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贺之离京当天,夜里下了雨,早上的天气还算凉快。元静荷和米彦晔等送行的官员们走得差不多了,才走到鲍贺之面前去。京城外的官道旁,参天古树的树荫下,知了唧唧尖叫,习习凉风吹拂……在元静荷看来,氛围颇好。
“这是我亲手酿的果子酒,第一次做,味道还行。鲍先生尝尝?”元静荷倒了一杯酒,单手递到鲍贺之面前。
鲍贺之双手接过,一饮而尽,含着泪花看了看她,嘴里说着“好喝,真好喝”。
米彦晔抱着胳膊站在元静荷身后,仰着头望天,嘴里不时哼哼两声。鲍贺之的妻子从马车里钻出头看了看,又赶紧缩回去。
“鲍先生,你做官可是令尊的毕生心愿,就这么辞掉,不可惜吗?”话是这么说,元静荷心里并不这么认为。在京城这么多年,她在鲍贺之的脸上就没见过笑容。可见,他过得一点都不快乐。那真的不如辞官算了。
鲍贺之摇摇头,“我先前的作为让我恶心,我没法在京城呆下去了。至于家父的心愿,决不是让我成为一个被人唾弃的人。到目前为止,我最快乐的日子,是在元庄教书时过的。我准备回去继续教书,不知你的义塾还愿不愿意接受我?”
“求之不得。我给静芾写封信,你带给他吧。”说完,找纸笔。送行官员写送行诗的很多,笔墨纸砚倒是现成的。
,把她娶为妻。两人在元庄过得和和美美的。
元静荷的义塾和养鸡场,在元静芾的管理下,运转良好,自己的粮铺生意也越做越大。看来,他就是个做生意的料。)
信写好后,元静荷拿给鲍贺之。鲍贺之拿着信,想起了自己曾收到的那封元静荷的绝交信,心里又难受起来。他犹豫半晌,还是问了出来:“当初那幅画,灯笼上的,剩下的半部分还在不在?”
元静荷没见过,便转身捅捅米彦晔。后者嘴角抽搐一会,脸红脖子涨地说:“不——在!当然不在!”他的肋下又被某人掐了一把。
鲍贺之苦笑,说了句:“好恨啊!”
“恨我没死吗?”米彦晔冷笑,“那你有得恨了。经营十几年,最后功亏一篑,说明什么?说明老天爷不帮你!说明你缺德!”元静荷很尴尬,又偷偷拧了他一下。
鲍贺之长叹一声,拿过元静荷手里的酒坛子又倒一杯果子酒,一饮而尽。“元大姐有空的时候也该回回娘家。不说看看你的义塾和娘家弟弟,总得祭祭祖吧?”
“鲍先生说得是。”被他一说,元静荷忽然无比想念自己的弟弟来,还有元庄的那些人,恨不得马上就回临城。
米彦晔隔着元静荷,探头看看鲍贺之,骂了一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鲍贺之怒了,瞪着他不放。
米彦晔抬头望天,不当回事。
“时候不早了,鲍先生赶路吧。以后会有时间再见的。”元静荷夹在中间,很想打人。
鲍贺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米彦晔总算是松了口气。
回家的路上,米彦晔坐在马车里,抱着元静荷,一边用手指头隔着衣衫捻着什么,一边问:“你喜欢鲍贺之什么?今天仔细看了看,发现他长得也不错。”
今天才发现人家长得不错?以前的眼睛都朝天上看吗?还是自恋到眼里无帅哥,只有自己长得好?元静荷打掉他的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说话呀。长得像我这么好看的男子虽然不多,可照着全天下去扒拉,还是能找到一两个的。”米彦晔噘嘴,不满地摇晃一下妻子。
全天下只有一两个?元静荷觉得胸腔有股气越来越涨,她握紧拳,瞪圆眼,“哇呀呀——”学京剧里的张飞怪叫。
米彦晔吓得连滚带爬,滚出车厢去了。
回到米府时,已快到正午了。米彦晔跳下马车,打开油纸伞,搀扶元静荷下车。门房一溜小跑地过来,说:“华公子等在书房很久了,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米彦晔瞪他一眼:“有话就说!”
