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大,天晴得也快。雪停后的第二天,元静荷在儿女们去跟着先生读书后,自己带着柳叶和两个小丫鬟,及几个护卫出了府衙,到街上看北方粗旷的男汉子和女汉子们。
因为交通闭塞的原因,南北的居民通婚少,差别比较大。不仅长相上有区别,个性上相差也大。元静荷到萨州的时间还短,喜欢观察这些粗旷的男女汉子们,然后回去画下来,以作消遣。
街上的雪都扫到了两边,中间的土路露出来,保持着干爽样子。冻得鼻涕直流的穷人走路抄着手,说话时,嘴前冒白汽。
元静荷一行人慢慢走过街道时,引来所有人的目光。不止因为他们穿得好,长相秀美也是一个方面。几个穿着破烂的乞丐忽然从角落里冲出来,伸出青黑色的手,嘴里喃喃着“可怜可怜吧,行行好吧”。护卫赶紧把元静荷围在中间。
元静荷透过身体缝隙,一个一个看过去,细细研究着乞丐们的年龄、身体情况。接触到她眼神的乞丐,迅速地跑掉了。
又不是不施舍,跑掉干什么?她很纳闷。护卫们只是拦着,没有吆五喝六地训斥,更没有推、打。她叹口气,继续逛街。
街走完,拐一个弯,是个集市。卖针头线脑的,布料毛皮的,牲畜及野外猎物的,挺热闹。元静荷走完一条街,也没看到卖菜的,哪怕是冻坏的菜。出了街市,一个旮旯里的雪堆外露出一只光脚,青紫色。
“那是个——人吗?”元静荷心里打哆嗦,指着雪堆,说不成句。
一个护卫拦住想去一探究竟的柳叶,向元静荷躬躬身子,“回夫人,应该是个冻死的人。”
“为什么没人管?真的冻死了吗?你去检查一下。”
“还请夫人回避,免得惊吓了夫人。”
元静荷摇摇头,很坚决地说:“我不怕。”但脸色很苍白,眼神里有恐慌。
护卫无奈,只好去把雪堆扒开一点,看那人的头。“咦?这个夷狄人怎么进城的?”护卫咕哝一声,回到元静荷身边说,“夫人,这是个外族人,已经死去多时了。按理说,外族人是进不了城的。”
“他是冻死的吗?”
护卫回头又看一眼,“不好说。”
“你们把他安葬一下吧。”元静荷心里很难受,绕了个弯,准备回家。除了刚才的集市热闹一些外,其他的街道都冷清得很。府衙所在街道有两家酒楼,几个铺面,开着张,但人气不旺。她停在酒楼面前,对护卫说道:“你们去把刚才的乞丐们请来,我请他们吃顿饱饭。”说完,让柳叶掏银子。
“夫人不急,待我们兄弟护卫夫人回府后,再办这件事。”
“这里有那么不太平吗?”元静荷走路走出的汗渐渐变成了冷汗。
“城内还算安稳。”
元静荷不敢再停留街上,心慌慌地回了家。她坐在暖和的室内,一坐就坐了大半天,一直到米彦晔和儿女们回来,她都还在那里愣神。
米彦晔让下人把儿女们带开,自己坐到她身边,模模她的额头,轻声问:“柳叶说你今天逛街去了?”
元静荷收回神,看向丈夫,眼睛亮晶晶的,“你现在还能做施粥放粮、开放榷场的事吗?”米彦晔是军事长官,虽然在州府级别最高,但不管民政的事。
“建议萨州城里设几个粥棚的话,还是可以的。”
“不是城里,是城外。”
米彦晔咂吧一下嘴,“那为夫就没办法了。”城外就是茫茫草原,难以保证夷狄人不来哄抢。
“开放榷场呢?”
“需要上报朝廷,得到皇上的批准才行。”他挨她近一些,小声道:“以往关闭榷场,都是因为夷狄抢掠。这次关闭榷场,却毫无原因。知道这是什么信号吗?”
元静荷的脸拉下来,“要打仗的意思吗?”
“差不多吧!我在京城等任命的时候,你说过皇上在犹豫对不对西北用兵的话,还记得吗?”
“记得。”元静荷沮丧地歪倒炕上,郁闷地长叹。
“你先别郁闷,这仗未必打得起来。知道吗?左相被罢官了。”
“啊?为什么啊?我觉得那老头挺好的,很有才干,冲劲又足。不过,我不喜欢他太激进的一些主张。动不动还想把政敌往死里整。”元静荷想起老头精神矍铄的样子,眼睛随时瞪得溜圆,说话喜欢用吼。
“朝廷里的派系争斗从没消停过。稍有不慎,还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呢。”米彦晔躺在炕上,头枕着双手,“这里紧挨夷狄,不太安全,平时不要经常上街了。”
元静荷没把他的话当回事,突然念头一转,兴奋地趴到他身上,说:“萨州城里也有富人吧?我准备开个酒馆,让我们带来的厨子做大厨;再开个画斋,给富人们绘像。挣了钱后,施舍城里的乞丐和城外挨饿的人。同时设法让外族人开榷场,我们的人过去做生意。你看,如何?”
米彦晔皱眉想了一会,“你以私人名义进行的话,倒也可行。但是你作为经略使夫人,不可以去谈开榷场的事,朝廷会把事情算在我头上的。开榷场,边境将领不可私自做主。”
元静荷转转眼珠,“这事不难办。难办的是找商人,和说服外族头领。”
“只要你带着粮食布匹去,根本用不着‘说服’两个字。”米彦晔哼哼两声,刚要说下半句,元静荷忽然麻利地爬起身,“那好。我去想办法。”
米彦晔一把拉住她,“榷场关闭后,售粮食给夷狄者,以通敌论处,按律当斩。”
元静荷沮丧地哀叫一声,“到外族的榷场去卖也不行吗?”
