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夫人出发前,好好‘拷问’了华慕峰一番。到柳镇后,又亲自见了韩昌。韩昌的话印证了华慕峰说的,元静荷被休不是因为她本人德行有亏。
“不敢瞒夫人,污蔑静荷伤害胎儿的妾室已被我赶走了。”韩昌不知道眼前贵妇人的身份,以为是哪个来暗访的官家夫人。
元静荷的义塾越来越出名,官府不可能不注意到。那她被休的事,肯定会被调查。韩昌一直盼望着官府出面撤销那张休书呢。
他前次路过买小妾婃儿的青楼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特意去问老/鸨/,婃儿能否生育。得到的答案是,已喂绝育药,不能生育。这个答案让他怒火冲天,当天就返回柳镇,赶走了婃儿。
“既然证实她是被冤枉的,何不出面澄清,接她回来?”
“这个——”韩昌脸现难色,犹豫好一会,才尴尬地说:“家母不许。说事已张扬出去,怎能自打耳光。只许我偷偷接她回来。可是,静荷性子烈……这事就僵住了。”
米夫人鄙视地瞪了他一眼。
如果元静荷没有和米彦晔搅和在一起,米夫人是很愿意帮她一把的。赞赏归赞赏,做儿媳妇还是不可接受的。
米夫人看着小儿子的倔犟,还有元静荷的美丽大方,心里烦乱不已。其实,眼前的女子是配得上自己儿子的。但是——
她长叹一口气,看着元静荷,说:“做妾室,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我绝不为妾,也不准许将来的夫君纳妾。”
米夫人骤然瞪大双眼,冷笑道:“好大的口气!”
元静荷无奈地笑笑,“夫人先吃饭吧。小女子不才,养了一窝鸡,正是肥女敕可口的时候。”
米夫人的眼睛眯了眯,“也好。我照市价付钱给你。本夫人从不白占便宜。”
“一切照夫人吩咐。”
米彦晔抬头望着屋梁,悲苦又倔犟的样子让元静荷心痛。她走到他面前,轻声道:“米公子,你要体谅夫人的心意。米家有今天的地位很不容易,不能因为你一个任性举动毁了米家的声望;更不能娶一个被世人歧视的女子为妻,让后辈蒙羞。她从米家的利害关系出发思虑问题,不是故意要为难你。你站到你父母长辈们的角度想一想,再站在米家家族利益上想一想,最后想一想你的子孙后代……你就能明白他们的出发点了。”
米彦晔张了几次嘴,都没说出话来,最后哭着‘噗通’跪倒,抽噎着对米夫人说:“母亲,你听见了吗?这样的女子怎么配不上米家?怎么不配当你孙子的娘?啊——”他说着,伏地痛哭。米夫人的眼泪也流成了河,关键是还发不出脾气来。两母子在人家家里闹腾,已经很不礼貌,临了还被人家体谅怜惜,这感觉不是一般的窝囊。
米夫人哭了一会,朦胧中看向元静荷,见她出了屋门,站在廊下,倒背着手,挺胸抬头,给人一种悲天悯人的气势。
下人们一个都不见。应该是元静荷赶走了。
米夫人擦掉眼泪,冲地上的米彦晔说道:“别哭了,起来吧。元大姐确实与众不同。”
“母亲同意了?”米彦晔惊喜地抬起头,擦干净眼泪,一跃爬起来,走到米夫人身旁,蹲给她捶起腿来。
米夫人不说话,眯着眼睛享受。
元静荷听到动静正常了,转身回到屋内,笑着说:“等饭做好还有段时间,我给夫人画幅像吧?保证与您真人有八/九分相像。”
米夫人上下打量她一眼,“呦,你还有这技艺?皇家画院的画师给我绘过像,那可是十分相像。”
“呃~”元静荷不好说话了。
米彦晔的眼睛却亮了,“你真的愿意画?你给我画一幅吧?”元静荷的画技只显露过一次,就是在鲍贺之面前。米彦晔一直不敢说让她画画,就是怕她知道自己截留了本该由鲍贺之保存的画。
元静荷笑笑,转身拿来自制的炭笔和画板,给米彦晔画肖像画。
是副半身像,米彦晔的张扬气质表现得很传神。拿到米夫人面前时,她吸了口冷气。如果画院的画师可以画十分像,这副画像就是百分像了。
