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毓宁回问金荃,府里还有多少银子。金荃笑道:“少夫人,您放心,银子够用。稻光,咱们去办年货,热闹热闹。”
菊香说对,这年是定要好好过的,图个彩头。她递出清单,让两人照单买。
金荃稻光去汤记货栈置办年货,只带回五分之一不到的物品。人家掌柜说,现在铺子姓贺了,汤少爷要东西,按实价算。其他铺子也比照办理。
本来能买十件货的银子,现在,只能买半件货。
众人沉默。
金荃干笑起来,道:“怎么了怎么了,干嘛不说话,你们要相信我金荃,一定能赚到银子。”
燕泥比手势,道她可以给绣坊做活补贴一些。
稻光说她做些香脂水粉及情趣用品,还很自豪地说,能换很多钱。菊香点头道,菜地厨房的事有她和少夫人,至少她们几个的用度不必过分担心,账面剩下的钱供少爷用应该还能坚持一段时间。
“好了,今天可是腊八,我熬了八宝粥。”菊香拍掌让大家打起精神,日子还远不到弹尽粮绝的地步,没必要愁眉苦脸。
乔毓宁头个捧场,舀吞两口,大赞菊香手艺好。
菊香面含笑,看其他人也说粥煮得滑软,盛了一碗,送到少爷那里。
汤怀谨就着菊香的服侍,含了一口。这位不喜甜食,能吃一口已是极给面子。乔毓宁说着好可惜这样的美味,汤怀谨神情温淡,笑看她故意在他面前装怪作弄他。
忽然,他全身抽搐,满脸痛苦,喉咙里发嘶哑声音,却无法用手去排解。
众人神色惊白,稻光一个箭步飞冲,扶起汤少爷,抠出他喉咙里还没有咽到底的粥食。
“毒。”稻光精准地判断道。
菊香怔然,猛地抓起碗勺,死命往自己嘴里塞粥,却一点有毒反应都没有。
大家也惊愣,吃的是同锅粥,她们没事,汤少爷又怎么中到毒?菊香霍地站起来,抓着粥碗,跑向厨房,拿起药罐,弄出一点药汁,和粥一舌忝,舌头微麻痹。
乔毓宁跟过去,见状心悸,这证明下毒者不是出自胡大夫的授意,就是源于内部供药的济民药堂。这两边的掌管者都是汤怀谨的至亲之人。如果在自己至亲人的监管下还发生毒杀事件,那么,这世上已没有汤怀谨的容身之处。
很难不让人去想。汤老爷汤夫人这么做,是需要全瘫无用的嫡子给那个健康新生的庶子让路。
菊香心死般地沉默,乔毓宁无法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本能地反驳道:“一定不是这样的。一定是有其他人趁他们不注意干的,就、就是,”她结巴又坚定地说道,“那个贺怀兰。他一直就想要抢相公的东西,他是最想害死相公的人。”
她看着菊香,慌张又迫切地需要肯定,她情愿这件事与曾经和蔼可亲的长辈无关,凶手不是她熟悉的亲人,而是陌生的敌人。
菊香冷寂的面容动了动,转换话题道:“现在最要紧的是给少爷解毒。”
乔毓宁连声道对的,她又急急跑回房里,稻光在他身上要穴处施金针,燕泥、金荃扶着汤怀谨掌贴后背,三人齐运功逼毒,头上渐渐冒出淡淡的雾气。
“相公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乔毓宁在旁边焦急如焚,一边又自我安慰,这世上没有那样恶毒的人,虎毒还不死子呢,一定是有人在暗地里使坏。
菊香耳根微动,道:“胡大夫他们过来了,少夫人,您挡住他们。”
她要为三人掠阵护法,如果分神应付胡大夫等人,一定会被他们钻空子继续加害汤少爷。
乔毓宁一个点头,面容严肃地守在门口,大有神来挡神佛来挡佛的气势。
胡大夫背着药箱,另两位大夫拿着药碗药炉,三人边说谈今年新雪,边向这头走来。
乔毓宁屏气凝神,等他们靠近。
胡大夫见门外有人,惊问道:”少夫人,天这么冷,您怎么站在这儿?快进屋暖和暖和,冻出病可要喝苦药了。”
乔毓宁苦憋着嘴,抽咽道:“相公罚我写字,不满三百个,不让我进门。”
另外两大夫笑起来,在汤府,汤少爷好管教自己的小妻子可是出了名的,名目多多,每每都叫人忍俊不禁。胡大夫带着笑意,道:“甭怕,我们去给你说情。这天太冷了,咱们明天再写。”
“那不是说我有错了?”乔毓宁很倔地回道,“我没错,我才不要进去。”
这姑娘的倔脾气也是有名的很,小俩口闹得凶,和好得也快,典型的床头吵床尾和,旁人插不上算避过她,进屋给汤少爷做例行一日的诊脉。
乔毓宁写完一字,翻一张宣纸,接着写,就是不让道。
胡大夫板起脸,道:“少夫人,误了汤少爷问脉,这责任可没人担得起,到时您可别找咱们哭。”
“等我写完三百遍,”乔毓宁握着笔,红着眼眶质问道,“还是你们也瞧不起我?”