“华公子的脸,黑了一大块。”
“啊?哈哈哈~”米彦晔一听,连原因都不问,畅快之情直接占了先,狂笑。
元静荷却没笑,抢过油纸伞就往府里冲。如果华慕峰是在折腾火药的时候出了事,那可能不仅仅是脸黑的问题。米彦晔纳闷了,赶紧跟上,还不忘回头让门房保密。
元静荷一阵风似的旋进书房,见华慕峰的脸上果然有黑灰一样的东西,像是欠进了皮肉里,一时半会不容易洗掉。
看来没出什么大事。她放下心来,夸张地叹息一声:“哎呀,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就这样毁了呀?!”
“什么好看?紧绷绷的单眼皮,哪里好看了?”米彦晔听不得有男人长得好看,而且是从元静荷嘴里说出来的。他先贬低了华慕峰的长相,才去看他,然后喷笑出声。
华慕峰平时是很在乎自己仪表的人,此时就很尴尬,脸扭过来扭过去的,不想看这不厚道的夫妻俩。
元静荷笑完,问他:“华掌柜是不是折腾出什么东西来了?咱们两家是九族之内的亲戚,所以,有些话必须说在前边。这种一言堂的时代,连说话不慎都有可能被治罪。我奉劝你,若要碰触禁地,先三思为妙。”
华慕峰鄙视地看她一眼,“瞧你这谨小慎微的样!比起华叹兮来,差远了。”
“我比他差,我高兴!”元静荷也给他一个鄙视的眼神,吹吹自己的刘海,歪着头不再看他。
华叹兮再次送给她一个白眼后,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米彦晔,说道:“瞧瞧有何不同。”
雪亮的匕首,闪着尖锐的光,刃已开。米彦晔轻轻碰触刃口,指尖立刻冒了血珠。
华慕峰得意地一笑,指指米彦晔腰间的佩剑,“用它试试。”
米彦晔白他一眼,不舍得。
“放心。佩剑坏了,给你一把好百倍的。匕首坏了,算我的。”
“这可是你说的。”米彦晔得了保证,抽出佩剑,双手使劲相互一击,‘噹’一声后,断剑呛啷落地。“厉害呀!哈哈哈~!”米彦晔兴奋异常,拿着匕首爱不释手了。
元静荷惊得张大嘴巴,心想华慕峰是个奇人啊。自己看华叹兮的那些东西,就没得到什么太有用的启示。她探着身子,伸长脑袋,神秘兮兮又略带惊恐地问华慕峰:“你是不是把火药也做出来了?”
“在苏力城时,就已经做出来了。”
“啊!这这这——”元静荷害怕了,哭丧着脸问自己丈夫,“这是大事吧?皇上会不会猜忌我们啊?”
“瞧你那胆小样!”华慕峰嘲讽她一句,“我在你眼里是傻子吗?”
米彦晔不悦地看他一眼,把匕首还给他,“静荷的担心不无道理。她看得比你远多了。”
华慕峰冷嗤,怀疑地看看元静荷,问她:“天上的神仙,都像你这么傻吗?”
“谁是神仙?你才神仙!你从里到外都是神仙!”元静荷气得拍桌子。她想起以前自己的领导被大家伙喊‘玉皇大帝’,暗讽他是‘神头’的事来。被人称‘大神、大仙’的人向来是有点神经不正常的。
华慕峰看她如此生气,就纳闷了,“你既然是从‘上’边‘下’来的,不是神仙是什么?”
“你才神仙!再说我神仙,我跟你急!‘神仙’一词是骂人的!”
“啊?”华慕峰大吃一惊,“这这这——我以后拜天的时候该如何称呼众位~呃,那个~那个呀?”
米彦晔拍着大腿狂笑。他觉得华慕峰太逗了。
元静荷拼命忍住笑,施施然站起身,双手交握,昂着头,仪态端庄地,走了。
华慕峰见米彦晔笑不可抑的样子,终于发现自己被耍了,跟着笑起来。
“我说,你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放过鲍贺之,太便宜他了吧?”这才是华慕峰今天来米府的目的,“七少夫人对你的深情,不需要怀疑。但她对鲍贺之也不像无情。她让你这么做的?”
米彦晔敲着桌子想了想词,说道:“其实,静荷从来没有明确要求我放过鲍贺之。她对鲍贺之是有欣赏之情、珍惜之意,但也不是毫无原则。饶鲍贺之一命,是我自己的主意。”
华慕峰不相信地看着他,“这太不像你的作为了。”
米彦晔不满地问:“你什么意思?我就不能宽容待人、以德报怨?”
