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香、稻光以及众小厮都冲出来,惊叫:“少爷!”
“不,不是我,不关我的事。”刘芊芊也被掼到雪地,她跌坐在那里,面色雪白,满脸恐惧,哭喊与她无关。
“鬼嚎什么!”汤夫人听到消息,赶过去,一句话甩过去,骇得刘芊芊再不敢出声。她旁顾左右,质问道,“你们少夫人呢?”
乔毓宁正拉着孙太医,往荷塘边赶。
汤夫人眼神评估地看一眼小儿媳,凑到孙太医身边,问儿子情况。
孙太医神色严肃,给伤员扎针止血,觑个小空回道:“很糟。”汤夫人紧接着问,糟到什么程度。孙太医不答了,神色越发低沉。他吩咐俩弟子取来油布担架,将汤怀谨平挪移到架子棚上,并以同样谨慎的动作连人带担架放入床中。
花费三个半时辰,孙太医稳定伤员的伤势,开出药方,让徒弟去药房煎汤。
汤夫人把孙太医迎到客厅,她忧心忡忡,要他说实话,这情况到底糟到什么地步,她也好心里有个底。孙太医不客气地提醒道:“我早警告过你们,不可妄动。骨头还没接好,现在又全部摔碎,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怎会如此?”汤夫人大惊失色,抓着太医的衣袖连问是否诊断出错,“怀谨的骨头不是全接好了吗?不过小小一摔,哪里能摔成全身骨碎?”
孙太医好气,加重声音道:“你以为狮子头和尚的大力金刚掌,是浪得虚名?”
汤怀谨当日被人所伤,汤家用尽一切所能想所不能想的法子,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汤氏母子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以为骨头接好就能做复健,不顾太医阻止,拿自己的身体胡搞一气,终是闹出大问题。
终身瘫痪,在所难免。
“你们另请高明吧。”
孙太医背起药箱,请辞走人,这伤他没法治。汤怀谨在里头醒来,听得这一句,没承受住冲击,呕血晕厥。乔毓宁慌得连声叫:“相公!”
汤夫人费尽口舌拦下孙太医,如今还有谁能救她儿子,非他莫属。
孙太医唉声,进里屋用金针为汤家少爷理顺脉中气血。他对床边女子道:“你劝劝他,再动气,”他指指头颅,“这里也保不住。”
乔毓宁抿着唇含着泪,直点头。
孙太医吩咐徒弟搬东西到偏屋,他住在这里,随时应付汤怀谨醒后的突发情况。
大年二十七,汤怀谨伤加重第三十六天,汤老爷信函催到汤夫人处,问她与爱子怎么还未回省城。
汤夫人回信,推说儿子不满汤父擅自给他订的亲事,不愿回去。
汤老爷又回信,要夫人劝说儿子,讲明娶光禄寺大夫的长女做他的平妻,这其中的好处;又说起他大侄子贺怀兰的正妻,是工部员外郎的嫡女,有这层关系在,贺大少爷的生意在京城各地很是吃得开。
汤夫人把信读给小儿媳听,道:“你现在可懂了?如果怀谨不娶这位官家小姐,你公爹就会置疑怀谨不如怀兰。你公爹只会把家产给最有能力的人。这就是你那位大伯母出的好主意!”
若非荣佳公主要把手伸进她儿子的后院,汤怀谨如何能性急;如今儿子被害得变成废人一个,汤夫人恨得吃了荣佳公主的心都有。
“婆婆,那这信绝不可给相公知道。”乔毓宁担忧地直喘息,“孙太医说,相公受不得刺激,气血涌进脑子,那就醒不来了。”
汤夫人愤恨道:“你急嚷嚷什么,我会不知道怀谨的脾性?”见骂呆了小儿媳,她缓口气,“叫你来,是要你来想,怎么回信给你公爹。”
乔毓宁哑然,硬着头皮接下差事,冥思苦想后,她还是说出最直接的想法:既是公爹安排的,答应也好,本也是与相公有利的事。就是有一个问题,她问道:“这位新夫人来了,住哪屋?”
汤夫人深深地笑起来,执笔回信,同意老爷的指婚,但是,他千挑百选的小儿媳问,新人入门,将她置于何地?