米彦晔兴奋得直转圈,又笑又跳,“太好了,太厉害了,太像了!哈哈哈~我有这么好看吗?哈哈哈~”
米夫人笑骂他两句,干脆由他去,自己也跟着笑。儿子的心情到底牵着母亲的心。
“夫人,您看,要不要也来一幅?”元静荷笑着问米夫人。
“那就,画一幅吧。”
元静荷画米夫人时,非常尽心,她没想背后的动机是什么。
画完后,米彦晔拿着画像左看右看,一边看一边笑,“精品啊,神迹啊,明儿拿去装裱起来。”
米夫人看了自己的画像,心里非常满意,嘴里却淡淡地说:“元大姐的画技确实不错。难得啊。”
饭菜摆上后,元静荷退下,让两母子可以畅谈。
不过,米夫人已经没有话能拿来劝说自己儿子了。这个女子若不是被休过,哪里轮得到米家来求?门槛恐怕早就被踩断了。
吃过午饭,元静荷走进正屋,对米夫人说:“村塾里有新屋新摆设,都是收拾整洁的,铺上被褥即可休息。夫人可去午休一下。”
米夫人没有废话,站起身,就往院外走。
走进村塾后,看了学堂、宿舍、食堂、众多的师生后,她很惊讶地问:“这真的是义塾?”
元静荷点点头。米彦晔骄傲地说:“一文钱不收。先生的束资还很高,每月二两银子。学生们的吃穿住学全包。”
“啊?这花销如何应付?”
“还好。应付得过来。”元静荷不卑不亢,冷静淡然。
“花的钱都是元大姐自己挣得。”米彦晔又补一句。
米夫人再次看看元静荷,心里的赞赏已不是一星半点了。不过,别家嫌弃她,米家难道就不要面子了?要想活得好,不能光有能力。众口铄金啊。
元静荷将米夫人安排在米彦晔住处旁边,按照米家随从的身份,另外又安排了住处。这些事做完,她进了间学堂,打算稍微打个盹。米家下人的要求忒多,元静荷怕自己离开后,村塾的杂役应付不了。
不知迷糊了多久,一阵大吼大叫声,惊醒了元静荷。她惊慌地奔到喊叫声处,见米家的几个家丁,抬着被绳子捆成粽子的米彦晔,正外村塾外走。村塾的学生们远远地看着,互相挤作一团,惊慌不已。几个先生苦着脸,想靠前又不敢靠前。米夫人一脸严肃,指挥着下人往外搬米彦晔的行李。
米彦晔满脸是泪,一会求他母亲放过他,一会又恶狠狠地说着威胁的话。他的身子激烈地挣扎着,五六个家丁们几乎控制不了他。
元静荷看得心痛,一下哭出了声。她跑到他旁边,一边跟着走,一边哀求:“别动了,别动了,求求你,别动了。绳子都勒进你的肉里了——”
米彦晔看到元静荷哭,自己更是放声悲哭,不再费劲扭动。
米夫人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几乎要动摇了。但一想到‘入赘’和‘为妻’,立刻又硬起心肠来。
元静荷跟到码头,站在岸上静静地看着这一行人匆匆忙忙地往船上搬东西。这出闹剧让她即疲惫又伤心,嘴里发苦,胃里发呕,心里闷痛,只期望快点结束。村民、师生、元家的下人们密密麻麻站满了河边,鸦雀无声。
米彦晔被抬上船,然后被家丁们放下脚,扶着他站住。米夫人随后在婆子丫鬟的搀扶下,踩着踏板,往船上走。就在这一会的功夫,米彦晔忽然双脚一蹦,一个腾空,撞倒旁边一个家丁后,落进了水里。码头的河水比别处深得多,想死的人都知道往这里跳。
“我的儿——”米夫人悲呼一声,晕了过去。
婆子丫鬟赶紧把她架到甲板上,一边呼唤一边掐人中。
元静荷五雷轰顶,脑子里‘轰’地一声,身子就软了下去。竹青和柳叶扶住她,吓得大哭。
船上的家丁显然不会水,惊慌过后只剩下团团转;两个船夫下了水,但凫水技术有待加强,入水片刻就得出水呼吸。
米彦晔落水的一刹那,一片惊呼声后,几个常年打渔的村民,齐齐跃入了水里。
元静荷只晕眩了一会。她恢复神智后,想站起身,发现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她艰难地往水边爬了几步,盯着水面,集中注意力做深呼吸,默念‘冷静,冷静’,可心里的恐慌强势地占住她的头脑,让她浑身发抖。
