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长生 023. 错骨 (下)

作者 : 月揽香

不知怎么地,汤府老爷夫人不管瘫掉的少爷的事,在府里传开,府里粗使小厮小丫环觉得没有保障,接二连三地请辞。陈妈拿着卖身契也挽留不住人,似乎在一夜之间,这些人都发了财,有足够的银两赎身。

陈妈一头骂这些人没良心,一头又骂省城某些人赶尽杀绝。她请示汤少爷,找牙行补添人手。汤怀谨拒绝。陈妈只提了这一回,之后再没提过。纵使在十二月飞雪时节,陈妈也只骂几句贼老天爷,没找人手扫雪。

府里冷冷清清地只剩主仆数人,连个看门的都没有。陈妈却天天领着连翘金丝烧水煮衣服给整个院落消毒,菊香稻光金荃专管厨房采买,送给汤少爷吃的饭菜与汤药都要经五个人以上试吃。

人手严重不足,乔毓宁问,府里为啥不添人。

菊香说,免得省城大老爷家那头往府里安插眼线。稻光解释,主要是提防有人再下手暗害少爷。金荃补充,少爷不幸,老爷挣来的诺大家产就归给大老爷家。

乔毓宁想,这大概就是刘芊芊有孩子以来,汤少爷晚上难以入眠的原因所在。

除了失眠,汤怀谨还有忧虑、焦躁的症状,他越来越情绪化,常常因为一点小问题冲身边人发火。乔毓宁很不想说汤少爷心底在不安,事实是汤怀谨夜里常常惊醒,醒后就一直看着漆黑的窗外,神情惊恐或戒备,好像那里有吃人的怪物。

乔毓宁想到自己刚到汤府的时候,也是这样害怕。当时她选择紧挨着昏迷的汤少爷,自说自话,度过那些无人依靠的幽静黑夜。

她决定把这个好办法“推荐”给汤少爷。她开始缠着汤少爷给她说书,山海经是必读物,话本戏剧人物杂记模到什么读什么。好在自观音庙事件后,汤少爷对小媳妇有求必应,每晚一个睡前故事,雷打不动。

故事讲完,乔毓宁也睡着了,半边身体趴在汤少爷身上,手抓着汤少爷的嘴和鼻,脚压着汤少爷的胸腰,下垫着汤少爷的头发。

这个睡相是不太好,但是,汤怀谨很喜欢这样的相近拥抱,这样做他会睡得更安神,夜间少有惊醒。乔毓宁发现这个小秘密后,就更肆无忌惮地霸占整张床,只要不用力踹,汤少爷那身骨头还是经得起她这点小胳膊小腿折腾的。

七个月后,庆安八年二月,靖安省皇商贺府新晋姨娘刘氏在元宵节当天,给六十三岁的汤沐恩生下一个身体健康的儿子。

汤老爷老来得子,心中骄傲与得意无可比拟。他当即为庶子定名:贺元宵,并决定大肆操办庶子的满月宴,只是地点一时还没定。

乔毓宁要府里的人瞒着汤少爷,三天后,汤怀谨从别的渠道知道这个消息,并且,他还知道了乔毓宁吩咐下人隐瞒他的事。

两桩事加起来,让汤怀谨爆发出史无前例的怒火。

乔毓宁首当其冲,她只感觉到一股气冲向她,她胸中闷痛,嘴里喷血,并被这股气冲出窗外摔在地上,后面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醒来时,稻光守在床边,两眼黑圈,微微打盹。乔毓宁口渴,想动却浑身都痛。稻光惊醒,边阻止她起来,边调温水。稻光道:“少夫人,您伤得很重,别动。”

乔毓宁喝了水,缓和嗓子眼的干渴,问她受了什么伤。

从稻光的诉说里,乔毓宁了解到一个新名词:功夫。汤少爷手上功夫一般,拜汤府高价收购的天材地宝所赐,他内力极其深厚,寻常武林人士遇上汤少爷发威,必得落个半死不活。

乔毓宁现下这般伤重,就是汤怀谨内力失控造成的。

“菊香也伤到了?”乔毓宁问道,稻光沉重地点个头,燕泥、金荃都受波及,不过,她们有内力护身,伤势倒没有乔毓宁这样严重。

稻光欲言又止,乔毓宁让她说。稻光跪下来,眼眶红红,忍着哭意,恳求道:“少夫人,您千万别记恨少爷。”

