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新麦下田,昆山解封。
金荃出府收账。乔毓宁背了药篓出城。英雄山庄的喽罗把着山道口收过路费,各采药农敢怒不敢言,排队交钱。乔毓宁交了铜板,不起眼地夹在人群里,进山。
经过一个冬天的休养生息,昆山遍地又长满数不清的药材。乔毓宁采够药,提前下山。山道口喽罗拦住她,翻箩筐,没抽到好油水,他们强行抢走一半药。
乔毓宁憋了一肚子气,踏着恨恨地步子,找个没人瞧见的地方,踢城墙泄火气。
两个喽罗提着裤边,边系腰带,边八卦:“上面说,少庄主给挨了一刀。”
“那算什么,崔香主都这个了。”红褂那人做个头首分离的动作,前面那个穿绿褂子就问:“谁做的,有没有消息?”
后面这人左右探顾,压低声音道:“庄主呗。”
绿褂子大吃一惊,又否定道:“不是吧?怎么都说是冰夫人。”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红褂子比个勾搭的手势,暗示少庄主与新庄主夫人纠缠不清,被老庄主看到,老庄主一怒之下劈自己儿子,崔香主搏命救主,一命呜呼了。
绿褂子模着下巴,沉吟道:“这就奇怪了,冰夫人平素最持贞德,房内房外都蒙脸,怎会忽然与少庄主相好?其中必有古怪。”
“会不会跟那拨刺客有关?”红褂子消息来路多,他道据说王少庄主接信回常州老庄过年,途中遇刺,伤好后,言行有诸多诡异处,好像变了个人。
两人要待深入探讨下刺客的来路,忽见墙角有个采药妹,两人神色顿变,红褂子要下杀手,绿褂子拦住,不要节外生枝,谅一个小丫头也不敢乱说英雄山庄的事。
“还不滚!”
乔毓宁紧紧药筐,迈开飞毛腿往回赶。连气都没顺,她忙跟大家说,王浮生被劈重伤的事。菊香等人思疑,即使是汤老爷出手,也不能够让王家父子自相残杀。
“定是坏事做多,老天爷报应的。”乔毓宁很开怀地说道,王浮生被人下了降头与否,跟她们没关系,“相公,阿宁去煎药了哦。”
汤怀谨从沉思中回神,对她一笑。乔毓宁煎好药,先喂汤少爷吃饭,再喝药。完了,她坐在床前小杌子上和汤少爷讲话,说着说着她头歪着床案,睡着了。
燕泥要抱她入床,一碰乔毓宁就惊醒,迷糊问道:“天亮了,我这就起来。”
“还没呢,再睡回会。”汤怀谨瞪视燕泥,摆头让她去叫菊香。燕泥面白地退下。菊香在收拾厨房,闻言匆匆擦了手进屋照顾少夫人。
乔毓宁困倦,由着她洗洗擦擦,什么时候换了睡衣上的床都没印象,一沾上被子就睡熟。前夜睡得如此深沉,隔天黎明乔毓宁却能按点醒来,笑得很活泼轻快,继续采药煎药照顾汤少爷不假他人之手。
这样的日子三个月,乔毓宁全身骨瘦,眼下两个深重的黑眼袋,菊香等人心疼,向少爷进言,少夫人现在这样,走路都摇来晃去,山中采药不留神滚落,就糟了。
汤怀谨恼怒菊香说不吉利的话,傍晚细瞧乔毓宁进屋样子,确实脚步沉重,满身疲倦,不过在他面前假装轻松愉快。他眼神一黯,默许稻光替少夫人进山采两天药。
乔毓宁这日回府,听说汤少爷安排稻光去采药,以为他心结已解,满脸喜色,道:“相公,你没哄阿宁吧?”
“不信我的话,罚你抄书。”汤怀谨威胁道,乔毓宁双小掌交贴捂嘴,满脸偷笑,跑去药房找稻光,跟她讲采药的地方。
乔毓宁休息几天,脸上又长回点小肉,笑起来都特别喜人,每天在屋里屋外跑,不是摘点小花,就是弄点小野果,哄得汤怀谨一连数天好脸色,没发脾气,他待人浑似还在下毒那档事之前一样随和平易近人。
荷花节到,县里纷传县太爷要请省城有名的戏班子来唱大戏,庆贺今年春收喜人。
稻光采药回来说起这事,直说这新县主新花头多,县城没人不喜欢他的。
菊香择着菜叶子,回道:“会来事又如何,跟咱们汤家不是一路的。我倒看他能挺到几时?”想起春耕时,这位新县主领着一班衙役,直闯汤府要她们出钱出劳役,她就生气。
乔毓宁有搭没搭地钳螺丝尾巴,满脸恍惚。菊香问道:”少夫人,想什么呢?”