乔毓宁脑中一片空白,她问的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她想表达的是怕新来的姑娘没好地方住,公爹会不满意。
汤夫人对把善妒、专房、独霸这些恶名套到儿媳身上,完全没有一点不好意思,摆摆发了人。
乔毓宁回到房里,神魂依旧不知所属。
菊香等人担忧,只怕汤夫人出了什么难题刁难少夫人。乔毓宁木木地回道:婆婆很好,依然关心相公的身体,就是不准相公娶平妻,只能纳小妾。
其他人还在纳闷这样还不好,内室传来汤少爷的唤声。
乔毓宁警醒,懊恼地捂着嘴,小快步跑进里间。汤怀谨从闻讯自己这辈子无救,心情一直很低落。乔毓宁有些拿不定主意,怎么服侍他才好。
“相公,是要喝水吗?”她挑了句自认为安全的话,问道。
汤怀谨淡淡问道:“父亲来信了?你怎么回的?”
乔毓宁不停地干吞口水,缩着肩,一五一十背汤夫人写的信。汤怀谨阴霾的神色微微起笑意,道:“你真不喜欢我纳其他女人?”
“呃,不喜欢。”乔毓宁决定为了这抹难得的笑意,对汤怀谨说一次谎话。
汤怀谨又问道:“真的?”
乔毓宁点头,再次肯定回答。汤怀谨眉眼含笑,问道:“包括你的芊芊姐?”
“嗯,我不喜欢她跟你站在一起。”乔毓宁努力找她所有看不顺眼的事,“什么她弹琴你作画,好像我是多余的,我统统都讨厌。”
汤怀谨柔声唤道:“阿宁,来。”
乔毓宁走过去,应他的要求,在他嘴上亲了亲。汤怀谨眼里放出柔和的波光,他看着她,问道:“阿宁,很喜欢你相公的吧?”
“很喜欢的很喜欢。”乔毓宁倒没撒谎,汤少爷很凶,却对她非常非常地好。
“那阿宁去帮你相公求个签,好吗?”
“好。”乔毓宁满口答应,勾着他的手指,保证道,“阿宁一定给相公求个上上签。”
汤怀谨笑着微点头,乔毓宁心随意动地又在他脸颊上亲一口,道声她去跟婆婆说声,明天就出发。乔毓宁跳着小步跳过那个高高的门槛,跑去婆婆的院里,与汤夫人请求出府。
汤夫人本想喝斥她,却听得陈妈耳语,明了内情,颔首同意。
昆县有个汤氏宗族供持的关公庙,依汤少爷的意思,却是要乔毓宁到邻县的观音庙去求平安签。为此,乔毓宁凌晨时分就乘汤府大马车前往邻县。
拂晓,众人赶到清河县的观音庙。
她们来得早,烧到第一柱香。菊香等人认为这是个好兆头,让少夫人一鼓作气,抽个好签。乔毓宁来到偏殿的抽签处,紧张地手心直冒冷汗,接连几次伸手,都不敢握实签条。
“少夫人,先到后殿休息会儿。”稻光认为大家给少夫人太多压力,反而抽不到好签。
菊香深以为然,三婢女拥着乔毓宁向静处走去。乔毓宁却不安定,总觉得自己休息后再去抽签心不诚,她转身道:“要不我再去试试。”
她边拒绝菊香等人相随,边向前走。猛听得菊香厉声道:“少夫人,闪开!”
