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州最富的就是瞻州,都督的府衙就设在瞻州城里。若顺风,坐快船回临城,也就两天时间,元庄夹在中间,一天半夜就能到。元静荷带着四个孩子回到元庄时,全元庄的村民们站满了码头边的河岸。临城县令带着当地富户豪绅排在元静芾身后。
元静芾虽年近三十,女圭女圭脸可不显老,只是一身男子的刚强之气让人不敢小瞧。他在踏板刚放到岸上后,就疾步上去,亲自牵了姐姐的手,引上踏板。他的手微微颤抖,嘴里轻声问着姐姐路上可累,说着说着就带上了哽咽。
元静荷也激动得落泪,抬手模模弟弟的脸,含泪带笑,“静芾终于长大了。”
米彦晔身穿常服,站在姐弟俩身后,硬把头挤在姐弟俩中间说,“咱们还是到岸上去吧,踏板上站不下这么多人。”站不下,你不晓得往后退?
静芾赶紧牵着姐姐下了踏板。临城县令引着人过来行大礼。米彦晔嘴里说着:“寻常探亲,不必多礼,众位回去吧,辛苦了。”然后挥挥手,弯腰抱起小女儿,跟着元静荷姐弟往元庄走。众位等着他训话、接见的人面面相觑。话说,你不做做样子,问一下当地的政事、民情吗?
元静芾当然不敢和姐夫一样耍大牌,他恭敬地请众人一起去元庄。
相熟的庄民们看着元静荷,纷纷跟她打招呼,“荷姐儿越来越年轻了~”;“一点不显老啊~”;“孩子们真好看啊,仙童一样~”;“哎呀,她大姑女乃女乃有福啊,哈哈哈~”……元静荷也笑哈哈地跟大家打招呼,还让大女儿、二儿子依着外祖家的辈份喊人。
老三米饭个矮腿短,看人又不喜欢抬头,所以只能看见猫啊、狗啊,和小孩子们。他走了几步后,大声喊母亲两声,见她没空搭理自己,又去扯父亲的衣襟,“爹~,那个小孩流鼻涕,好恶心啊~”他指着一个同样高度的小男孩,一脸嫌恶。米彦晔一手抱女儿,一手拍拍他的头,“不要这么没礼貌。他流鼻涕,可能是生病了。”
“哦。”老三答应一声,扭过脸不再看人家。竹青走到他身后,弯腰问:“让舅妈抱你走路吧?”
米饭摇摇头:“不。我自己会走路。”
大的稀罕,小的娇,被忽视的总在半大腰。老大、老二是双胞胎,长得美又长得像,母亲稀罕地拉在前面给人显摆;老四太小,被父亲珍爱地抱在怀里;老三米饭就是那个‘半大腰’。元静荷对摆排场没兴趣,带的下人就少。下人们去搬行李后,主人跟前就没人伺候了。前后几个护卫,可不干下人做的事。老三米饭,一步一个趔趄地跟着跑。
流鼻涕的小孩一直跟着米饭,举着手里的麦芽糖,笑嘻嘻地给米饭吃。米饭开始摇着头不要,后来小孩挨他越来越近,一直想让他接受麦芽糖,米饭终于忍无可忍,冲小孩吼道:“不准跟着我!去把你的鼻涕擦干净!”
米彦晔‘啪’一巴掌打在他头上,“已经跟你说了,不准没礼貌!”
老三吃痛,张嘴大哭。
一个妇人慌张地从人群后挤进来,拉住小孩,一叠声地向米饭和米彦晔道歉,手下按住小男孩的头,要让他跪下磕头赔罪。
竹青看清楚她是谁后,没有上前阻止。
米彦晔赶紧弯腰扶住小男孩,说:“这位大嫂,千万不要惊吓了小孩子。本来就是我儿子不对。就算赔罪,也是我向你赔罪才对。”
元静荷见出了状况,赶紧转身回来,“怎么了?”
竹青扯扯她的袖子,向那个妇人呶呶嘴。那个妇人此时也看了过来,一见元静荷,双眼立刻充满泪,哽咽着喊了声:“大娘~”
元静荷其实见过她,但时间太久,已经全无印象,“这位大嫂别哭,有话尽管说。”
她这话一出口,对方哭声更大了,哭得惊天动地。元静荷顿时手足无措。
临城县令从后边走过来,帮着解围:“这位民妇,告状去衙门。都督一家只是来探亲的,你不要扰了他们的兴啊。”
妇人没理县令,继续喊元静荷:“大娘,你竟然不认识了我吗?我是你的丫鬟珠儿啊!你把我许给了韩昌做妾。十几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她边说边哭,悲伤之情毫不假装。
元静荷略一想,便明白了妇人的意思。这是韩家怕元家报复呀,推出了‘旧人’珠儿来打感情牌。她走到妇人面前,拍拍她的胳膊,安慰道:“别伤心了,和韩昌好好过日子吧。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妇人感激涕零,又让儿子磕头。元静荷止住小孩磕头的动作,从老三米饭身上扯下一个小布老虎的挂饰,递给小男孩做礼物。老三米饭立刻止了哭,上前一把从男孩手里抢过布老虎,转身就跑。
元静荷非常尴尬,不好意思地对珠儿笑笑,从丈夫身上扯了个荷包,给了男孩。
珠儿再次道谢不已。一些与元家有过过节的人,心里都松了口气。
元家义塾前,鲍贺之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大门前,远远地望着黑压压的人头,分辨着元静荷的所在。
米彦晔个高,远远地就看见他了,歪嘴冷笑了下,上前几步牵住元静荷的手,挡住她看向义塾的眼光。鲍贺之在迎接队伍走到元宅后,才收回目光,回了义塾。
当天,元宅热闹到半夜时分,才安静下来。
米彦晔不能在元庄耽搁太久,衙门里有很多公事需要处理。他第二天动身回瞻州前,左思右想,还是来了趟义塾。
鲍贺之带着家眷一起住在给先生们建的独门小院里。米彦晔只身进入他小院的门时,鲍贺之正在亲手打造一个婴儿床。他一身布衣,坐在板凳上,很认真地用刨刀刮削着木料,汗珠挂在脸上,他懒得擦一下。米彦晔有些恍惚,依稀看见了以往的鲍贺之,那个和自己有着深厚情谊的兄长。
鲍贺之抬抬眼皮,冷淡地看了米彦晔一眼,低下头继续干自己的活。
米彦晔在他面前蹲下,模模快要完工的婴儿床,喟叹一声:“鲍老伯终于有后了!他老人家在天上一定老怀大慰了吧?”