这帽子扣得太猛了点,仨大夫会尊称小丫头一声少夫人,也是知道传遍全省城的事,济民药堂的少东家,他冲喜的小媳妇福泽深厚,既救回汤少爷,又获得男方全族的承认。乔毓宁有这样的身份体面在,昆县谁敢与她过不去,至少明面上是没有人敢的。
胡大夫与两位大夫商议,先顺着小姑娘的意思,等她冻得受不住或她的婢女把她抱回房,他们再来过脉也不迟。
三人走前,留下小厮注意动静。乔毓宁专心致至地书写,浑然不觉天色阴沉,大雪纷扬,监看的小厮早受不住冻偷溜。
夜上三更,菊香开门,把冻僵的少夫人抱回房,四婢女瞧她小脸冻得铁青,热泪嗍嗍,七手八脚忙着给她搓热筋骨。乔毓宁缓过劲,露齿一笑,道:“相公好了?”
“少爷等着少夫人呢。”
“那等我泡个热水澡。”
乔毓宁泡得热乎乎地跑回内堂,笑得欢喜,抬眼叫了声相公,正对上汤怀谨幽深的黑眼睛,那里面充斥无言的歉疚,无能为力的挫败,以及,一种无法排解的恐惧。
曾经,这双令人心悸的黑眸,清亮润泽,带着浅浅的笑意,温暖,柔和,宁静,让人一瞧就心生欢喜,无论被它的主人怎么对待,都不能减轻她对它的喜欢。
乔毓宁似乎懂得少年心里隐藏着的巨大的痛苦,她不知如何帮助他,她踢掉鞋子爬到床上,亲亲他的脸颊,紧靠着他躺下来,就像从前那般安慰他。
然而,这次中毒事件还是在汤怀谨的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影响。
他先是一意孤行驱逐三名大夫,不管有没有人来接替问诊治疗,也不准胡大夫他们在汤府多留一个晚上。鉴于这仨大夫有重大嫌疑,乔毓宁和四婢女也没有劝到底,只是发愁大夫被赶走,没人给汤少爷看病。
汤怀谨指定稻光来接手,稻光很吃惊又踌躇,她懂的都是一些旁门左道,并不通正经医术,更对骨伤科没有研究。
她看向少夫人,冀希望乔毓宁能劝服少爷。
“针灸,燕泥来施。药方,少夫人都记着,她会背给你。”汤怀谨独断,要其他人都不用再说这事。并且,他弃胡大夫新改良的药方不用,改回用孙太医留下的旧方子,还要求乔毓宁继续每日外出采药,他不相信昆县内药房卖的药材。
众人见他早有打算,也没敢再说什么。
菊香望着窗外大雪,说要么趁现在那人不知少爷已发现他的奸计,先采购一部分没藏毒的药存放,待雪化少夫人再进山采药不迟。
汤怀谨思索片刻,同意菊香的建议。
金荃向菊香比手势,汤怀谨瞧见,问她有话直说。金荃顶着他凌厉的眼神,吞吐道,送胡大夫们离府,要有个名目。在汤夫人断粮的扫荡策略下,此时他们支付大笔款银赶人,有点不明智。
乔毓宁忙道:“毒就在每日送来的药汤里,他们都发现不了,说明他们的医术也不怎么好。早走早省心。”
金荃也察觉到少爷濒临爆发的怒意,感激地看少夫人一眼,施个礼,借口去准备银子赶紧跑出去。其他人也纷纷退下。菊香也在少夫人安抚的眼神里退到门口。
乔毓宁沏了杯参茶,喂汤少爷喝了半盏,动作轻软又熟练地在他太阳穴处按揉。汤怀谨舒缓了紧张的情绪,歉意道:“阿宁,还好有你。”
“那等你好了,可得百倍对我好。”乔毓宁数道,“嗯,头个不准罚我抄书。”
汤怀谨微笑,脸靠着小妻子的小手,神情越发安宁,直至入睡。
乔毓宁见他入睡,心里难说是不放松的。从汤少爷清毒醒来,他发火已不下十次,喜怒无常到了众人避之不及的莫名地步。乔毓宁明白汤少爷这是杯弓蛇影,心里难受又难过,为他所遭受的一切。
隔天,金荃出门收购基础药材。汤怀谨让金荃带少夫人出门透透气,菊香也跟去。乔毓宁高兴地扑到汤少爷床头,在他脸上亲个,挽着菊香金荃逛大街去。
集市收摊前,乔毓宁兴蹬蹬回府,把药草交给稻光拾掇,自己回屋陪汤少爷用饭。待饭罢,菊香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汤怀谨淡然吩咐道:“你去瞧瞧稻光。”
他耷拉眼皮,掩去眼里的光芒。乔毓宁强压心里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却不得不服从,转道去药房。稻光正在摊药,见她进来,问道:”少夫人怎么不在屋歇着?少爷望您回府都望了一天呢。”
“我来帮忙,”乔毓宁努力表现得自然,动手拣药,“相公也好早喝药早休息。”
稻光伸手拦下她,道:“少夫人您都辛苦一天了,还是婢子来吧,很快哩。”她一边利索地拿新筛放药草,一边问少夫人买药经过,不时指点隔天再补收哪些药。
两人停停说说,不知不觉时间流逝,稻光煎好药,端去少爷。
经过厨房时,乔毓宁见菊香配着她吃剩的腌萝卜根,在啃隔夜的馒头,心里既惊又心酸,跑进去阻止。菊香掩饰地笑笑,哄说馒头做多了不吃浪费。
乔毓宁问道:“府里还剩多少银子?”