紧接着,一把斧头贴着她的肩头,呼呼插入前面木板。乔毓宁恐惧又慌乱地向后看,菊香、稻光被十来个蒙面人缠住,赤手空拳抵挡柴刀、斧头。
“快跑啊。”稻光挡得很辛苦,努力阻止这些歹人杀向少夫人。
乔毓宁错乱地后退几步,回过神,撒腿跑到庙外,大喊:“救命,快到里面救命。”
没人理她,乔毓宁又急又慌,想到什么,拿出荷包,往观音庙里撒香油钱。灾年刚过,民生还没恢复,一枚铜钱都能叫人拿命去抢,更毋论现在有千百枚铜钱散在眼前。
庙前男女老少疯般涌向庙门,乔毓宁看着海潮般的人群,又傻又呆。原来这天正好是年初五,所有商户要放鞭炮开门迎财神,大街小巷挤满捡牲礼年礼的穷人。若非如此,乔毓宁撒再多钱也引不来这许多人帮忙。
这时,有人冲向乔毓宁要抢她身上东西,她慌了神,边跑边扔掉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
乔毓宁慌不择路,也不知自己跑向哪里,等她停下来,却发现自己迷路了。
她向路人问路,却是越走离观音庙越远;她改问回昆县的路,不知怎么地总是走往向。乔毓宁瞧着陌生的街头,不明白,到底是她自己不分南西北,还是她问的那些人都不知道路。
天色暗下来,乔毓宁又冷又饿,这回她碰到街头巡检的乡兵,对方指的方向有个破庙,庙里还有别的路人留下的烤蕃薯,乔毓宁捧着香香暖暖的地瓜,在想菊香她们一定急坏了,汤少爷知道她走丢,一定又会大发脾气。
他一定不记得,他现在不能生气。
乔毓宁缩在庙角,决定睡饱了明天一早找路赶回昆县。半睡半醒间,有人摇她的肩,低声叫她:“喂,醒醒。”
“黑、黑麦秆?!”
夜里也瞧不出黑麦秆听得这绰号,有什么特别反应。他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听好,有人不想让你回昆县,这是地图,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回去。”
乔毓宁点头,她一定要回去的。
黑麦秆低声道:“好,明早我想办法引开那些人,白天他们不敢直接下手,你自己小心。”
乔毓宁合了合干干的嘴唇,问道:“为什么?”
“弥补过失,”黑麦秆微微松开手,抱歉回道,“是我把她塞给你。她不仁,我却不能不义。”
乔毓宁不相信,她死了或者不在,对那人又有什么好处。
黑麦秆轻笑,道:“汤少爷虽然废了,但也能拿到半数的家当。没有你,她能拿到好处可不少。”忽而他气息一变,说那些人回来了,他嘱咐道,“你继续睡,我在外面守着,必不让他们害你。”
“谢谢。”
黑麦秆纵身闪离,乔毓宁收好地图,头埋进双膝,双臂环拢,努力睡熟,她不想去想那些事,她明天还要赶路,汤少爷不见到她本人一定会一直一直生气。
第二日,晴空万里,是个冬天里难得的好天气。
乔毓宁扫一眼地图,辩明方向,埋头赶路,不管途中行人胡言乱语的指示阻挠。近午时,她瞧见昆县东门外的运河,她心情不由地雀跃,脚步也轻快几分。
她踏入东大街,街上气氛瞬变,那些悠闲的混混面露凶狠,拿着趁手的工具,向她包抄。
乔毓宁手捏成拳,她不想退,却不敢不退。
骚动从后方向前漫眨,地痞流民惊骇地吓退两旁,纷纷躲藏。从街心走来两个打女,率着本县乡兵,拳打脚踢,扫出一条宽敞敞的大道。乔毓宁神经一松,安全了,直接摔倒,不意摔入神出鬼没的金荃的怀里。
乔毓宁咧嘴一笑,困困地问道:“相公发火了?”
三女互看,认为这个问题还是留给汤少爷回答更好。她们把人带回汤府,乔毓宁缓过劲,跑进里厢。汤怀谨平平淡淡地在看书,静静的样子,好像不知道她失踪一晚。
这可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乔毓宁撇着嘴,扒扒打结的头发,拉拉弄脏的布裙,提高了声音宣布道:“相公,阿宁回来了。”
“为什么要回来呢?”
乔毓宁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生气地恼火地走近床边,朝着他的耳朵吼道:“相公,你发恶梦吗?”
“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
乔毓宁愣住,他在说什么呀。
汤怀谨目视书页,不徐不疾地再问道:“你不是想和你爹、你娘永远地在一块儿吗?”
乔毓宁懂了,顿时泪如泉涌,道:“相公,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真是个傻瓜。”
乔毓宁闻言哭得更凶更厉害,有些东西她还不懂,有些东西却本能地知道珍惜。汤怀谨偏过头,瞧着她,微笑淡然,道:“回来了,就不许后悔了。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