“你去天上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你才去天上呢!”米彦晔白他一眼,和他并排坐在一张板凳上,附耳问他:“你终于把你妻子当妻子了?”
鲍贺之猛然站起身,把坐在板凳头上的米彦晔闪了一下。
鲍贺之走到水盆边洗了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招呼妻子待客。崔氏的肚子还不太显,但走路做事已经非常在意了,小心翼翼地摆放好茶水,拘谨地向米彦晔行礼后退下。
米彦晔模着下巴想了会,继续纠缠刚才的问题,“你是因为担心自己可能被治罪,怕没留下一子半女遗憾;还是辞官后看开了放下了,才让你妻子怀孕的?”
鲍贺之冷冷看他一眼,不回答。
米彦晔也不恼,“等你妻子生下孩子,推算下时间就知道了。”
“哼!你知道又如何?山不转水转,你又转到我身边了。”
“对,又转到你身边了。我不信你还能干什么事!”
鲍贺之举着茶杯,意味不明地笑了。米彦晔也笑了,嘲讽地笑。
“你窝在乡下,教一群无知孩童,太浪费才气了。跟我去瞻州吧?做我的幕僚不委屈。”米彦晔很真诚。
鲍贺之放下茶杯,看着院子里的花草,半天不语。
“愿意不愿意的,给个话啊。虽说你曾经做过侍郎,风光无限过,但现在不是辞官为民了吗?我是诚心诚意地来邀请你的。”
“不给朝廷做事,却为你做事?你不怕朝中的人说出什么谗言来?别以为天高皇帝远,你一个封疆大吏就可以随心所欲了,恰恰相反,你更应该谨小慎微,不给朝中众臣们话柄。手握重权的外臣,更容易被圣上猜忌。所以,你要经常上书给圣上,谈谈你的政绩,你的难处,你的想法,你的施政措施……等等。再说了,我每天在你的衙内出出进进,和静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觉得很好?”
最后一句话戳了米彦晔的痛脚,他赶紧一摆手,“那就算了!”
鲍贺之冷哼一声。
米彦晔反应过来后,有点窘,补了一句:“我就是觉得你太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鲍贺之仍然看着院子,不看米彦晔,低声自嘲,“你不是一向鄙视我的作为吗?其实,我也鄙视自己。挖空心思巴结权贵,昼思夜想权衡利弊,就想掌了权后把你夺去的都抢回来。结果呢,掌了权仍然治不了你。米家树大根深,又被圣上倚重,哪里是我一个人可以撼动的?可笑啊!十几年费劲心机,到头来只证明我是傻子一个!……你明明心机深沉,朝堂上下还一致认为你鲁莽冲动!全被你骗了去!……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子,结果还被你逃月兑了……”
“只能说你笨!你不会给苏力城主私信一封?他为了保全苏力城,什么事不会为你做?!我们几十个人在城里,能力再强,也打不过几万人啊。”
鲍贺之愣了愣,从院子里收回目光,嫌恶地看看米彦晔。他一看到穿着米彦晔铠甲的一截手臂扔下来,脑子就不清楚了,哪里还会怀疑尸体的真假?当时只有激动、恐慌了,一会想到自己心想事成了,一会又想到自己太卑鄙了。他虽然努力往上爬,但实打实地干坏事,还真是头一遭。所以,心理压力特别大。后来看到元静荷因此心伤到失去理智后,他直接就崩溃了。
“比心机,比阴谋诡计,我还真比不过你。你就是个阴险狡诈的小人!”鲍贺之恨恨地下了结论。
“我哪里阴险狡诈了?!除了争静荷,手段不太光彩外,其他时候都是正大光明的!兄弟的确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但是兄弟不后悔。人生若重来一次,我仍然会那么做。”
“重来一次?!”鲍贺之激动地站起身,手指着米彦晔的鼻子,愤怒地吼道:“重来一次,我会被你骗?!还什么我若娶静荷,你就来抢?你怕静荷!只要把你的心思、威胁完完全全告知静荷,你怎么抢得走?!别说她义正词严地骂你一顿了,给你个严厉的眼神,你都自己退却了!我当初真是傻,没看清楚你色厉内荏的本质!竟然真的被你威胁到了!真是恨啊!我就不该去京城应考——!”
他气愤至极,浑身直哆嗦。看来他还是没放下。米彦晔擦擦脸上的唾沫星子,嘿嘿直笑,没有抱歉,只有得意。
鲍贺之的脸涨得通红,胸脯急剧起伏,愤怒地瞪着他。
“以前的事别再提了,咱们去祭拜一下齐老吧。”米彦晔给自己一个台阶,笑嘻嘻地站起身,示意鲍贺之一起走。
鲍贺之长吐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愤怒,让妻子准备了几样简单的祭品,带着米彦晔往齐翰林的墓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