“没。”乔毓宁摇个头,专心回手里小活计。
稻光冲菊香一笑,道:“说起戏班子,你还记得不,德京班那个刀马旦,在台上飞舞,那功夫没个十年演不下来。”
菊香会意,和稻光说起省城那些有名当家名角的绝活,见少夫人果然听得满眼渴慕,两人相顾而笑,也不说什么,弄好菜,安排少爷少夫人吃饭。
汤怀谨瞧着小妻子扒着白饭神思不知飞哪里,问道:“是中暑气了?”
菊香笑道:“不是哩,少夫人生辰快到了,大概在想着少爷今年送什么礼呢。”
汤怀谨一想,可不是,小妻子生在盛夏天最热的时候,这不时节又到了。汤怀谨决定今年还是让小妻子自己挑,也让她高兴高兴。
乔毓宁一听这话,脸迸喜色,道:“阿宁想听大戏,省城戏班子唱的。”
汤怀谨笑道:“这好办,菊香,叫德京班班主,到府里唱一个月。”转眼却见小妻子脸上的亮光慢慢消散,他奇道,“不喜欢?让那几个有名的戏班子,都到这里唱,唱到你不想听为止,好不好?”
“人家想到外头听。”乔毓宁吱吱唔唔小声要求道。
汤怀谨起初不同意,耐不住乔毓宁又软语相求又撒娇,点了头,让她跟紧菊香,别误了回府的时辰,也不要胡乱买小吃。
乔毓宁得了首肯,哪有不答应,还闹着燕泥做了身荷花样的新裙子。
出门听戏这天,乔毓宁换上新裙,绑了条麻辫,扎朵粉荷的珠花,耳朵上还掐了对玉雕的荷花耳钉,扮成荷花小仙童,乐滋滋地牵了菊香的手,赶往县庙。
大街上随处可见扮成荷花仙童的大小孩子,乔毓宁露出她这个年龄该有的孩子气笑容,夹在大部队里,和寻常孩子一样,兴奋地东张西望,并很快和附近的小姑娘说上话,叽叽喳喳揣测省城戏班子扮的荷花仙子模样。
关公庙前看戏的大人小孩挤得里三层,外三层,闹哄哄的声音盖过开戏前的小曲。靠墙的一头,卖糖葫芦滋粑糕爆米花玉米棒的摊子排成一条小长街,小孩子们围着浇糖小摊,叫着要凤凰要老虎要孔雀的花样。
乔毓宁嘴馋地咽咽口水,模出菊香特意做的薄荷麦芽糖,塞到嘴里,并扭头当作没有闻到那股子焦糖香气。也有没一个大子买那浇塘生肖的孩子,手指含在嘴里,发馋。他们闻到旁边的薄荷香气,都转到同一个方向。
“给。”乔毓宁打开零食匣,大方地让附近孩子自行拿取。
有个脸黑的小姑娘瞧着那闪闪的银盒,满眼羡慕,道:“真漂亮。”
乔毓宁不无自得地回道:“我相公送我的。”
“原来你订亲了。”“你相公长什么样?”“他每天给你糖吃?”
大家边嚼糖,边聊天。随着戏台上一声锣响,庙前静了静,武生打着连空翻跳出来,全场高声叫好,哗哗地鼓掌,夸赞的议论声慢慢沸腾。
等到扮荷花仙子的花旦粉墨出场,全场气氛闹到顶点,乔毓宁拍手,喊得嗓子都哑了,还不停地对菊香说:“看,这是天上的荷花仙子,真好看。”
菊香笑着给她拨开汗湿的刘海,打着小扇子,不停地扇风。
正当荷花仙子唱到何方妖孽时,场里传出一声大喝:“杀人了!”
有人尖叫,全场顿时大乱。捕快们手把绣春刀,喝道:“抓朝庭钦犯!无关人等立即散开!”