菊香默然,逼不得已,吐实道:“大概能撑到六月。”
汤夫人管家时,公账从来收支相平,既没有亏空,也没有盈余,这就直接导致陈妈带人撤走,公账账面余额为零。从去年下半年起,府里一应支出用的就是少爷的存银。
汤少爷有权势时,钱来得快,花得也痛快,因此,存银并不太多,又要维系原来的生活水准,有出无进的银子实在难以长久坚持。
听到府里境况如此窘迫,乔毓宁失魂地喃喃:她不该和婆婆作对的。
菊香忙劝道:“即使没有少夫人那番话,太太终究还是要舍弃少爷的。”她看眼还是很一厢情愿的少夫人道,“少爷打小养在公主府,太太想要回他用了很多您想不到的办法,有时候不顾弄伤少爷。少爷渐渐冷了心思,和太太只是表面上处得和睦。”
乔毓宁张了张嘴,菊香露个安抚的笑脸,推她快回房:“您陪少爷多说说话。”
“菊香你吃好点,不用这样苛刻自己,明天咱们去卖猪,会有很多钱的。”
菊香笑答应,乔毓宁心情沉重地踏步回屋,却见稻光跪在月亮门处,额上一道新鲜的口子,血滴沿着她光洁的面轮流下,她没有动手擦,静静地跪请少爷息怒。
乔毓宁瞧着地毯上的碗碎与药渍,里外看看,问这是怎么了?
燕泥从角落走出来,比手势,稻光去喂少爷喝药,少爷没见到少夫人,发大火,摔了药。
乔毓宁心里一个突,对上汤少爷犀利的眼,解说道:“我跟菊香在小厨房讲了会子话,”她走过去,动作轻缓地帮他拉拉被子,又在他脸上亲了下,“是我不好,没来陪你喝药。现在我再去煎一碗,你让稻光给我打个下手,好不好?”
汤怀谨情绪缓和了些,乔毓宁微笑,吩咐燕泥留下照看汤少爷,她扶起稻光走向药房。
稻光不忙包伤口,先和少夫人讲药怎么浸泡,怎么切,该称多少,讲得极其细致。乔毓宁知劝她也不听,加快手上动作,等药下水煮,她忙赶人:“这儿我看着,你快去包扎。”
“婢子无碍。少夫人您不知道,这火候差了,药性发挥不出来。”
“我只知,府里就你一个会医,你要是倒下,我们可没余钱请高明大夫。”
稻光一想道声她马上回来,嘱咐一遍又一遍,乔毓宁再赶道:“再不去,水都开了。”稻光诶声,转身匆匆去找药抹伤口。
乔毓宁拿着小扇子轻扇药炉,不过盏茶功夫,稻光回来,手里拿着两本医书,都是孙太医留下的,她多学点希望对少爷有帮助。
稻光念了段话,问道:”少夫人,您有无听过孙太医如何解?”
“是说天生不足之症,”乔毓宁朗朗背道,稻光拿笔速记,遇到疑点,她又点出来问,乔毓宁都能背出个三四分解释。
稻光拿着笔记,佩服道:“孙太医果然了得,不仅医术好,医理也十分地通。”她见少夫人怔在那儿,问道,”少夫人,您怎么了?”
乔毓宁回过神,道:“我在想,孙太医是否早知自己不久人世,所以,留下这些相关医书,还全都讲解一遍?”
稻光也转过弯,她每问一处难点,少夫人都能背出解答,这确实说明孙太医早有退意,却为胡大夫等人逼死。
两人静下来,想起那日多么寻常,却是句句刀锋杀人于无形。
乔毓宁闻到熟悉的药香,加了药引,再等一刻钟,倒出药,道:“我先端给相公。”
“少夫人路上小心些,”稻光想想不放心,说声她陪少夫人回屋,等回头再来收拾药房。
这回,汤怀谨很配合地喝了药,还很体贴地嘱咐小妻子早点休息。