“七少夫人对你的影响太大了!”华慕峰下了定语,沉吟一会,说道:“好在鲍贺之辞了官,以后不会有什么作为了。”
“嘁!就算他不辞官,他又能做什么?”米彦晔冷哼。
华慕峰偷偷看看屋外侍立的仆人,小声问:“七少夫人那么聪明一个人,不可能猜不出真相。她为什么不恨鲍贺之?”
米彦晔没说话,模了模下巴。他也想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不敢问,生怕元静荷说出他不想听的话来。
华慕峰一看这情形,长叹一声,“一直认为你‘怕妻’的传闻是假的,如今看来,是从骨子里‘怕’呀!唉~!”
“你懂什么?!这正是你应该羡慕我的地方!虽然你妻妾成群,敢问你怕哪个?又真正地把谁当回事了?你若在外地出了事,你哪个妻妾会千里寻夫?……”
“你给我闭嘴!”华慕峰气急败坏,一甩袖子站起身,“亏我好心过来看你!你竟然敢奚落我?!你那把宝剑砍断了是吧?活该!”说完,甩着袖子就往外走。
米彦晔一个箭步跃到他身后,从背后伸入华慕峰的怀里,把那把锋利的匕首掏了出来,另一只手同时解下了他的佩剑。
华叹兮哪里是他的对手?也就一眨眼的时间,米彦晔已经又坐回自己的座位了。
“你~!你是强盗不成?不给就抢?!还堂堂的征南大元帅呢,你也不脸红!快还给我!”
“放我这儿赏玩几天~等你赔了我的宝剑,定双手奉还。”
“打造一把剑,要很长时间的!那时,朝廷早把你打发到南方去了,我才不再跑一趟呢。”华慕峰又坐回座位,“给你送行的时候,再把匕首给你。否则,我哪里去找送别的礼物?”这纯属诱哄,根本没想把匕首送人。
米彦晔沉吟一会,拿着匕首边看边说:“送别的事,还是先放着吧。皇上未必会派我去南方。”
“为何?按惯例,不都是派战胜的将军镇守征服之地吗?”
“惯例而已,又不是定例。苏力一事后,挂帅的就是我大哥了。派谁去南方镇守,当然就有了变数。”
“你这是从何处得的消息?话虽如此,大部分军功可是你立的。”
“猜测罢了。”米彦晔无所谓的样子。华慕峰便纳闷了。
南方设了三州,郡守早已派去,但三州的军事长官却在虚位以待。边防的封疆大吏,有很大的权力,和米彦晔以前担任的路州经略使不可同日而语。路州是个小城,离京城又近,也就是军事上很重要罢了。但凡有点野心的人,大概都抵不住南方新立三州的诱惑。
“唉~!若是派大公子前去,反正都是米家人,倒也没什么。只是对你稍微有点不公平。”华慕峰试探着看看米彦晔的神情,见他的脸色一点变化没有,“七少夫人前几天进过宫吧?是不是得了什么口风?”
米彦晔笑了,“静荷也就在我面前胆大妄为一些,出了门谨慎着呢。她从不在皇宫里乱打听事,更不多嘴。”
“那是皇上自己在朝堂上说的?”
“没有。你就别瞎打听了,据说有好几个人在活动呢。潮湿路险的闭塞之地,谁爱去谁去。”
“你辛辛苦苦打下来的!让别人去乘凉?!真够大方的。”华慕峰恨铁不成钢地指指他,“真是变了!变得不是你了!和你家静荷越来越像了!你干脆跟她合成一人算了!”
“华兄所言差矣~!我哪里有变?一直都这样啊。权势嘛,是皇上的;天下嘛,也是皇上的。皇上认为什么人最适合给他戍守边疆,那就派谁去。臣子们只需要乖乖听从即可,上蹿下跳地耍猴给谁看?嗬嗬嗬~”
说这话里面有牢骚吧,却又偏偏冠冕堂皇;说忠心耿耿吧,语气里却又透着嘲讽。
华慕峰哭笑不得地咧咧嘴,“明白了。既如此,兄弟就不需要为你担心了。天意难测,且静心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