众人喊叫着,你踩我我踩你乱哄哄地瞎躲一气。菊香抱起少夫人,突围,无奈现场太乱人太挤,一时挤不出去。菊香掉头,护着少夫人往庙里躲。
谁知那杀人狂也奔往庙方向,他舞着大刀,胡砍挡路的民众,不少人被砍倒。穿着鲜艳捕快服的官兵紧追不舍,沿着关公庙堂形成大包围圈。
钦犯见无去路,杀性起,更无所顾忌地大开杀戒。
菊香见形势逼人,把少夫人往佛像后一塞,道:“您在这儿,婢子去把人引开。”
乔毓宁猛点头,要她小心。菊香跃起,以腰带为器,攻击持刀凶徒,并把他引向捕快的包围圈。钦犯察觉到她的意图,使出大招,逼退菊香,幸而这时官兵杀近,这钦犯向另一头庙偏阁逃窜,正是众人藏身之地,
他抓起一个人质,哑声道:“退后,不然,老子杀了她!”
众捕快迟疑,这凶徒即使抓个寻常小老百姓,官兵也要投鼠忌器;现在,他抓的还是德京班的名角,当家花旦。这花旦在省城那是鼎鼎大名,王府都要请她去唱戏,身价之高,有如云中皓月,可望不可及。
她会来昆县这样的小县城,据说与本县新来的县太爷早年有交情,免费助县太爷收拢民心来着。
如此有情有义又有后台的花旦,要是在小小县城遭难,这班捕快不仅要被全省民众的口水骂死,还要被昆县县太爷、喜欢花旦戏的高官们追究没有护好美人的责任。
众人投鼠忌器,“让开!”凶徒再发狠话,他的刀用力靠近美人的玉颈,那上头立即沁出血痕。官兵们不得不倒退数步,放开包围圈。
这时,庙角落一个乞丐跳起来,拦腰将那恶徒扑倒。
这钦犯立即拿刀砍乞丐又拳打脚踢要把人弄死好再逃走,这次,官兵没再给他机会,迅速冲上来,拿住人。无数人涌向那吓坏的花旦,安慰她受伤的心。
那义气救人的脏乞丐,被人挤到角落,却是无人搭理,纵使有,也便是一句可怜,扔下两个铜板走了,回家收惊忙。
乔毓宁从角落里爬出来,手放在这义丐鼻下探探,还有气,拿出随身的金创粉放那些刀伤上抹。这义丐受药刺激,睁眼猛地抓住她的手。乔毓宁忙道:“给你上药,一点疼,你忍着点。”
义丐松劲,合着眼,似醒非醒,极其戒备。那乱蓬蓬的头发后面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眼中脓黄,一动便流出恶水,似乎遭受过极严重的酷刑。
乔毓宁处理好前面伤处,回头发现那长及整背的大伤口,不禁发愁。
“喂,你家丫环在找你。”
乔毓宁抬头,看到黑麦秆,一喜招手,让他帮忙把义乞抬到庙后。黑麦秆扔掉手中桃核,边扛起人,边数落道:“就你事多,这种伤,怎么救得活。”
“放那儿,”乔毓宁也不搭话,示意他把人平放,她又包里取出绣花针线包,跑到前面供桌处烧针消毒。黑麦秆见她把人的皮肉当绣花布在缝,惊得嘴角直抽,瞅着那歪歪扭扭的针脚,不由风凉道:“别还有气都给你玩死了。”
“我看孙太医就是这样做的。”乔毓宁振振有辞,黑麦秆无语,扭个头当看不见地上那位可怜的试验品。
乔毓宁缝好伤口,再抹金创药,正要撕衬裙,冷不丁一团白纱扔到头上,哐当还有盆清水同时落地。她抓到手里,瞧见黑麦秆害臊的后脑勺,嘿嘿笑笑,道:“你哇好人做到底,帮忙包扎一下。”
“喂,喂,这是谁的麻烦啊。”
“再不回去,我相公会打死我的。”乔毓宁可怜巴巴地求道,黑麦秆受不了地摆摆手,赶人道:“就你烦,走,走,走。”
乔毓宁笑起来,净了手,跑到外头找菊香。
转了圈没看到菊香,路人都说看见人往汤府去,乔毓宁暗道坏了,迈开小腿往回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