米彦晔看她惊怕的样子,心里一痛,“要不,把人叫过来问问吧?你这么吓自己,不是个办法。”
元静荷她泪濛濛地看向米彦晔,茫然地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鲍先生怎么了?”
“他没怎么!”米彦晔冲口说完这句,立刻后悔了,“你不要瞎猜了,把人叫过来问问吧。”
“稍等。我平静一下。”元静荷的脑子里翻涌出各种可怕的场景,全都是人‘没了’的画面。
最后,她再也受不了这种煎熬,还是把长工叫了过来,“说吧。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荷姐儿,我是元家的长工,又不是鲍家的。既然人家用不上咱了,当然就回来了。”长工吃饱喝足,又刚刚见了自己的妻儿,把路上酝酿的话全忘了。
元静荷长出一口气,惊喜地问:“鲍先生很安全,对吧?”
“安全。安全得很呢。”
“哦——”元静荷舒心地一笑,神情放松下来,“鲍先生让你回来的?”
“不是。是我自己回来的。”长工说到这儿,激动得站起身,声音很大地吼道:“鲍贺之对不起你啊!荷姐儿!他就是个白眼狼!别看他是个举人,就算是个进士,是个大官,我也敢拍着胸脯说,瞧不起他!”
元静荷错愕地看着他。
“拿着你给他的银子,逛青楼!我呸!还被/妓/子追到客栈里来要银子!这些也就算了。去人家家里做客,喝醉酒后竟然轻薄人家的千金!人家威胁要告官!哦呦——那几天慌成一团噢!托关系找人求情,让人家不要张扬~!哼!现在要娶人家了。马上就要办喜事了!!”
元静荷的脑袋乱成了一锅粥,耳边嗡嗡作响,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了。米彦晔忽然对长工一摆手,说:“你下去吧。”
长工压下自己挥舞着的胳膊,闭上还想多说两句的嘴,看看闭着眼一脸雪白的元静荷,终于想起‘担忧’两个字了。
米彦晔又向他挥挥手。他只好退了出去。
过了好一会,元静荷睁开眼,神色也恢复了正常。她对着米彦晔勉强笑笑,“让米公子见笑了。”
“有些人,一旦得势,就忘形。元大姐不必为不值得的人伤心。”
“我没事。米公子不必担心。”
元静荷站起身,慢慢踱步到院子里,看看树上刚发的叶芽,用手模模花瓣。慢慢走出院子,往河边走去。米彦晔紧张地跟在后面,想劝两句,无从着手,而且心怀愧疚,嘴巴实在张不开。
竹青和柳叶一左一右地紧紧贴着元静荷,一眼不眨地盯着她。
元静荷此时专心于自己的呼吸,感受着气息进去,又出来。风在皮肤上掠过,留下它的温度。太阳暖暖地照着,干净、温馨、无私。田里的庄稼,欣欣向荣,满盛着农人的喜悦。
一切都这么美好。除了人。
其实人也是美好的。是自己太贪婪了,想了些不该想的。
元静荷嘲讽的一笑。思绪稍微不注意,某人的形象就跑了出来。瘦长的身姿;温暖的笑;还有那漂亮的眼睛……心里一痛,元静荷赶紧收回飘远的思绪。走到河边,看向平静的河面。
竹青和柳叶紧紧抓住她的衣袖,想把她往回拉。元静荷使劲扒拉开两人的手,又往前走了一步。
米彦晔一伸胳膊,拦在她面前。元静荷抬头看看他,笑了,“水这么冷,我才不下水呢。”
“呃~那就好。”米彦晔讪讪地收回胳膊。
“这种事,还不至于让我自尽。”元静荷慢慢说完,轻松地一笑。
她蹲子,伸手玩了一会水。不自觉地,想起在这儿钓鱼等着某人的情景来。心里一难受,她赶紧又收回思绪,然后止不住呵呵笑起来。最后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要伤心一阵子了。有经验了就是好。”前世已尝过失恋之苦,如此而已。她努力让自己的眼睛关注周围的风景,把自尊受损的痛苦摈弃掉。
米彦晔扭开脸,说不出的难受。
白天,元静荷一直这么平静,行动上也很正常。大家齐齐松了口气。或许真的如她所说,被弃有经验了,所以就坚强了。
米彦晔当晚住在了村塾。村塾新扩建后,先生的住处多了,但先生还没招够。新住处也是**成院,不大,但莫名地让人安心且平静。
月亮升起后,照得院落里的一切都亮堂堂的。米彦晔在院落里站立良久,不动如山。他的小厮不敢打扰他,靠在墙角,点着头打盹。
月上中天后,他鬼使神差地出了门,绕到了村里大路上。偶尔响起的狗叫声,让思绪清晰起来。他看了会自己的影子,正想回去,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从路的那头过来,往河边走。他躲到一棵大树后,静静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