“我怎么会怪相公,”乔毓宁平静地回道,“我明知相公最恨有人骗他,还叫你们一起瞒他,连累你们也受伤,都是我自己不好。”

稻光闻言哭出声,乔毓宁反而纳闷,问道:“你哭什么,相公不喜欢的,快擦了吧,小心相公又发火。”

“看婢子光顾着跟少夫人讲话了,”稻光抹抹两颊,语气刻意地轻快,“婢子这就去通知大家,少夫人醒了。”

她出去后,燕泥金荃都来看过乔毓宁;菊香隔几天后,出现在少夫人病榻前,她为救乔毓宁承受了汤怀谨更多的怒气。乔毓宁很感激她救护,菊香笑得辛酸,道:“少夫人,少爷很后悔。”

乔毓宁笑笑,不说话。

她爹打过她,她也会摆几天脸色给她爹看,哪怕错的是她。对等的,在她没有消气前,她是不会去看汤少爷的。

四月桃花开尽,昆县街头巷尾疯传汤五爷家的长孙媳妇要下乡祭祖的事。

这长孙媳妇不是别人,正是汤老爷相中的那位官家媳妇人选,从二品大官光禄寺大夫家的嫡长女。汤五爷自从说了这门亲,每天笑得合不拢嘴,走路都带风。这回更是借着孙子与媳妇新婚回乡省亲之际,动用身为族长的权利,隆重召开全族大会,给出身大官人家的孙媳妇行入族归宗大礼。

乔毓宁身为录入谱籍的族中人,也收到一份请贴,还是老族长汤五爷亲自送上门的。明眼人都知道汤五爷如此声势浩大地大办特办新媳入族大典,就是为着跟汤九家的互别苗头。

汤家两位新媳妇的入族比试结果是毫无悬念的,外头都传遍了,那位梁小姐一身才情是如何地惊采绝艳,煞到汤五爷的探花郎孙子,并呼非卿不娶。梁小姐才名如此出众,以至于人们都相信,连乡下小妹都能轻松通过的入族考核,对梁小姐来说,那是小菜一碟。

因此,大家更关心这位京中贵女长啥模样,芳龄几何,大不大,能生几个娃。

乔毓宁也很好奇梁小姐长相,不顾菊香、稻光等人劝阻,一意要去。

汤怀谨知道后,让丫环传话,不准。

乔毓宁对着汤少爷那屋方向做个鬼脸,暗道不让她去她不会偷偷去么。

她在柴房角落挖了个洞,大会那天,她钻出那洞,又用绳子和钩子把食盒拽出后门,清点东西不缺,她挎上大篮子,迈着两条小短腿,刚跑出巷子口,就见菊香站在那儿。

乔毓宁以为她是来堵自己回府的,全神戒备打算反抗到底,却见菊香把她带到客栈,拿梳妆匣,边给她重新打扮,边叹气:堂堂的皇商贺家少夫人披头散发进场,还不给五爷家笑一辈子。

“您啊,不听少爷的,有得您苦头吃。”听菊香话里意思,今晚梁小姐的入族会堪称龙潭虎穴刀山火海。

菊香不细说,乔毓宁也不问,她模着新发团,嘿嘿傻笑,催着菊香往宗祠赶。

她们到时,梁小姐做礼宾认人这最精彩的大戏已然落幕,听各家围观的媳妇说,梁小姐把人全认出来了,人人都夸赞梁小姐不仅聪明绝顶,而且美比洛神,气质非凡,不愧是京城来的大家闺秀。

“哇,那梁小姐这么厉害啊?”乔毓宁边应和,边冲媳妇大妈大娘们笑。

“汤家小娘子,你以后一定要长成大美人,可别让十一郎家的比下去。”

“再美,能美过梁小姐?”