“除非你是外族人。卖的粮食也来自外族。”
“那我以私人名义施粥给外族乞丐,总不犯法了吧?”
米彦晔在脑子里梳理了一下法律,“好像是没禁止。但是这种时候,夷狄人想通关,恐怕很难。”
“街上有个冻死的外族人呢。他是怎么进来的?”元静荷白他一眼,心想你们的关卡可不咋地。
“什么?!”米彦晔一惊,腾地坐了起来,胡乱穿上鞋子,就往外边跑。
“进来就进来呗。人家又没闹事。”元静荷冲他的背影喊了一声。但他的脚步声转眼就消失在院子里了。
元静荷心想,榷场的事既然不好办,就先办酒楼和画斋吧。她也不窝在室内了,穿戴严实,去办自己的‘正事’。
米彦晔追查了夷狄入城的事后,回到家里,一家人早在饭桌旁等着他了。元静荷帮着他换了衣服后,问:“那个外族人是怎么回事?”
“互市的时候留在城里的,东躲**地藏匿到现在。以前是做皮毛生意的,不过真实身份成谜。”
“他是细作?”元静荷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哪里有不愿意回家的人。
米彦晔笑了,“呦~,我的傻妻子也不是那么傻嘛。”
“找打呀你!”元静荷趁他低头洗脸,顺手拍了他的头一巴掌。
“吃饭了,吃饭了,饿死了——”米饭看不得父母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不耐烦地叫唤。
“开饭,开饭。”元静荷急忙让下人上菜。她一下午思考的结论里,还有一点,设法弄个暖棚,种菜。以前养鸡的大业,也应该继续。干活的人嘛,首先看看乞丐们愿不愿意来。
半年后,米彦晔一再请求重开榷场的请示得到了朝廷的批准。元静荷的酒楼生意顿时好得一塌糊涂。她赶紧让元静芾再给她招两个厨子来。绘像更不用说了,不少人慕名从千里外赶过来。
萨州恢复了它原有的繁荣。
元静芾招了厨师后,带上几车粮食,跑了趟萨州,一是开拓生意门路,一是看看姐姐一家。他早就知道姐姐开了酒楼、画斋,还有养鸡场和菜园子,以为她会忙得一塌糊涂,想着劝劝她应以照顾孩子和丈夫为重。
元静芾到的时候,经略使府门前进进出出的将领和平民,让他即吃惊又纳闷。这是菜市场吗?
一个守卫听他报了家门后,恭敬地引他到门楼里坐下,找来下人服侍着,自己去禀报。
伺候的小厮好像是新人,标准的北方人模样,笑呵呵地东问西问,“舅老爷是从南方来的?挺远吧?”
“还行。”元静芾觉得他不太懂规矩,微微不悦。
“其实我一看,就知道你是舅老爷,和我们家夫人长得真像。”
“是吗?”
“是!可像了。我们家夫人是萨州人的菩萨,可受尊敬了。舅老爷以后就搬家来萨州吧,一准也被供着。”
这话,元静芾爱听,夸姐姐就是夸自己啊。他呵呵笑了。
米彦晔匆匆赶过来,一进门就说,“静芾来了?我算着你该后天才到。这么赶路,没累着吧?”
“姐夫好,我不累。”元静芾抱抱拳,被米彦晔一把握住手,牵着往内院走。一边走一边说,“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多住段时间。我陪你去看看塞外风光。”
还没走到后院,元静荷和四个儿女就迎了过来。三个大孩子惊呼着扑到舅舅身上,又闹又叫。最小的米面站在最外面,气得嘟嘴。
元静荷呵呵笑着:“快下来,你们舅舅赶了那么远的路,多累啊。”
元静芾放下孩子们,看过来,见姐姐没什么变化,容光焕发的样子,一点劳累的痕迹都没有。终于放下心来。
“静芾,你除了运粮食来,还可以运些茶叶、布匹什么的,这里的榷场很大,消化得了你的货物。”元静荷在接风宴上,鼓动弟弟多来。
“第一次来,不清楚情况,以后就好了。”
“我算看出来了。你们元家就是出商界奇才。你姐姐做生意厉害,你也不赖。不过,你姐姐挣的钱都给别人用了:在城里盖了几处房子给乞丐住。这下好了,好吃懒做的人都有去处了。”米彦晔不满地抱怨一句,可脸上的神情透着自豪。
元静荷白他一眼,“瞎说。有手有脚的不是都在干活吗?”
“姐姐就是这样,看看元庄的义塾就知道了。”元静芾笑着附和姐夫一句,他也很为姐姐的行为自豪。
“别提义塾了,她还不如办义塾呢。知道她在这里干了什么吗?竟然说服知州在官塾里加开蒙学,为所有想读书的孩子免费!这下好了,官塾扩大了三倍不止。知州一天到晚在我面前哭穷,静荷便不停地往官塾里施舍银子。”
元静芾有些尴尬,元静荷给丈夫夹了一筷子菜:“吃你的菜吧,又没花你的军俸。”
米彦晔向小舅子做个鬼脸,挤挤眼偷笑。
元静芾到底还是心疼了:“不过,姐姐千万别把自己累着了。外甥们需要你管教,还有姐夫,也得你照顾不是?”
“静芾放心。我管着她呢,绝不会让她累着。”米彦晔在元静荷张嘴前,拍着胸脯保证。
元静芾笑笑,暗自月复诽,你们之间还不知道谁管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