手脚无力,别说救人了,连水都划不动。她恨自己没出息,忍着眼泪,一再平静心绪。米夫人也醒了过来,不顾形象地趴在船舷边,流着眼泪呼喊着米彦晔的小名,不停说着“答应你,答应你娶她——,只要你没事就行——”
福河不是条温和的河,特别是在汛期。米彦晔跳进去后,一直在憋气挣扎,加之暗流涌动,水特别深,虽然救人者随后就跳进了水里,把他捞起来,还是花费了约半盏茶的功夫。
元静荷觉得这几分钟有半辈子那么长。
把米彦晔放在岸上后,村民才给他解开了绑缚的绳子。他憋气憋得面色发青,嘴唇发乌,整个人像个死鱼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元静荷忽然像打了鸡血,猛地扑到他旁边,一边按压他的胸部,一边大叫:“你一定没事的,一定没事的……”米夫人踉跄地从船上下来,跪在儿子身旁,张大嘴,眼珠死死盯着元静荷的手看。
元静荷对心肺复苏一知半解罢了。见按压胸部没反应,她便去捏开米彦晔的嘴往里吹气,然后又去疯狂地按压胸部。幸亏元静荷的力气小,否则不把人家的胸骨按断才怪。整个过程,她都没有意识到去模模脉搏、颈动脉啥的,也没去看人家有没有呼吸,只是被他青白的脸色吓住,慌得失了理智。
她的动作进入一种机械的快速重复中。米夫人的眼睛便跟着她的动作往复,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流泪,只是身子哆嗦成一团。
米彦晔半睁着眼看某个疯子忙乎,每次在她来吹气的时候,就好好享受嘴唇柔柔的触感。当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后,他一把捧住对方的头,不顾众人在场,含住对方的嘴不松开了。
元静荷彻底恢复了神智。
她使劲挣开他的手,轮圆胳膊,‘啪’一个耳光扇了下去。米彦晔的左脸颊立刻起了五个红红的印子。他仍然躺在地上不动,只嘿嘿笑。
米夫人一**瘫在旁边,眼泪终于流下来,嘴里‘孽障,孽障’地喊着。村民们看戏似的,一会惊呼,一会大笑。
元静荷觉得身心俱疲,无力再陪着两母子折腾,站起身,扶着竹青和柳叶,木着脸往元宅走。米彦晔翻身爬起来,对一众米家下人吼了句:“扶你们老夫人上船!”然后跟在了元静荷身后。
米夫人擦擦泪,喊了句:“元大姐稍等。”边说,边在婆子的搀扶下站起来,走到回身等候的元静荷面前,摘下腕上的玉镯,托在掌中,递过来,平静地说道:“这是见面礼。聘礼稍后从京城送来。望元家能接受米家的求亲,结成百年之好。”
元静荷愣住,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村民们欢呼起来,欢呼过后忽然七嘴八舌地吵起来,问她嫁到京城后,义塾怎么办。米彦晔的嘴还没咧开,见元静荷愣着不接手镯,急了,从自己娘手里拿过手镯,不由分说就套在了元静荷的手上。然后,他笑哈哈地向周围人拱手:“兄弟这就算定亲了,大家同喜哈。元庄的义塾会继续办下去的,这点大家不用担心——”
前一刻,他又哭又闹又跳水,元庄的天空一片愁云惨雾;这一刻,他笑容满面,元庄上下欢呼震天。
上辈子铁定骂过老天爷,于是这辈子被这么处罚。‘有本事你把眼前的祸害升级换代!’元静荷翻眼看看天上,肚子里把老天爷的八辈祖宗骂了个遍。
可能是先前的情绪太剧烈,米夫人此时也出奇地冷静。她看着眼前翻白眼的元静荷,终于清楚自己的儿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敢情人家不愿意啊。若不这么闹腾一番,儿子想抱得美人归,还不知猴年马月呢。
米夫人看向兴奋万分的小儿子,心里冷哼:猴崽子,你这会尽管高兴,哭的时候在后边呢。
既然谈到了婚事,米夫人自然不能马上走,于是浩浩荡荡地把行李又搬回了元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