七大姑八大婶争议谁家媳妇更俊,乔毓宁呵呵笑,挎着大篮子跨进祠堂。里面闹哄哄的,乡里乡亲的不拘束也不讲究,磕瓜子剥落花生小孩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汤五爷站在最中央的桌位处,高声问:有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他就给自家孙媳妇执笔了。

大家吵闹声依旧,汤五爷说声奉族谱。

乔毓宁在人群里张头张脑,认识的人叫声:怀谨家小娘子来了啊。乔毓宁笑应声二叔,问十三太叔公坐哪儿。

“那个不是。”

“诶?那个是九太姨婆啊。”乔毓宁回了句,四周声响一滞,乔毓宁也没留意,伸长脖子掂着脚尖四处找人,看到厅堂角落有两个中年人在划拳赌酒,她挤过人群跑过去,欢快叫唤声,“十三太叔公,侄孙媳阿宁给您请安。”

半边祠堂都静默,那红光满面的中年人喷口酒气,笑道:“汤九家的,认错人了哟,十三叔公在那头。”他指着厅中最中央的大桌子,那个用大坛子跟人拼酒的老酒鬼说道。

“知道知道,那是九太姨婆嘛,等会儿阿宁就去问安。”乔毓宁说着拿出自己准备的礼物道,“阿宁让人做了焖烧童子鸡仔,给十三太叔公下酒。”

十三太叔公呵呵快声笑起来,剥开鸡崽蛋咀嚼,连连点头赞味道正宗,就是番禺温家人做的那个味儿。

乔毓宁高兴得两眼都眯弯,再行个礼说她去别的长辈那里。十三太叔公舌忝舌忝油油的手指头,心情甚好地道声去吧去吧。乔毓宁又跑去七太叔公、八太叔婶那里,送上各种点心零嘴。

祠堂里静悄悄的,好热闹的汤氏族人们连往年最爱的打趣都停了,看着汤九家的满场找人,眼珠子直发直。

因为她把人都认对了。

而今天的主角,站门口迎宾的京城大才女梁家小姐把重要人物全都认错。

其实,在全汤族看来,认错才是正常的。太字辈那群老妖怪出题之刁,性情之怪,那是全族都有名的。像汤九家的能把人全都认对,一个都不拉,这才是最不正常的。

乔毓宁请完安,正要跟汤五爷说她要先走一步,后知后觉地发现祠堂里好安静。

她心里发毛,悄声问菊香是哪号大人物来了?

菊香神情镇定地把少夫人脑袋扳正,没有大人物,只有汤夫人。

汤老爷、汤夫人坐在主桌位,就在汤五爷旁,身边七八个穿朱红宝蓝深紫官服的大官相陪,官袍色彩太炫太耀眼,也不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妹看不到自家公婆。

乔毓宁奇怪了下府里怎么没收到公婆回乡的消息,快步走过去,给公婆问安。

汤老爷笑应声,继续与汤五爷的大儿子陈阳刺史汤家轩、新出炉的探花郎家侄汤梦窗、光禄大夫梁翁之子梁写意及他们的同僚官员戏说汤族的历史。

乔毓宁再福个身,说她先回府。

汤夫人淡漠地嗯声,让儿媳自便。乔毓宁想走,被她坏了好事的汤五爷可不准她走。

汤五爷使人来叫小辈的都去给太公们敬酒讨吉利。汤老爷让儿媳也跟去,并叮嘱她不要失礼。乔毓宁提个茶壶跟上。汤五爷马上叫她换酒。乔毓宁小小辩了句,婆婆不准她喝酒。汤五爷怒道:“不喝酒的,滚。”

“祖父喝多了,请见谅。”汤梦窗对小婶婶说道。乔毓宁扯个笑脸,心知自己两次坏汤五爷好事不招待见,汤五爷没好口气是情理中事。她让菊香换了米酒,随队伍一桌桌敬酒喝过去。七八张桌子后,乔毓宁就喝不下了,而且难受得想吐。

“大家干!”汤五爷看到汤九家的不吃,语气不好问道,“怎么你不吃?”

“阿、阿宁喝不下了。”乔毓宁很难受地说道。

“长辈赐酒,你敢不吃。”汤五爷喝骂道,汤梦窗忙道:“孙子代喝。”

“滚一边去。”汤五爷怒斥道,单手抓起大酒瓮,咕咕咕倒满三大海碗,叫汤九家的立即给叔公叔婆赔礼。

乔毓宁心里忿然,认定老族长就是在整她,却也只得捧起海碗,捏着鼻子,勉强把酒灌下去。胃袋翻腾,她没忍住,哇地一声吐出来。

秽物泼溅,腥臭飘散,众人纷纷掩鼻。

汤五爷勃然大怒,指骂道:“侬个没爹娘教的,居然敢、居然敢!”

“我没爹娘教?”乔毓宁伤心气愤难受全涌上脑,不顾一切地喊道,“我爹娘早叫你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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